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G動畫的最後一幕, 是離廣場不遠的寬大禮堂中, 一群人遙望著混亂、癲狂、近乎失智的人群，得意微笑。

動畫結束，玩家重新獲得身體控制權, 三人站在青銅門下面面相覷, 良久, 楊瑞抽了下嘴角、瞪著死魚眼道：“連我都知道這任務影射的是什麽了……祖龍凱撒都是幌子嘛……策劃是一天不作死就不舒服斯基……呃, 等等，策劃只是‘借鑒’真實歷史中的某些片段，不是真照搬……那麽暫且無視一下影射的東西，只看劇情本身——”他看了眼怪群湧出的來路, 朝裏踏足，“先到‘罪人墓地’，就該有後續劇情出現了。”

“這個CG是我們缺的那幕場景？”魅影跟上。

埃蘭迪爾回神，這次他可不敢磨磨蹭蹭了, 怎麽也得力求表現下：“楊大神，你說這個龍巢會不會就是劇情裏面被刺殺皇帝的墓地？我們進本的時候看到的那頭龍是皇帝的具象化？”

這個理論最早就是楊瑞提出的, 但是當時的劇情線不明顯、楊瑞自己也只是直覺龍巢像墓葬，這會兒埃蘭迪爾擺明是要拍馬屁才把這事兒拿出來說事。

“應該是了, 沈睡的黑色巨龍暗示祖龍，龍脖子下的陰影暗示凱撒之死，再加上我們錯過的這場鏡像場景……策劃也不敢大大方方的作死，索性用了這種繞圈子的方式借古人來隱喻。”楊瑞邊走邊道，“這個劇情本的難點看來就是第一關和第三關, 第二關提供的線索一定程度上會影響玩家在第四關的選擇，不過反正選哪邊都能通關，也不算是策劃在坑……”

埃蘭迪爾眼皮又開始跳，真的，他現在完全感覺這家夥的武力值不算啥BUG，壓根就沒法估摸的智商才算是BUG……特嘛你到底是機智還是逗比倒是給個準數行不行！！

說話間他們走出了暗沈沈的地道，眼前是……豁然開朗的、比深坑寬敞了數倍的、猶如末日再臨般的——開闊墓地。

無數的墳頭雜亂地遍布在這片地下墓場中，不規則的墳包咋一眼看去像是大地上生長了數不清的的膿瘡，沒有枯骨，沒有亡靈，甚至沒有風聲，撲來而來的寂靜壓抑的氣息似乎要將所有踏入者一起埋葬，葬在這片汙濁絕望的……罪人墓地。

“主線任務已更新”

“《龍巢疑雲》”

“一群來自異界的旅客誤入龍巢……”

“在巨龍醒來前離開主巢室（1/1）”

“通過時光回廊（1/1）”

“前往罪人墓地（1/1）”

“關閉時光閥門（0/1）”

最後一條主線任務彈出來，三個玩家也看見了罪人墓地正中央那處高臺上所謂時光閥門——那東西的底座看上去像是古中國的日冕，石柱上斜放的圓盤正中有一根針狀物，針狀物頂端有個浮空的球形體，正一邊慢慢散發著黯淡黑光、一邊緩緩自轉。

“是那個……”楊瑞下意識朝前踏了一步、腳踩上一個垮塌了大半的荒廢墳墓，這附近的地表忽然震動了下、缺了口的饅頭似的土包中猛然伸出來一只慘白的手臂。

“臥槽！”別說魅影和埃蘭迪爾，楊瑞自個兒都被嚇了一跳。

這只慘白的手臂抓住墳包上的泥土、慢慢朝外爬出，竟是個半身腐朽、除了一雙手外渾身沒塊好皮、還不斷朝下掉落爛肉的喪屍，其造型簡直是上天般的辣眼睛，楊瑞都不能忍著等這家夥慢慢爬出來現眼、直接一個起跑沖刺飛踢把丫腦袋踹飛，眼睛得救了。

“啊啊啊啊——！”魅影後退兩步不意又踩到一個墳包，這破地方遍地都是墳包根本躲不開，於是又一個腐爛的喪屍顫巍巍地從墳包中爬出……

“你遠程怕屁啊，轟他丫的！”埃蘭迪爾這個防戰都不樂意去上去拉這麽惡心的怪，站住腳不肯動。

“沃日這滿地的雷！”楊瑞才剛踢飛一個、迎面又爬出來一個……

一通混亂、幹掉了十幾只喪屍後三人才算是松口氣，這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怪雖然好打但是造型太傷眼，多看兩下強退游戲的心都有。

“看來得一路清過去。”楊瑞看眼距離還挺的時光閥門，跟埃蘭迪爾商量，“不過這麽一只只的打也煩，要不你辛苦下，開個火車？”

開火車，也就是MT去拉怪回來一次性清怪，法師團最喜歡的刷怪模式。作為防戰埃蘭迪爾當然也這麽玩過，但是……尼瑪拉一群喪屍也太……他臉皮抽了又抽，好半天才下定決心：“好！”

他肯去拉怪，事情也就簡單多了：轉小半圈把前路上有可能踩到的雷都先引出來，然後魅影狂甩魔法、楊瑞見縫插針補刀，打完了休息一下恢覆恢覆，埃蘭迪爾提盾再上……如是循環了幾遍，便與時光閥門拉近了近半距離。

這時，埃蘭迪爾再次出去踩雷時某個塌陷得只剩一小層薄土的墳墓裏沒有爬出喪屍、反倒是顫巍巍地站起來一個半透明的幽靈，同時，玩家們的耳邊響起了系統提示音：

“支線任務已觸發”

“《被褻瀆的英靈》”

“高潔的靈魂被欲望之穢褻瀆，神像之下，只只黑手拖拽著帝國的英雄們無限下墜……”

“凈化英靈（0/10）”

“英靈……？”埃蘭迪爾停止拉怪，扭頭看看那只正慢慢走出墳墓的幽靈，大驚失色，“尼瑪——精英怪！”

他確實識貨，微低著頭的幽靈踏出自己的墳墓範圍便轉為實體，手提斬馬刀身披重甲、覆面銀甲下雙目紅光一閃、嗖一下就朝幾人殺將過來；埃蘭迪爾不幸離得最近、連忙開出戰鬥意志硬抗了第一下，40%的減傷下他居然只是一個沖撞就被對方打掉了三分之一的血量、瞬時面色大變；好在他這邊還有個BUG級別的楊柳楊，馬上很給力地沖上來幫他把怪接了過去。

這怪只是精英怪的模板，比之前的BOSS好打，楊瑞疊了二十多下連招把怪的血線打掉了一半，這怪就呻吟著單膝跪地，頭頂名稱也從紅名變成了表示友好的綠色，同時，玩家的視界再次進入強制動畫：

這個拿斬馬刀的英靈曾是帝國的英雄，死在對抗異族的侵略戰爭之中。

他死後獲得了帝國的封賜，二十餘年間有無數市民自發到他的陵園獻花。

他擁有崇高的聲望，當內亂份子對帝國權威發起挑戰時，他自然是個再合適不過的目標，他的名譽被詆毀汙蔑，他奮戰的歷史被人歪曲改寫、他的陵園被人沖毀。

英雄被無數雙手拽下神壇，英靈在沈睡中被褻瀆汙染。

動畫的最後一幕，他的陵園被點火焚燒，他的畫像被人踩在腳底。他從陵園中醒來，入目所見……一地狼藉。

動畫結束，被凈化的英靈朝三個玩家鞠躬後消散。三人靜默不語，半響後楊瑞抹了一把汗，瞪著死魚眼道：“收回前言，策劃的膽子還真肥。”

埃蘭迪爾才剛被這個虛構出來的英靈命運震了一下，這會兒才想到自家處境，垮著臉喪氣地：“要做這個支線，咱不是得把全圖的雷都踩一遍？”

楊瑞拍肩：“你辛苦辛苦吧，都到這地步了，也不差這一哆嗦了。”

“……”埃蘭迪爾欲哭無淚。

接下來的拉怪埃蘭迪爾打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但危險依然不斷——不是每一次都這麽好運氣拉怪第一個就遇到英靈的，要是拉了一屁股的怪再忽然冒個英靈出來他的小命就十分堪憂了。再一次差點被混在喪屍中的英靈秒殺，埃蘭迪爾連表面工夫都快維持不住……普通玩家不怕掛，掉點屬性算個屁大的事，埃蘭迪爾也不怕掛，但他接受不了收益洗白，一天的《生死輪環》就這麽三次賺錢的機會，他是一點都不想浪費。

這個時候……他很看不慣的那個術士居然站出來幫他說了句話：“楊大神，要不咱們不開火車了吧，一個一個墳包清過去是慢了點，起碼安全，不然他要掛在這個時候也可惜了。”

“……”埃蘭迪爾幾乎都懷疑自家聽錯了。

楊瑞籲了口氣，點頭道：“我覺得也是，咱一點點清過去吧，保險點好。”

“……”埃蘭迪爾有點飄，他自己老早想說這個話了，按理說他身為防戰想要規避風險不算是出功不出力想劃水之類的，但是他本心不純，他心虛，所以這話他沒法說。現在別人為著他考慮，他忽然覺得更心虛了……

放慢速度繼續清怪，一位位混在雜魚中的英靈被找出來接受玩家“凈化”，一幕幕的CG動畫中也將這個劇情本缺失的拼圖慢慢補齊，詳細解說的話有湊字數的嫌疑，總結一下，無非三條：

豐功偉績的偉人也是可以被輕易詆毀的，畢竟是人就會有缺點，偉人身上的缺點被放大、被妖魔化後，他的貢獻再驚世駭俗前無古人也成了輕飄飄的可以被一句話壓倒的“過去”。

英雄，確實是工具。血肉之軀抵不過積銷毀骨，又何況是英靈。

一個國家的人民若連自家的英靈都不能守護，敗亡不過朝夕之事。

終於走上放置時光閥門的高臺，三個玩家無盡疲憊——不是體力值空了，是精神上頂不住了。

埃蘭迪爾清怪清到一半就沒再老偏著眼睛打量魅影，完全沒了想辦法陰掉這家夥多分點戰利品的想法。他確實是一個重私利的人，這麽多年來自私自利到極致的生活方式也已經讓他不會被任何事輕易觸動，但是……人心終非鐵石，不說忽如其來的隊友給的“照顧”，就說這個任務如此膽兒肥地大量“借鑒”了熟知的歷史，要說他一點兒也不為所動就太假了。

“總覺得被強迫灌輸了一堆三觀……”望一眼走在他前面的楊柳楊和他一直想坑走的術士，埃蘭迪爾心中自嘲了句，內心深處冒出他之前從未考慮過的念頭，“這個游戲的任務、副本，一直都是這麽亂來的？”情不自禁地轉頭看了眼身後、剛被他用腳步丈量了一遍的罪人墓地，他一時間有些楞神。

他玩過很多游戲，最初也不是沒有過單純為網絡游戲沈迷的時期。但在發現游戲中的交際不過如此、發現借助游戲這個平臺可以較為輕松且不承擔風險地謀取利益後，當初的“玩家”就變成了現在的“埃蘭迪爾”。

此刻，只差一步就能首次體會到與陌生隊友共享辛苦所得的利益分配的埃蘭迪爾，忽然有種恍惚感……上一次和陌生人不玩心機地配合玩游戲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餵，別發呆啊，還不快跟上？”魅影留意到埃蘭迪爾站那沒動，轉過臉來不耐煩地喊了一嗓子。

埃蘭迪爾默默擡頭看過來，那副子疏離的樣兒讓魅影馬上就不滿了：“你那什麽態度，當別人想跟你套近乎呢，你時間多愛賴這站著你就站，別回頭又讓人等。”

“說什麽呢？”最前面的楊柳楊轉頭。

“楊大神你看他那樣，擺臉色給誰看啊！”魅影不爽地。

“算了算了，這本是夠心累的，咱趕緊上去把最後一步做了。”楊瑞沒咋在意。

埃蘭迪爾站在原地沒動，他的人設一直沒崩，這倆隊友估計都不知道前面那鬥士掛掉的主因是他插了一手、也絕逼不會想到他從進本起就沒安好心……要說以往埃蘭迪爾也不是沒有過這經歷，比如散排到的隊友中有很機智的人、或是運氣逆天咋都掛不了的，都跟這次這樣維護著表面上的友好混到最後一步拿獎勵分贓出本……但他這會兒不知為何就是不太舒服，念頭不怎麽通達。

楊瑞和魅影走到高臺頂端站在時光閥門前面等了會兒埃蘭迪爾才跟上來，魅影罵罵咧咧了幾句埃蘭迪爾沒回嘴，也就沒吵起來。在場的都是老爺們也沒誰有興趣去關註埃蘭迪爾覆雜的神情，按照任務提示關掉了時光閥門、主線任務完成、獎勵發放、結局CG動畫上演——

龍巢正中的黑色巨龍緩緩起身，活動了下巨大的身軀、輕輕一躍飛上雲霄。

巨龍是翺翔於天空的，自地底深處伸出來的一只只沾滿了罪惡欲念的黑手，困不住這象征著榮譽和傳說的神獸。

巨龍滑翔過天際，曾經繁盛一時的廢棄城市被它甩到身後。

荒蕪的野地裏，新生的鮮嫩綠芽靜靜生長，蔓延。

雖然掛掉了兩隊友，但主線完成度相當高、超過了90%，獎勵的成色也就頗為喜人。只是拿到分配到戰利品的埃蘭迪爾並沒有為戰利品收益欣喜，觀看結束動畫期間他也心不在焉，等他恢覆控制權，他已經被傳送到了下一環的劇情本。

擡頭看看左右，難得一見的金大腿和有點兒煩人的術士小青年已經不見了，刷新在他周邊是陌生的新玩家；有的跟他一樣左右打量、有的還帶著上一環劇情本的殘留情緒，有的已經開始跟身邊的新隨機隊友說話打招呼。

要說這個時候埃蘭迪爾也該馬上順應隨機本的總人數拿出最便於占便宜的人設去跟這些玩家打招呼問好，但他忽然沒有這麽幹的動力……他腦子裏面一直在轉的還是上一環劇情本裏面的事。

楊柳楊到底是聰明到能看穿他這種人、還是其實是個逗比，這種事其實是不重要的。如果他是個普通玩家，他本該能大大方方地抱大腿、套近乎，最好是死皮賴臉地加個好友，游戲裏這麽多的玩家，多少人有運氣碰上這麽一個平時只能在直播視頻裏看見的大神？

如果他是個普通的玩家，應該能更好地享受上一環副本的劇情破解過程——無論是在找出口、過鏡像場景、對付小怪對付BOSS、辨別劇情陷阱、被劇情打動、為策劃的膽兒肥感嘆、被結尾震撼等等……都能獲得簡單純粹的樂趣才對。

……並且，和人打交道可以更簡單一些。

但是他心虛。哪怕他人設沒崩、害人沒暴露，但他和普通玩家的心態就是不能一樣，就算是楊柳楊對他的態度和對那個術士沒啥區別，他自個兒本心裏面就沒法把自己當成和別人立場平等。就連通關後楊柳楊把收益平分、給他的這份戰利品很公道，他都沒法跟普通玩家似的單純為通關收益開心……

“……轉行吧？”埃蘭迪爾忽然冒出這麽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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