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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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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至]

“乘鯉。”

“什麽?”

“你說,如果他死了,能看見我嗎?”

“也許……可以吧……不,我、我不知道。”

在帶我去安家之前,白姑娘告訴我,安崇雅快要死了。

安崇雅無病無災,非死不可的原因竟是他雙目不能明辨異物。

入夜時,我隨白姑娘站在安家大宅中,一大片修竹遮擋住了我們的身影,隔著一座木橋,我看見了斜倚窗前的一道瘦削人影,那年輕的面孔上無喜無憂,臉微微揚起,是在看東山升起的一輪月——門環上繞著沈實的鎖鏈,一臂寬的窗戶被鐵欄嵌成囹圄模樣——那個被拘禁於此,意態卻還能那樣從容而安靜的人,就是安崇雅?

我的心,莫名一顫,接著就像落入了沼澤,飛快地往無邊的黑暗中沈去。

“你看他的眼睛,多好看啊。”白姑娘輕聲的嘆息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下意識張目望去,只見漫天月華映入他的雙瞳,那眼眸瑩然生輝,像藏下了世上最燦爛的光。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後天就是十五,在當夜月亮最圓的時刻,安崇雅就會被施以火刑,他的眼睛將隨著他的一切,一起消失。

“我要救他。”

白姑娘說出那最後四個字時,我聽到身後的小徑上傳來了靠近的腳步聲,來不及回頭,疾風撲面,我慌忙擡手遮擋,頃刻間周遭一寂,我發覺我已立身於自己寢宮的階前。

月明星稀,夜深而長。

“殿下!”微生突然從門後飛奔出來,他眼眶泛紅,焦急地抓住我的手臂,“你可算回來了!這整天關著宮門也不是法子,我……我慌得六神無主,實在熬不住了,正要去稟告皇後娘娘——殿下,這兩天你到哪裏去了?”

我轉身看了一眼遠處的宮門,白姑娘心細如塵,宮門半掩,使我不至於去編翻墻的謊話:“我沒事,只是去郊外散散心。”

微生見我安然無恙,連忙吩咐宮人去準備熱水和湯羹。

次日去給母後請安,她絮絮說了許多話,我端著茶在一旁靜坐不語,後來要走之前,我才告訴她我想離宮數日,什麽理由也沒給,也不帶著微生同去,母後詫異,細問我的去向,我僅以出游搪塞,她鳳目含憂,但又無法阻擾去意已決的我,百般無奈下,只親自取了一柄匕首給我,讓我藏在靴中好防身。

打馬疾行出城,穿越密林和丘山,在前往安家去的路上,我一刻都不敢多耽擱。

安家的高門大宅雖古舊幽深,卻比我想象中的要氣派多倍。

一個稚童來開的門。

“你找誰?”

“讓開!”

“餵,不能進!”

荒野宅邸,不想護院卻甚眾,才入府中十數步,還尚未及踏入前廳,□□名青衣子弟已將我截住。

“客人可千萬不要再往前了。”

伴隨著低沈的嗓音,青衣子弟們朝兩側分站開,一個神情肅冷的男人經由中間讓出的道路走上前來,雖錦衣玉飾與之前一面見到時大不相同,但那雙銳如刀芒的眼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是安獻卿。

我將懷中金牌亮了出來:“我乃頤華王乘鯉,誰敢無禮近前!”

安獻卿楞了楞,轉瞬又平靜下來,他躬身敬諾以拜:“殿下千安。”

我蹙眉問道:“你是否當家?”

安獻卿低著頭答:“不敢,家父猶且康健。”

我拂袖徑入廳中:“煩請轉告令尊,就說本王要見安崇雅!”

於前廳小坐片刻,有婢女奉上香茶一盞,再俄頃,面容冷毅的安老爺跨進廳中,近前折腰謹拜:“小民安遙見過頤華王殿下。”

我放下茶盞,起掌向上,端了親王架子,故作沈穩地道了一句:“免禮,請起。”

安老爺雖已霜鬢,但形容清矍,我環顧富麗堂皇的屋宇,再看回儀態不凡的安老爺身上,心念,想必其年輕時也定是道中的一位大人物。

安獻卿從外面走了進來,斂默立於其父身後。

未曾看見安崇雅身影。

我不由得皺起了眉:“我要見的人呢?”

安獻卿垂眼靜答道:“來不了。”

“為什麽?”

“舍弟崇雅抱恙在身,不方便見客。”

“胡說!”我大怒,一掌拍在案上,倏忽立身離座,“他明明好得很!是你們將他……你們……將他……”

天旋地轉,渾身氣力盡失。

我踉蹌扶住案沿,不小心勾手帶翻了茶盞。

頤華王的腳下躺著碎片,安家父子卻無動於衷冷眼旁觀。

那一瞬叫我膽寒。

我的手抓得更緊,努力搖了搖頭,難以置信地切齒質問:“你們……你們竟敢在我的茶水裏下藥?”

“殿下一路奔波,想是勞累極了,不如就在府上歇兩日吧。”

我扶著昏重的額頭,身體綿軟得直往下沈,安老爺語氣寡淡,緊隨其後我又聽見了衣裳摩擦的細碎聲,再想擡起頭的時候,我的眼前忽然一黑,接著人就完全沒了知覺。

我醒在一間陳設雅麗的大房間裏,下意識想爬起來,不料四肢竟軟麻乏力,完全使不上勁來,我咬緊牙關,心裏咒罵安家乃無能宵小之輩,卻一聲都沒哼,默默花費好大的工夫,氣喘籲籲摸到門前,奮力一拉,那房門紋絲未動——居然是從外面鎖死了的!

“放我出去!”額上冷汗涔涔,我不得不屈服大叫。

傍晚時分的微光從窗格裏透進來,我的手掌感觸到了來自地面的涼意。

“來人,快放我出去!”

外間除了鳥雀的啁啾外就剩一派死寂。

——該死!

——我到底是被關在了什麽鬼地方!

滿腔怨憤化作了砸在門上不輕不重的一拳。

“殿下,明日我會親自將你送回城中。”

在我灰心絕望的時候,安獻卿沈郁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

猶如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神思遽然一凜,急忙攀坐起來拍門叫道:“安獻卿!安獻卿,安崇雅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你怎麽能眼睜睜看他去死!”

門外良久無聲。

我牢牢扣住門上的橫木,胸口急劇起伏,大口喘息著繼續說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就絕不會再重來!難道你真的那麽鐵石心腸,可以無情到親眼目睹自己的胞弟被烈火燒成一堆焦黑的灰燼嗎?”

“……”我緊張地傾聽著門外的響動,隔了好片刻,那熟悉的聲音才再次喑啞傳來,“你為什麽知道這些?是她告訴你的?”

“她?”

“那個穿白衣服的女人。”

陡然間,我暗自垂眉神傷,不覺低低應道:“你說的是白姑娘。對,是她告訴我的。她……她亦不忍心看到安崇雅被火燒死。”

“安家式微。”

短短一句話之後,安獻卿沒有再往下說。

衣袍悉索,那沈啞的聲音似是靠近了幾分,我擡起頭,看見了一道比天色更暗的模糊人影:“叔伯們說,是因為崇雅不潔,唯有將崇雅祭獻給祖神,祖神才會重新佑護我們這個家族。”

我懵然:“‘不潔’是什麽意思?”

門外的人默了默,爾後嘶啞著嗓子說:“母親在生下崇雅之前,曾途徑禹山為匪賊所劫,歷月餘方被救回……”

“你們是懷疑安崇雅的血統?”

“不,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在崇雅很小的時候,安家就為他人所取代,快速敗落了,流言是從那時開始的,柔弱的母親苦苦堅持了七年,可叔伯們的言語愈加狠毒難聽,最後,她不得不以死明志……我堅信崇雅是與我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但這又有什麽用?我根本不可能去反抗父親,他是一家之主,他說的話,在我們兄弟姐妹看來就是皇天聖旨。”

我戚戚然不知該作何語。

隔了安靜的片刻,外邊的人又開口道:“崇雅心善,他的雙眼,從來沒有目睹過邪物的殘忍,所以很多時候,他都會不自覺地,去替那些自己看不見的‘人’說話,父親最討厭他的,也正是這一點。”

在安獻卿說那一番話的時候,我忽地想起了白姑娘。

她是什麽,竟連她自己也不知曉,可她一口咬定她非邪物,因為她從不作惡。

我閉上眼睛,背靠著門,心如靜湖地想起那一個她——我真的,很想見到她——這樣的想法令我心緒逐漸紊亂。

我是大衍國最受愛寵的皇子,我是堂堂的頤華王殿下,我手中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力,所以我側過頭對門外的那個男人說:“你們不能殺他,他若死了,我定會教整個安家為他陪葬!”

“為什麽你要救他?”

“沒有為什麽,想做便做了。”

門外的人走動了數步,聲音傳來,離得遠了些,可我依然能清楚地聽見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頤華王殿下,我會將您的意思轉達給我的父親。”

是夜,我被紛雜的腳步聲驚醒,不多久,屋外起了一片亮光,隔著白色的窗紙,我看見那顏色紅得像霞,還依稀伴著“劈啪”的脆響——

“餵,你們在幹什麽!”藥力還未過,我跌撞地奔下床,急忙撲向門口,滾燙的門板使我的手指灼痛不已,我連忙地縮回手,改用腳去踹門,“難道你們也想燒死我嗎?我是大衍的皇子和親王!你們謀害我是要誅滅九族的!”

“記住,這座軒閣只是意外走水了,幸好裏面什麽也沒有,沒有任何值錢的物件,更沒有人。”

“是!”

一門之隔的那些人,他們是……安遙和安家的青衣子弟們!

濃煙源源不斷地從門縫和窗隙中透進來,我腦中嗡然作響,趔趄著往後退,碰翻了花架上的瓷瓶。

我不想死——在被熱氣灼烤、被煙塵嗆得幾近昏厥的前一刻,我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我不能死!我要救安崇雅,我要活著再見到白姑娘!

不知是哪裏生出的力氣,我竟然將一把檀木重椅拖過來,舉起砸向了著火的大門,那一下的微薄之力並沒有將門鎖破壞,我費力地將椅子拖拽回來,準備多嘗試幾次,就聞得有人在外大呼“頤華王殿下”,緩滯呆頓的腦子還來不及辨認是誰,門就已經被人自外往裏踹開。

“安、安獻卿……”我腳下一軟,扶著倒地的檀木椅失力跪倒。

“別在這兒耽擱,快走!”眉目凜冽的男人慌忙將我攙起。

急匆匆逃離火場,夜色濃郁而幽涼,我匍匐在蘭草叢邊大口呼吸,額上的汗水經夜風一吹,泛起的冷意直往心底深處侵去。

“崇雅的性命,還剩半個時辰。”

“什麽!你說什麽?”

“頤華王殿下,你的出現,使得我弟弟的死期被提前了整整一日。”

“……帶我去!”

“沒有用的,你也看到了,我父親他甚至想將你一並燒死。”

“帶我去,快!”

我摸到靴筒中那把精細的匕首,心中已有計策,我要混入人群,借機行刺安遙,大不了是豁出這條命不要,無論如何,也萬萬不能讓安崇雅灰飛煙滅!

在去往祭壇的路上,我們蹤跡敗露,安獻卿將我推向雜草堆,自己則故意跑向了相反的路徑,分開前他切切叮囑我:“那燈火通明的地方便是,你記住,切勿輕舉妄動,我引開後面那些人就來!”

烏雲遮月,我摸黑走過一座九曲橋,腳下被木臺尖角絆住,狼狽地摔了一個狗啃泥,手肘和掌心火辣辣疼著,我一點兒也顧不上,胡亂伸了手去抓欄桿,欄桿沒有抓著,卻叫我抓住一雙柔滑發冷的手,三魂七魄頓時嚇沒了大半,在我要發出活見了鬼的尖叫之前,那一雙手的主人喚了我一聲“乘鯉”。

“白姑娘!”月光藏匿不見,我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我能識別那熟悉的聲音,我握住她的手激動爬起來,很突然地將其擁入懷中,我緊緊抱著那個纖瘦的身軀,淚水飛快浸潤了雙眸,“我……我……”

我想說我很想念她,很害怕再晚一些就再也見不到她,可是那些深情的話全都斷在了哽咽的喉間,我一字一句都不敢對她言說。

“走吧。”她冷情地、輕輕推開了我。

我尷尬松開手,即使如此,雙頰還是倏忽間滾燙了起來,。

“不對,應該走這邊。”走下九曲橋,白姑娘與燈光璀璨處背道而行,我急忙指著朝東的路徑糾正。

“他不在那裏。”

靜謐的夜色中風聲作響。

我跟著白姑娘走向幽暗深處,一路她都緘默不語。

修竹,小橋,流水——竟是此處!

安崇雅還被囚禁在這裏嗎?我駐足,為這院落的疏於看守而感到詫異和疑惑。

“你來撬開這門鎖。”

“啊?”

“匕首,用你的匕首。”

我呆楞地走上前去,繼而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難怪院中無人,原來他們都橫倒在了門廊下,我不知他們是否氣絕,轉念一想安家弟子為虎作倀,死了也是活該,但實際上,我去撬開門鎖的時候,手都在發抖。

安崇雅看不見她。

我推開門,窗前那個風神秀朗的年輕人回過頭來,就在那一瞬間,燭臺上的火焰跳動兩下後突然熄滅了。

“你是誰?”他站在昏暗的屋中詢問。

聞得那一道素凈言語,我胸中似有一物被碾碎。

“把我的眼瞳給他,他就不用死了。”身畔人悄聲輕語。

一股疾風飛快向屋內的安崇雅襲去,我急忙撲身向前:“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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