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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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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徊被捂住了眼睛, 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掙紮著問:“桂生怎麽了?”

桂生是梁遇近身伺候的小太監,十六七歲年紀, 比月徊還小些。梁遇這人平常規矩很多, 用了好幾撥人,最後都因不合心意草草打發了, 只有桂生是唯一留下, 且長長久久伺候了四五年的。

梁遇的脾氣確實不好相與, 但桂生腦子活絡,也有眼力勁兒,可以預見幾年之後又是一個曾鯨。月徊也蠻喜歡這孩子,好幾回她饞蟲犯了, 想吃廚子做的甜米酒,只要扒在窗口喊桂生, 他一準兒脆生生應了, 跑到底下夥房給她端來。

這是怎麽了?梁遇擋住她的視線不讓她看, 她隱約也猜著了七八分,抓著梁遇的胳膊問:“桂生是不是出事兒了?”

梁遇沒有說話,邊上番子的腳步聲來了又去,潑水清掃,一切都寂然而迅速地進行。等到梁遇放開她時, 一切都恢覆了原樣, 只見正屋門大敞著,門裏燈火輝煌,只是門檻內外灑掃過, 澆得滿地稀濕。

月徊惘惘地,“桂生到底怎麽了?”

梁遇鐵青著臉, “被人殺了,砍下腦袋,掛在了門框上。”

要不是他察覺異樣及時阻止,月徊稀裏糊塗闖進去,那場面,恐怕會嚇破她的膽。

可饒是如此,也已經讓月徊淚流滿面。她蹲在地上悶聲哭起來,“咱們應該帶上桂生的,要是帶上他,就不會出這樣的事兒了。”

幾位少監和檔頭都趕來了,楊愚魯低聲道:“老祖宗先挪到前院去吧,桂生的事兒交由小的們處置。”

梁遇沈默不語,拉著月徊往院門上走,等到了前頭,平下心緒方道:“都殺到我門上來了,辦事的人身手了得,能躲過錦衣衛和番子的耳目,絕不是紅羅黨的人。葉震這是殺雞給猴兒看,咱家本想給他留點兒體面的,結果他非要逼我動手。”

他說完,緊緊咬住了槽牙,那切齒的模樣真是恨到了極處,楊愚魯和秦九安在他跟前這些年,從來沒見他動這麽大的怒。

月徊坐在圈椅裏只管發呆,四檔頭看了她一眼,拱手對梁遇道:“督主,卑職這就去安排,園子四周加強戒備。”

楊愚魯也忙回稟:“小的命番役出動,連夜偵辦此事。”

梁遇摸著發燙的前額,忖了忖吩咐:“不許聲張,給我暗暗地查。那些正路官員,不是瞧不起咱們司禮監和東廠嗎,好啊,那就越性兒讓他們瞧一瞧咱們的齷齪手段。咱家偏不信了,內閣的閣老都能拉下馬,這遠離京城的地界兒上,還整治不了一個不得人心的總督。”

眾人道是,只要他發了話,接下來辦事便有主心骨了。

早前他們在船上時候是商議過的,這回好歹講究個以德服人,東廠的惡名,不必非得在兩廣地面上得到證實。然而你永遠無法預估那些假模假式的偽君子,會做出怎樣不知死活的事來。老虎不發威,他就當你是病貓,與其如此,倒不如大大方方鬧個痛快。本來就是,廠衛要是不設刑房不設昭獄,哪裏還算得上是廠衛!

辦事的人都退了下去,園子裏夜巡的人手增加了,但今晚上絕不會再有變故了,梁遇便好言去安撫月徊:“你別怕,明兒天一亮,我就命人重新踅摸地方,咱們換個住處。”

月徊卻說不,那張團團的臉上滿是倔強,“換了地方,他還以為咱們怵了呢。就住這兒,等摁死了那個葉總督,咱們再換地方!”

梁遇聽她豪言壯語,全身緊繃的肌肉才放松下來,“這地方死了人,你不怕嗎?”

月徊說:“怕什麽?運河邊上哪年不死十個八個人,要是怕,就擎等著餓死吧!”言罷又耷拉下了眉眼,哀聲說,“就是桂生……太可惜了,那麽曉事兒的孩子。”

梁遇低頭不語,半晌道:“我會讓葉震給他抵命的。但凡是我跟前的人,沒有一個會白白枉死。”

這倒是,他不圖賢名兒,睚眥必報,下起手來自然大快人心。月徊知道桂生不會白死,可心裏終究過不去那道坎兒,本來挺高興的夜,因這事兒變得愁雲慘霧起來。

梁遇見她一臉菜色,便道:“我命人備了水,你洗漱後早些睡吧。”

月徊僵澀地站起來,拖著步子轉身,可前方燈火杳杳,叫她沒來由地哆嗦了下。

他見她忽然頓住了步子,問:“怎麽了?”

月徊撫了撫肩,“有點兒冷……”

不必說透他也明白,順著她的話頭道:“是啊,兩廣夜裏比白天涼得多……你一個人洗漱,恐怕看不清,我給你照著點兒亮吧。”

月徊想了想說也成,兩個人沈默著走進裏間,月徊在屏風那頭洗澡,梁遇就在屏風這頭坐著。

剛才的事兒不能琢磨,猛然得知身邊的人身首異處了,她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光是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栗。那是種最深層次的恐懼,打從心底裏,打從腳趾頭縫兒裏四外漫溢。怕得夠夠的,仿佛視線看不見的地方,就有森森的鬼影。浴桶裏撥水的聲音也大,嘩嘩地,攪得她心神不寧。

月徊朝屏風看了眼,“哥哥,你在嗎?”

梁遇嗯了聲,“你放心,我守著你。”

月徊松了口氣,擰把手巾搭在腦門上,腦子似乎慢慢清醒了點兒,然後又有新的擔憂,“人都殺到門上來了,這葉總督是個上眼藥的老手。他今天敢殺桂生,明兒就敢殺少監,後兒呢?是不是還要打你的主意?我有點兒怕,怕他對你不利,咱們初來乍到的……”

梁遇卻說別怕,“我走到今兒,水裏來火裏去,多少險象環生,比這厲害的多了去了。要裝好人名垂青史,我是欠缺了點兒,但殺人放火我在行,他葉震再混,混得過我?今兒是疏忽了,沒想到他能出這樣的損招兒。眼下他既然下了戰帖,那咱們就來試一試,總督衙門的禁衛和廠衛,誰的手段更厲害。”

月徊在他說話的當口穿好了衣裳出來,細聲說:“哥哥,該你了,我也給你照點兒亮。”

梁遇道好,起身往耳房去,月徊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要是換了平常,這樣夜色這樣時節,聽著他洗澡的動靜,她不淫心大起才怪,可今天卻因桂生的事兒萎了,蔫頭耷腦坐在燈下長嘆:“桂生真可憐,他家裏人知道了,那得多難受啊。”

其實窮家子養兒子,送進宮就譬如死了,不會再有更多的牽掛,死活也不必告知家裏。桂生曾為自己能賣五兩銀子給哥哥娶媳婦,而倍覺榮光,這麽個心思單純的小子,在離家萬裏的地方無聲無息地死了,縱是個鐵石心腸,也會心生不舍。

這一夜他沒能好好休息,月徊嘴上厲害,其實膽兒小得很,就在他身邊睡下了。他迷迷瞪瞪稍闔了會兒眼,半夜裏有番子進來回稟,說查著了線索,有百姓瞧見那個從山房裏潛出去的人進了連塘綠營。既然能確定是綠營的人,那麽受誰指使,也就一目了然了。

他道好,“查一查葉總督內宅有幾個兒孫,從大到小,一個一個送下去給桂生做伴兒。”

番子領命去了,他一個人在案前坐到了天明。

難免氣不順,自打他執掌司禮監起,七年了,再沒有受過這樣的挑釁。這兩廣山高皇帝遠,封疆大吏全不把朝廷放在眼裏,既然朝廷震懾不了,自然也不拿他這個巡撫當回事。非常時期,就得用金剛手段。雖說他這頭拉攏了楊鶴和籍月恒,但總督的威望還在,擒賊先擒王,如今剿滅紅羅黨不是首要的,頭一樁竟是處置內鬼。

廠衛辦事的效率向來毋庸置疑,葉震的兩個兒子,很快不明不白死了,起先葉總督還沈得住氣,直到孫子溺死在了水缸裏,終於勃然大怒,找上門來了。

葉總督面色發青,死盯著梁遇道:“內相,這兩日我府上喪事不斷,內相可聽說了?”

梁遇沈重地頷首,“咱家聽說了,因忙於處置瑤民和紅羅黨,沒顧得及去府上吊唁。制臺大人節哀,人死不能覆生,活著的人還需往長遠處看。”

葉震皮笑肉不笑,“內相就不好奇,家下兒孫是因何而死的嗎?”

梁遇道:“如今兩廣匪類猖獗,是該好好整頓一番了。制臺啊,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制臺體恤讀書人,卻不知養虎為患,反噬其身。今日若不是制臺來找咱家商議,咱家也不願和制臺提起,我等抵達廣海衛的頭天夜裏,咱家近身伺候的孩子就被人砍了腦袋,可見這兩廣亂到何等地步,紅羅黨連咱家這巡撫的下馬威也敢給。制臺,現在他們將黑手伸向了貴家眷,要是再一味姑息,今日是令公子,明日也許就是令堂和尊夫人……制臺大人,難道不憂懼麽?”

他這威脅真是給得不加掩飾,面兒上是借著紅羅黨,可各自心裏都明白,分明是彼此之間的較量。

葉震到這會兒是有些後悔了,僅僅因一時氣憤,貿然命人殺了梁遇身邊的小太監,本以為他查不出端倪,只有吃了這暗虧,誰知最後竟下了這樣的毒手,連著坑害了他三個兒孫。不單如此,聽他的話頭兒,恐怕還要繼續牽連。葉震又驚又恨,只可惜不能明刀明槍地廝殺,這回來了也是自討沒趣,這閹賊根本沒有收手的打算。

他霍然站起來,重重哼了一聲,“看來這些賊人真是拿本督當軟柿子捏了。本督執掌兩廣多年,還未受過這樣奇恥大辱,此事本督定會一查到底……”說著錯牙一哂,“也會給內相一個說法。”

梁遇道好,“咱家就等總督大人這句話!咱家身邊的人金貴得很,死了一個,咱家就要他們十個來償命。請總督大人一定嚴查,咱家倒要看看這紅羅黨是如何三頭六臂,如何攪得兩廣官員不得安生的。”

葉震咬著牙,終於拂袖而去,坐在圈椅裏的梁遇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倒也從容自得。

馮坦上來問:“督主,葉家的人,還要繼續下手嗎?”

梁遇垂著眼道:“葉總督已經怒不可遏了,只要再蹦個火星兒,他就能燒起來。不過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小心,不能讓他逮住任何把柄。後兒給楊總兵傳話,放消息出去,就說咱家要上虎跳門檢閱水師。給他留個扣子,要是葉總督有鋼性兒,那最好;要是他服了軟,咱們就給他點把火。紅羅黨不是第一要緊,不過是烏合之眾,要緊還是這位封疆大吏,只要一舉端了他,平定的事兒不費吹灰之力。”

馮坦領了命,召集底下檔頭和百戶商討對策去了。梁遇飲完了這盞茶,站起身,踱進了月徊的臥房裏。

月徊最初來時的興奮勁兒,隨著桂生的死被消磨得幹幹凈凈。也因為這裏的氣候和北京不同,熱久了讓她有些厭煩。梁遇進她屋子的時候,她像一條被曬幹的鹹魚,直挺挺仰在竹榻上。聽見腳步聲才睜開眼,半死不活地說:“兩廣總督挨呲來了?他等著,不打出他的黃兒來,哥哥就不是哥哥。”

梁遇笑道:“他們家死了三個人,坐不住了,上我這兒發狠話來。也難怪,他當初在京的時候,司禮監還沒掌管廠衛,早前的錦衣衛指揮使是個善性人兒,所以他以為廠衛還是以前的廠衛,不知道我從來不做賠本兒的買賣。”

月徊撐起身問:“死了三個人呢,再死下去要成絕戶了,你這是想逼他動手?”

所以說了,把她帶在身邊也有好處,能讓她的腦瓜子變得靈活點兒。梁遇微微一笑,算是承認了,又道:“我後兒要去虎跳門檢閱水師,料著當天會有大動靜。屆時我會命四檔頭提前把你送到別處去,你到了地方別亂跑,踏踏實實等我回來。”

月徊在榻上蹭亂了頭,他把她散落下來的頭發繞到耳後,對外人可以心狠手辣,對她卻是怎麽深情都不夠。

月徊當然不樂意,壓住他的手道:“我要和你一塊兒去,你把我撂在別處,我心不能安。”

梁遇有些為難,“刀光劍影的,萬一有個好歹……”

“我有個好歹,你就給我守一輩子寡。”

他被她堵得接不上來話,半晌無奈道:“又在胡說。”

月徊說不是,“我告訴你,我想得很明白,別的都好商量,唯有這個,我不能答應。”

這就是牽掛著,牽上了一輩子,沒法子打發她了。他嘆息著,自退了一步,“也罷。”

月徊耷拉著嘴角,摟住了他的胳膊,頗有同甘共苦的決心,喃喃說:“放著你和人打架,我跑了,我成什麽人了!這回咱們都平平安安的,等事兒完了就告訴爹娘一聲兒,我也收收心,再不惦記皇上,也不惦記他的貴妃位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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