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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巨大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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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瑞爾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多久。

五感中缺失形聲音, 整個世界黑暗無聲,已經是種巨大的壓迫,他本來就是不喜歡事物脫離掌控的性子,現在的處境更叫他難以忍耐。心理素質再高, 精神臨界在已瀕崩潰的前提下停留那麽久,也沒法保持絕對的理智。

希瑞爾素來不是能在形容上表現出真實情緒的人,現在連他也掩飾不了焦慮與暴躁, 可見這種痛苦至深。負面情緒過重, 他懂醫理,很清楚接下來的情況如果不能獲得改善,他會被逼出心理問題——因為恐慌而產生幻覺、註意渙散思維遲鈍, 近在眼前。

這個黑暗又無聲的世界需要新鮮事物的刺激,否則他會自己把自己逼瘋。

很顯然, 他身側的這個人也明白這個事實。

所以希瑞爾現在被帶到戶外。

他嗅到海風的味道。很弱很淡的海風,可是又清澈到哪怕只混雜著微弱到幾乎不計的血腥、都會顯得無比鮮明的海風。似乎有種形容不出的感覺, 卻又不太熟悉, 大腦完全描摹不出形狀,或許是因為意識障礙太久,該清晰的模糊了,該模糊的又太清晰了。

不過想來這是一塊遼闊又富饒的海域。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帶著溫熱與濕潤,他在緩慢走下臺階的時候感受到光線落在手上的一點焦灼,然後又被蔭蔽遮擋,該是又把黑色的大傘擋住了他與太陽的接觸。

他想更多地接觸些陽光,停下腳步,微微仰頭頓了一會兒,不過執傘的人似乎覺得自己做的很正確,所以那把傘還是穩穩地罩在他腦袋上。

於是希瑞爾把頭低下來,安靜地走完剩下的臺階,雙腳踩到戶外的地面。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要經過深思熟慮,事實上他並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去。他當然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厭煩,有些放松,但是倦怠又如影隨形,先前渾噩時期做的夢、游離的思想盡數退潮回腦海,每時每刻都在壓迫他憔悴的神經。

母親美麗的容顏混合著白色城堡一望無垠的歐石楠在蠢蠢欲動地撕扯著大腦,安娜最後悲哀又憐憫的微笑摻雜著奧蘿拉的眼神,在漆黑的腦海若隱若現,他從未如此靠近這個真相,但是他看不見,聽不到,他的人一個都沒有站在他身後,所以他不知道該繼續保持沈默,還是不管不顧地尋求一切的答案——而這又相當於增加了好幾分的壓力。

右手腕上一直扣著一只手。戴著手套的手。

這個男人似乎無論何時都不會取下自己的手套,大概很清楚如果握住的是希瑞爾的手,肯定會觸怒對方,所以他從一開始抓著的就是手腕。

他一點都沒有試圖控制希瑞爾前進的方向。院落很大,希瑞爾走的很慢,他甚至沒有走到岔路時給予提醒的機會。

希瑞爾茫然走著。嗅到一種花香,卻又無法分辨出這香味是出自什麽植物。

他整個人都毫無生氣,停下來的時候更像是一座蒼白而冷漠的雕塑。大腦一片混亂,對環境的辨別能力自然下降,更感覺不到自己正在被人很專心地凝視著。

利安德爾所有的註視都難離他的左右。

如同著了魔般,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將視線挪開。

這是個驕傲無比的人,哪怕外表上除了冷漠靜寂什麽都看不出來。大多數時候這個人的情緒就是個迷,驕傲刻在骨子裏,卻不會在舉手投足間顯露,甚至還有幾分矜貴的謙遜,就像他的話也很少,臉上露出微笑的時候簡直屈指可數,遇到喜愛的事物時眼底才有淡淡的暖意。

他的耐性絕佳,不會主動開口,也似乎沒有過迫切的情緒,卻偏偏帶著掌控全局的氣場,哪怕陷入最糟糕的境地,也能容壓抑地控制所有的情緒,似乎要等著你來到他面前,然後頂底膜拜般將答案呈現在他面前,才會施舍地予你一眼註意。

利安德爾覺得很有趣。

他熟悉這個人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可他從未這樣安然地靠近過他的珍寶。

不是冰涼的相片,不是冷酷的文字,而是這樣鮮活出現在他生命裏的存在,可以呼吸,可以思考,會活動,會鬧別扭……看著他,曾以為的一切負面情緒都不覆存在,只有滿滿的愛憐。

這不是種好現象。

痛恨、排斥,卻又控制不住地靠近,珍愛、疼惜,卻又被過往的一切死死束縛著不得靠近。

再如何被強調的自控,在面對一個人的時候全然動搖,都會叫人惶恐。沒有人能阻止他做他想做的事,但是就有這樣一個人,光是皺皺眉就能叫他投鼠忌器什麽都不敢動作。

可怕嗎?曾設想的一切終究只是設想,若非陰差陽錯得以帶他在身邊,怎會明白,心底那些潛藏的偏執與貪婪能強烈到這種地步。於是事實證明,他根本沒有曾以為的任何自制。

這是他的玫瑰,他的生命,他蛛網裏的窺探了二十多年的珍寶。

“希瑞爾。”低低笑著喚他的名字。

絲絨般柔軟沈謐的聲音,低緩如曠野的風琴,這麽笑著說著對方聽不到的話語:“我的……魔鬼。”

這大概是個小島,黃昏的時候海洋的氣息會濃重一些。

風中的海腥味極淡,簡直清澈得可以說是有些過分。希瑞爾腦中的地圖順著赤道沿岸走了一圈,最後猶豫地停留下來。是……地中海?

花園很大,卻並未有各式鮮花,甚至沒有他曾以為的那些玫瑰。大約都是些常綠植物,他能嗅到很幹凈的泥土與植栽的清香。環境該是無比美好,可是希瑞爾一點都體會不到美,精神被壓迫得實在太強烈,努力想要維持鎮定——卻在又一次情緒崩潰之時被死死壓制著雙手與身體抱回了屋。

大腦嗡嗡作響,似乎會被膨脹到極致然後整個兒炸開,渙散的註意力根本無法被拉回,無法思考,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像是經歷過量運動後一般酸痛如針紮,他躺在那裏掙紮了很久,身體根本控制不住抽搐。

希瑞爾被緊緊按在一個懷抱中,雙手都被抓得死死的,防止他產生自殘傾向。耳畔有溫熱的呼吸,似乎有個聲音在不斷訴說什麽,但他一個字眼都聽不到。他只感到要逐漸步入麻木的痛,以及叫骨骼都震動的顫抖,連牙齒都在唧唧作響。

利安德爾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但就是這樣的沈默能更叫人看得膽戰心驚。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幾乎是連滾帶爬跑進來,測量,檢查,然後在老板還沒開口之前自己就先沈下了臉。

“第幾次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這種情況?”

“不知道,”並不是說不在乎,而是對方掩飾的實在太好,“大概是第三次……第四次?”

前幾次僅是隱約能覺察,這個人控制得極到位,再大的痛楚也不過輕描淡寫一皺眉,再者這幾日來他都安靜地太過,渾身如雕塑般死氣沈沈,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如果不是這次實在不由意識控制,也看不出他有情緒崩潰的時候。

女醫生停頓了下:“情況不太樂觀……病人的自我意識太激烈了些……這種情形下,越是壓抑越是會起反效果……用鎮定劑吧。”

看到老板猛地皺起了眉,她就知道答案了,嘆口氣:“這是心理問題。”

醫生走了有段時間,希瑞爾才慢慢恢覆平靜。利安德爾掰著他的手不停寫著“會沒事的”,但是懷裏的人所有的意識都僵停在泥沼,並不能辨認出他想表達的東西。直到看著情況好些,他想了想,換了字寫“寶貝,你不會有事的”。

然後終於有一個時刻,希瑞爾暴起甩了他一巴掌。

利安德爾若無其事地把他的手抓下來,身體早已脫力,這力道小的跟貓撓一樣。再度攤開他手,寫“別害怕”。

希瑞爾閉著眼睛悄無聲息得好像一具屍體。

“適當發洩比控制情緒更好。”利安德爾把醫生對他身體的判斷一個詞一個詞寫在手心上,最後又寫,“別害怕,你會恢覆的。”

何等驕傲的人,再大的苦楚也不會主動表現,可無論是現在形同廢人的狀況,還是落在陌生地域的情形,都是壓抑他神經的巨大重量。對此,利安德爾也沒辦法,這種時候他根本不可能讓他離開。

希瑞爾沒理他。

利安德爾沈默了一下,寫了個名字“希拉”。

希瑞爾倏然睜大眼,即使是沒有神采的眼睛也流露出無盡的冷漠與排斥。

被自己攤開的手掌反過來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腕,見他終於有了動靜,利安德爾安撫似的摸了摸他的腦袋,把他抱起來,叫他能靠著床頭坐著。

希瑞爾手掌死死攢著拳頭,仰起頭,並不在意是不是對著對方的方向,用口型作了一句話“你究竟是誰”,用的是意大利語。

對方果然能看得懂。握成拳的手指被一根根掰開,僵硬的手掌上一筆一劃寫著單詞:“你想知道什麽?”

希瑞爾不知道叫對方妥協的原因是什麽,但他現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所有的神經都處在一個被壓抑到極點的境地中,剛經歷過一次釋放,任何的情緒波動都能帶來失控——死死抓著對方的手,想找回理智,身體卻又不由自主開始顫抖。

“你是誰”,費勁地擡起頭,口中緩慢又堅決地作著口型,蒼白的臉孔是近乎狠戾的表情。

一只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並不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亦或是別的什麽,只有手套的皮革光滑又帶摩擦的觸感。

“你是誰”,希瑞爾固執地問著。

這個時候他完全想象不到曾顧慮過的種種,想不到英格蘭那個高高在上的存在,想不到那場毀了他整個家庭的事故,更想不到奧蘿拉以及這個世界的秩序,他只想這個無處不在的陰影到底是誰!他到底是什麽人!

手掌被掰開,上面的字眼是“對不起”。

希瑞爾狠狠甩開這只手,他幾乎是逃難般靠回到床頭,顫抖的手努力想抹去額頭的冷汗。只是等待答案的短暫幾秒中,他就像是經歷了一場劇烈的運動,以至於精神緊張到流出很多汗,叫整個人都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一樣濕淋淋。

手痙攣地抽動著,嘴唇都在顫抖,黑暗無聲世界中的恐慌又叫他的腦海出現一些幻覺。他死死抓著自己的頭發,希望借由疼痛叫自己能夠清醒些。

利安德爾想阻止他,但又恐更加刺激到對方,想著這樣下去是不是真的得用鎮定劑……然後註意到希瑞爾的嘴唇似乎在念叨著什麽,根據口型辨認了一下,發現,那是“媽媽”,英語……這會兒沒有任何試探的意味,無意識中喃喃的是他的母語。

利安德爾不知道該予以什麽反應,好半天才把希瑞爾的手抓下來,攤開,寫“她是個很好的人”。

希瑞爾死死盯著他,可就算是睜大眼睛也看不到對方的模樣,他顫抖著再次甩開對方的手,拼命按住自己的太陽穴,努力想控制住情緒,但眼淚從眼眶裏落下來,腦袋像是被炸開一樣,阻攔著瘋狂的薄薄一層理智又一次崩潰了。

醫生再度沖進來,這次沒有再被阻止使用鎮定劑。

“您……真的不能再刺激他了。”女醫生顯然想發火,但沒這個膽量,只能壓抑著語氣緩慢地說,“心理測驗的報告您已經看過了,相信您對病人的情況該是了解得很清楚,所以……別再做會加重他心理負擔的事了!”

身穿黑色西裝的高大男人悄無聲息站在床邊上,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拋給她。

女醫生深深吸口氣,忍了。

拿起筆在寫字板上寫寫劃劃:“顱內血腫顯示是在消退,但恢覆日期實在難以預料。按照病人現在的情況……我建議是心理危機幹預。需要我把瑟羅叫回來嗎?”

醫生跟她的助理出去了,房間裏又恢覆死一般的靜寂。

很長時間後,利安德爾伸出手,輕輕撩開遮住希瑞爾臉頰的亂發。在鎮定劑的幫助下睡著的人表情安詳,臉色依然蒼白得可怕,因為精神的憔悴叫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瘦弱。

他當然知道為什麽寫到希拉的時候,希瑞爾會那麽失常。他甚至是故意寫出這麽個名字的——這是當年艾爾瑪的那位夫人在希瑞爾還年幼時稱呼他的小名——而他就像是老鼠一樣藏匿在暗處,悄悄偷窺著有關他的一切。

最初的時候是這樣,銀月公爵夫婦喪身於四萬英尺的高空後,還是只能這樣。

他幾乎偏執與貪婪地想介入他的生命,想叫他會對自己產生情緒,哪怕是厭惡痛恨也好,想叫他能夠註視到自己,知道有自己這樣一個存在……可惜只能是妄想。

他始終還是那只懦弱又可憐的老鼠。

作者有話要說: 9.6

就讓我……死了……吧……安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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