淩晨杭州下了一場小雪，高速封了六個小時剛剛開通，平常患有方向盤暴躁癥的司機們，個個都像封建社會裹了腳的小媳婦小心翼翼。長長的車流聚集在收費站前，像蜈蚣一節一節向前蠕動，原本去橫店只需要三個小時，現在估計要加倍。

譚遲陷在椅子裏，吹著暖烘烘的熱風，目光迷蒙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司機楊師傅扭了扭車載收音機，各大廣播頻率裏不是營養不良的春節吉祥話，就是春晚歌曲大聯播，顯然不是楊師傅的菜，沒過一會兒楊師傅就放棄了，轉戰司機的基礎戰場——侃大山。

“唐老師和譚老師是同一班飛機，還挺巧的啊。”

“是啊，太巧了！”後排座上的黑小夥——貌似是叫小周——聲音充滿八卦的精氣神兒。

譚遲打了個哈欠，眼皮已經開始打架，可卻睡不著。

不為別的，就因為一上車，隔壁座位的某人——就是那個叫“唐甘蘭”的白臉男——一直用火辣辣的目光掃射自己，實在是讓人難以忽略。

為此，譚遲特意把手機相冊翻了底朝天，再三確定自己沒有一個叫“唐甘蘭”的債主。

所以——這個人到底是想幹嘛？

當隔壁視線第十八次掃射過來的時候，譚遲實在是忍無可忍，轉頭：“請問，您有事嗎？”

唐甘蘭一哆嗦，擡眼盯著車頂：“沒事。”

沒事才鬼了。

譚遲看著唐甘蘭的耳根以可目測的速度紅了起來，疑惑。

莫不是這個年代還有一見鐘情的狗血梗？

“噗——”後方的小周憋笑。

“唐老師是想和編劇老師聊聊劇本吧？”楊師傅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畢竟唐老師也是主演之一呢。”

“我就是個小配角。”唐甘蘭搖手。

“您是千年一戀的演員。”譚遲了然，“哪個角色？”

唐甘蘭瞄了譚遲一眼，又飛速移開目光：“南十。”

“南十？”譚遲從背包中抽出電腦打開，卻只看見了一個黑屏，這才想起電腦在自己的無情摧殘下已經沒電了，不由皺了皺眉，“您有紙質版劇本嗎？”

“有。”

一個劇本遞了過來。

劇本的表皮已經翻爛，用寬透明膠粘了一層，四周夾著一圈五顏六色的便簽，還挺喜慶的。

第一頁的人物表裏，南十的名字被黃色的馬克筆標了重點，後面凡是有南十出場的場次，以及為數不多的臺詞，都用同一種顏色標註過了，在頁面空白處，還有密密麻麻的心得體會。

譚遲不禁看了唐甘蘭一眼：“戲份不多啊。”

“是。”唐甘蘭撓耳朵。

“唐老師，方便照個相嗎？”譚遲掏出手機。

“啊？”

小周突然激動起來：“臥槽，編劇老師你真的是唐哥的粉——唔唔唔！”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唐甘蘭捂住了嘴巴。

“方便，當然方便！”唐甘蘭笑得眼睛變成了一雙月牙。

“好的，有點暗，我調一下光。”譚遲打開閃光燈。

唐甘蘭迅速摘下帽子整理了一下發型，露出兩顆小虎牙，伸出手掌。

譚遲眼皮撩起一個問號。

“不是合照嗎？”唐甘蘭雙眼閃閃。

“大頭照就行。”譚遲舉起手機不由分說就是哢嚓一聲，將唐甘蘭兩眼圓瞪的驚詫表情留在了相冊裏。

譚遲又將手機對準了小周：“小周也照一張吧。”

“誒？”

“哢嚓。”

譚遲在兩張照片上掃了一眼，滿意點頭，開始在唐甘蘭的照片上標註。

皮膚像抹了大白膩子粉，反射青白色光譜；

平行四邊形的雙眼皮，睫毛像竹炭牙刷頭；

聲音聽起來有股奶腥味，笑起來，眼睛像兩個橫括號，吸血鬼的虎牙……

嗯？

隔壁和後側突然湊過來兩個熱乎乎的腦袋，譚遲一驚，鎖屏，轉頭，瞪眼。

唐甘蘭和小周猛得撤回脖子，險些閃了大椎。

譚遲：“……嘛？”

兩人搖頭：“沒事。”

譚遲頓了頓：“唐老師，您演過一個叫衛君玉的角色嗎？”

唐甘蘭瞪著兩只眼睛，似乎楞住了。

“對對對，那就是我家唐哥演的！”小周大叫。

果然。

譚遲嘆了口氣，低頭在手機上打字。

【金華火腿】：@蓮蓬喵，我今天見到衛君玉的演員本人了。和我一個劇組。

【蓮蓬喵】：納尼？！真的假的？！真人是不是特別美，特別帥，特別可愛？！！！

【金華火腿】：嗯。和我之前寫的一樣。

【蓮蓬喵】：啊啊啊啊（表情包：土撥鼠嚎叫）求照片求照片！

【遠志】：求照+1

【瓜子仁】：+2

【南瓜派】：+3

【金華火腿】：（圖片）

【遠志】：告辭！

【南瓜派】：告辭！

【瓜子仁】：可以用來鎮宅！

【蓮蓬喵】：遲遲！你怎麽拍的照！為啥眼睛是綠的？臉是青的？頭發還這麽亂？！（表情包：貓炸毛）

【金華火腿】：挺好的。五官清晰。果然是平行四邊形的雙眼皮。

【蓮蓬喵】：住口！不要用你那個恐怖的文字五官形容法形容我家包包菜！

【金華火腿】：呵呵。

陰暗車廂內，譚遲的笑容在手機屏藍光反射下，愈發詭森駭人，看得小周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不禁默默掏出手機，開始和唐甘蘭進行技術交流。

【包包菜家的小周】：唐哥，這個編劇老師看起來好嚇人。

【甜菜】：不準你這麽說我粉絲。

【包包菜家的小周】：……唐哥，我覺得真她不是你粉絲。

【甜菜】：不是我粉絲為什麽要給我拍照？

【包包菜家的小周】：她給我也拍了……

唐甘蘭猝然扭頭瞪向小周。

小周頭皮一麻，迅速低頭打字。

【包包菜家的小周】：不是我！我沒有！我絕不會和唐哥搶粉絲！

【甜菜】：她剛剛說衛君玉的時候為什麽嘆氣？

【包包菜家的小周】：哈？？？

【甜菜】：是我的衛君玉演得太爛了？是對我的演技很失望？還是對本人很失望？！

【包包菜家的小周】：……

【甜菜】：女粉絲的心思，不明白啊……

小周擡頭，看著前座的唐甘蘭一臉沈重收起手機，又開始翻那本破破爛爛的劇本，只覺自己的皮下組織不受控制抽動。

男演員的心思，我更不明白啊！

橫店，原本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因為橫店影視城的駐入，搖身一變成了全世界最大的影視拍攝基地。

各地的劇組班子、形形色色的明星、追逐夢想的群演、為了生活奔波的服化道，都在這個充滿了造夢氣息的小鎮裏揮灑著自己的汗水和創意，將那些美麗、醜陋的、高尚的、低俗的故事輸向全國、甚至世界各地。

而這個無數造夢人的“中國好萊塢”，除去周邊那些精美昂貴的影視城，基礎建設就是一個普通的三線小鎮，只不過多了些影視城的明星光環。

入鎮迎賓路的路燈是膠片造型，商業街的燈桿上掛著熱播劇的宣傳海報，隨便一個小酒店都能以“明星”、“影星”、“**星”命名，街邊小飯館的墻上隨時能發現某一線明星和老板的合影。

白天，免費穿梭巴士和三輪電動車載著一撥又一撥的游客，滾著塵土著沖向影視城中的造夢基地；晚上，夜市的燒烤一溜排開，呼呼喝喝地燃燒著卡路裏的熱度。

譚遲推著行李箱走進茉莉酒店，這裏是“千年一戀”劇組入駐的酒店，也將是以後的兩個月劇組全體成員在橫店的家。

剛踏進酒店大堂，就看到一個人滿臉笑紋迎了過來：“歡迎歡迎，大家一路辛苦了！”

來人看年紀也就三十五六歲，可是卻有一個重量級的啤酒肚，圓臉粗眉小胡子，兩邊頭發剃得露出發青的頭皮，頭頂紮著一個麻花辮，黑毛衫外面套著大紅色的羽絨服，毛襪子上套著一雙藍拖鞋，看起來有些年份了，臟兮兮的，走起來呱唧呱唧亂響。

“這位是千年一戀的導演，朱海榮。”老楊介紹。

唐甘蘭弓腰握手：“朱導您好，我是唐甘蘭。”

“你好你好。”導演朱海榮不動聲色掃了一圈唐甘蘭的外形，臉上笑容更親切了幾分，又看向譚遲和小周，隨即露出恍然神色，一把握住小周的手，“譚大編劇，久仰久仰，之前陳編劇說您是一位特別有經驗的編劇，想不到竟然這麽年輕，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哈哈哈哈。”

譚遲：“……”

小周：“……”

唐甘蘭：“……”

“朱導，這位是唐老師的助理，這一位才是譚老師。”老楊連忙打圓場。

“……”朱導幹咳一聲，順勢又握住譚遲的手，“原來是巾幗英雄，怪我眼拙，譚編劇不要見怪啊，哈哈哈。”

“朱導你好，我是譚遲，初次見面，以後多關照。”譚遲垂眼。

“好好好。”朱海榮熱絡招呼，“剛好趕上飯點，一起吃個便飯。”

幾人呼呼喝喝向電梯走去，譚遲垂著腦袋，悄無聲息走在最後，從手機相冊裏翻出從度娘百科裏搜羅的朱海榮照片，在“煤球眼臥蠶眉小揪揪”的旁邊標了一條新標註。

眼神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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