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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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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能登上陸地, 確實是件叫人高興的事兒。

月徊早年跑漕船,因多走內河,最多也就三五天的, 必定要登一回岸。不像這回屬於遠航, 半個月下來腳下打著飄,踩到泥地上的時候, 腳底心直發軟。

登州府是個三面臨海的好地方, 就像秦九安說的, 這地方各色人員往來,衣著打扮也好,說話談吐也好,透著一股異域的風情。高麗女人出門, 都愛往腦袋上頂一件長衣,遮得那臉只有巴掌大小。日本男人腦門都剃光了, 就留個倒梳的沖天揪, 一路走過去吵吵嚷嚷, 閑談也像鬥嘴。

月徊跟著大隊人馬上岸,一色的官服,赫赫揚揚走在大街上。道兒早就被官府清過,兩掖站滿了兵勇,把看熱鬧的百姓都攔在了身後。因著是海灣邊上, 臭魚爛蝦暴曬後的腥氣和鹹味兒夾裹熱浪, 一陣陣撲面而來。梁遇拿汗巾掖著鼻子,蹙眉一副挑剔模樣,就算這裏的地方官打著華蓋率眾迎接, 也沒能讓他挪開手。

小小州府,官員品階不算太高, 平時和京裏的聯系至多不過陳條奏章,因此見了梁遇仿佛見了活爹,那份殷勤和誠惶誠恐,看著實在不雅觀。

知府領著衙下差役和鄉紳,結結實實跪在了黃土道上,深深泥首下去,“廠公大駕光臨,卑職等迎駕不周,還乞恕罪。”

梁遇人前一直保有和善面貌,雖然汗巾子遮住了半張臉,但那笑意還是從深秀的眉眼裏洩露了出來。伸手虛扶一把,笑道:“孫大人過謙了,是咱家來得唐突,擾了州府的清凈。”

“不不不……”孫知府連連擺手,“廠公為社稷奔波操勞,是吾輩為官者之楷模。今日廠公鈞駕蒞臨登州,卑職等有幸一睹廠公風采,委實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

都是官場上客套話,聽多了叫人反胃,梁遇又耐著性子周旋了兩句,便道:“今兒要勞煩孫大人了,替咱家安排個住處,容咱家和底下人歇歇腳。”

這樣千載難逢的巴結機會,孫知府怎麽能錯過。早在秦九安上岸知會時,就把自己的官衙騰出來了,拱著手道:“不管是外頭別業還是另尋會館,都不及衙門裏清凈雅致。廠公尊貴不同尋常,留宿外頭豈不是叫人笑話卑職等款待不周嗎。還請廠公屈尊官衙,如此廠公和諸位大人既住的舒心,也可確保安全。”

梁遇聞言一笑,“那就叨擾孫大人了。”

孫知府道:“哪裏哪裏,卑職等有幸伺候廠公,將來說與後世子孫聽,也是極大的榮光啊。”

於是一路謙讓,一路小心伺候,將人迎進了官衙。

當然跟著上岸的,必是有品階的千戶和少監,尋常廠衛仍駐紮在船上,但準予自行活動。月徊眼下是男裝,就跟在梁遇身旁,大概因為小太監本就雌雄莫辯的緣故,那些眼瘸的登州官員們也沒有起疑。甚至孫知府還和她搭訕,笑著說:“少監真是年輕有為啊,小小年紀已經官至隨堂了,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月徊也虛頭巴腦應承,“孫大人擡舉了,我不過仗著手腳勤快,在掌印大人跟前伺候罷了。”

秦九安有心哄擡她的身價,打趣道:“孫大人說著了,梁少監可是司禮監最年輕的隨堂,司禮監設立至今,還沒出過第二人呢。”

孫知府終於明白過來,“梁少監?原來少監也姓梁,果真好姓啊好姓……”

這些當官的,馬屁真是拍得毫無風骨。也難怪,司禮監眼下如日中天,題本批紅都要從他們手上過一道,地方官員們自然個個周到小心,唯恐有半點錯漏。

月徊摸著鼻子,笑得訕訕,待安排好了梁遇的住處,隨孫知府一道退到了門廊上。

孫知府謹慎地同幾位少監打探,“卑職戍守海疆,不得傳召不敢擅自進京,因此也不敢妄揣廠公喜好。不過咱們這裏,有個高麗人開的春華樓,裏頭一色高麗美人兒,都是拿參水浸泡出來的,個個白得棒子面一樣。卑職已經打發人過去傳了話,今晚上包圓了,不放一個外客進去。廠公和少監及千戶們一路行來多辛苦,點兩個姑娘,讓她們打打五花拳,松松筋骨也好。”

男人們說起這個,當然喜上眉梢,只是忌諱有月徊在場,表現得都很矜持。

楊愚魯說:“這個……恐怕不方便。”

秦九安道:“還得先問過掌印的意思。咱們掌印一向喜靜,倘或乏累不想消遣,那……”

“那就請少監和千戶們散散心吧,到了咱們小蓬萊,哪有不做一回神仙的道理。”孫知府邊說邊笑,自覺風趣。

於是秦九安和楊愚魯的視線全集中到了月徊的身上,“梁少監,您看……”

月徊覺得哥哥不是那種人,便大度道:“別問我啊,我也怪想去的……”

結果身後一個嗓音接了話,“既這麽,就請孫大人安排吧。大家一路上都憋壞了,散散心也不為過嘛。”

月徊訝然回頭,梁遇談起風花雪月的事兒來,自有一段風流蘊藉。仿佛他不是司禮監的太監,而是哪家王孫公子,到了煙花之地,不眠花宿柳一番,對不起他那張臉。

孫知府因盡了地主之誼,笑得花兒一樣。原本這些京城裏來的貴客眼界便開闊,死物未必能令他們喜歡。他們喜歡的是鮮活的,豐腴的肉體,這是太監的共性,更是男人的共性。

孫知府一疊聲道是,忙著去承辦了,剩下的楊愚魯和秦九安也識相,垂首道:“不知番子采買得怎麽樣了,我們瞧瞧去。”

兩個人躬著身子,也極快地退出了門廊,這下子廊下就只有月徊和梁遇兩個了,月徊說:“您的性子使夠了沒有?”

梁遇的視線輕慢地從她頭頂上飄過,踅身道:“你指哪一樁?”

他雲淡風輕模樣,踱著方步返回臥房,月徊不死心,追上去道:“我昨兒夜裏拍您的門,說的那一套,您到底聽見沒有?”

梁遇微微偏過頭,拿眼尾打量她,“那句‘梁掌印,我願意和你好’?滿船的人都聽見了,可又有幾個人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他們覺得你酒後無德,我覺得你糟蹋了我的心。有些事兒,用不著說得那麽明白,往後你還是我的好妹妹,我照舊是你的好哥哥。等回京後,你要是還願意當娘娘,我捧你上高位,只要你將來念著我的好,別讓我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就夠了。”

月徊惶然,聽他這口氣,好像真要和她撇清關系了似的,遂耷拉著嘴角說:“哥哥,您別和我這麽見外,早前您沒和我說起身世的時候,咱們不也挺好嗎。”

梁遇暗暗一笑,她是覺得挺好,卻不知道他心裏有多煎熬。現在話都說透徹了,窗戶紙也捅破了,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心事都和她坦誠了,至於她接不接受,全憑她的意思。

他又不搭理她了,月徊心裏不大受用,噠噠跟在他身後,厚著臉皮說:“您不是喜歡我嗎,我也說了喜歡您啊,咱們兩情相悅就成了。反正連爹媽都不在了,也用不著聽誰的示下,這還不行嗎,您還矯情什麽呀?”

她每多說一句,梁遇臉上就掛不住一分。那晚傷得將死不死的,又經歷了風暴劫後餘生,就什麽都不管不顧了。事後他後怕,但不後悔,他希望能用真心換真心。可惜了,聽聽這渾人現在的話,一字一句毫無姑娘家的靦腆,可見這件事壓根兒就沒往她心裏去。

他負著氣,但又不能去糾正她,她沒這意思,說得再多也是枉然。

在她看來他終究是哥哥,即便錯過了十一年,前六年的情分還在,失散後的日夜啼哭也忘不了。那時候她太小,吃的苦遠比他多,那份惦念,會更深地鑿在心上,她不能從裏頭掙脫出來,也不能怪她。

梁遇長嘆了一聲,“不是我矯情,是我不想逼你。”他回過身來,輕輕笑了笑,“我答應過你,讓你考慮到廣州,你也用不著現在就下定論。你知道的,上了我的套,一輩子都得困死在裏頭,趁著你還能飛,好好想明白吧。瞧在爹娘的面子上,我算計天下人,也不能算計你。”

可他越是這麽說,她越是提心吊膽。像小四小時候被馬蜂蟄了,她騙他說不疼的,結果一夜過後胳膊腫得腿一樣粗。有些謊言哪怕是善意的,也還是謊言。

“我喜歡您的臉。”她突兀地說,既然他不相信她真的喜歡他,她就得用力地佐證一番,“您長得好看,對我來說好看就足了,您得相信我,我這人的感情很簡單,也純粹。”

“好看?”他漫不經心地一笑,“憑臉讓你短暫喜歡一陣子,不是本事。你知道夫妻和兄妹有什麽不同麽?夫妻是要同床共枕,要捆綁一輩子的。你不是覺得我為梁家毀了身子,我可憐麽,其實你錯了,我真沒那麽可憐,用不著你來同情我。等哪天,你能拿我當個尋常人看待的時候,再來說喜歡不喜歡吧。”

就是這麽有脾氣,雖然這回沒請她出去,但他轉到垂簾後頭,再也不露面了。

月徊一個人在上房站了半天,總算鬧清了他的意思,不要她可憐他,要她的感情能摒除漂亮的臉蛋和身體的殘缺,就那麽一心一意愛他這個人。月徊有限的腦筋瞬間被扭成了麻花兒,不管臉還是身子,不都是他的嗎,無論喜歡哪一樣,歸根結底都因為他是哥哥啊。可他要和自己較勁,憤憤不平著“你喜歡的是我的臉,同情的是我的身子”,可除了這兩樣,難道還能喜歡他的魂兒嗎?

月徊摸了摸後腦勺,從屋裏走了出來,果然能統領東廠的,腦子都異於常人。

後來她就不苦惱了,反正來日方長。在西邊花廊底下瞇瞪了一會兒,等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看見各屋出來的人全換下公服,換上了尋常衣袍。她頓時就驚了,這些人心機這麽深,為了出去喝花酒,都偷偷帶了私服?那她怎麽辦?她總不能穿一身姑娘的衣裳,跟他們出入秦樓楚館吧!

她摸著下巴逐個看過來,長得不怎麽樣的人,實在還是穿公服比較好看,至少顯得有氣勢,不像現在,一個個扔到人堆兒裏都挑不出來。但是梁遇就不一樣,他穿一身雲白細布竹葉暗紋直裰,束渦紋珊瑚腰帶,衣裳並不顯得名貴,唯獨那腰帶顏色出挑。這世上男人,能把白色穿得有滋有味的真不多,他是獨一份兒。

月徊看得有點呆,“我呢?你們誰管管我啊?”

大夥兒都覺得那麽小號的常服不好找,讓她將就將就,穿著曳撒得了。

就是因為這身皮,以至於接下來讓她在春華樓受到了非一般的待遇。那些眼皮子淺的高麗女人圍繞在她周圍,“大人大人”地,叫出了雞皮疙瘩亂竄的婉轉味道。

把她拱成了靶子,他們好趁機偷歡,月徊看著梁遇和孫知府推杯換盞,起先身邊只有兩個侍酒的清倌人伺候,他對女人也是淡淡的。可不一會兒,老鴇子帶進個美人兒來,滿堂佳人在她面前霎時沒了顏色。那裊裊眼波,那嫵媚身姿,饒是女人,都要被她迷暈了。

老鴇子也是高麗人,高麗人有這天生的含蓄之美,抱裙跪坐在孫知府身旁,讓這絕色美人兒依偎在梁遇身邊。老鴇子嗓音像清泉一樣,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話,含笑說:“客人是有緣人,她叫多麗,十歲賣進我們樓,花了五年才調理出來的。這幾日正找一位梳攏的官人,要是客人有意,就留下她吧。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知比外面的姑娘強上多少,讓她好好伺候,客人只等著享艷福就是了。”

梁遇調過視線來打量,這種經過悉心調教的女孩兒,不像下等紅倌人那樣一條玉臂千人枕,她們的要價極高,自小被小心供養著,過著連尋常富戶家小姐都望塵莫及的奢華日子。穿最好的衣料,用價值千金的玉容膏,這才作養出一身不俗的風骨,和見了金山銀山也不屑一顧的超然氣度。

前期的投入,是為最後能找到一個出得起價的買主。梳攏後的姑娘一般不再接客,只要銀子花到家,為你守身如玉也不是不可以。

他笑了笑,“高麗果然出美人。”

孫知府極有眼力勁兒,“只要廠公瞧得上,這位多麗姑娘,就算卑職的孝敬。”

月徊看在眼裏,憋了一肚子氣。不過這麽個樣貌的姑娘挨在梁遇身邊,看上去真像一對璧人。

哥哥會留下她吧?會置個外宅安頓她吧?這種煙花柳巷出來的女人,哪裏適合過日子!

月徊急得百抓撓心,見梁遇猶豫,像是要答應的樣子,她忙從美人堆兒裏掙紮出來,搖著胳膊說:“掌印,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您忘了京裏的夫人了嗎?臨走的時候她吩咐小的看著您,不許您往窯子裏去,也不許您在外頭留情。要是您敢混來,她即刻打發番子把淫窩兒鏟平,還要拿住那個牽線搭橋的,抽出腸子洗吧幹凈了腌鹹魚。您自個兒是不要緊的,但看在孫大人一片盛情的份兒上,您不能害了孫大人啊,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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