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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過客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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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蘇繡織錦的簾幕深重,雕刻芙蕖碧波的神木撐起樓閣橫梁,清明如水的月光自那木窗斜照進屋,潤上滿地起伏如山巒的縹緲雲霧。

鋪展而開的玉帛宣紙上,玄黑的淺墨正層層暈開。

任憑那墨汁如何不知輕重地從筆毫上淌下,執筆的淩澤上神也沒在宣紙上勾描出一筆一劃。

嵌玉雕梁橫掛幾盞冰綃銀燈,涼薄的明光映著他好看的劍眉星目,玄黑色長衣的廣袖飄逸若水波紋動般搭在光潔的桌面上,端的是長身玉立,豐神朗朗。

三十六重天的淩澤上神還未娶妻時,乃是天界諸多秀麗女仙的春閨夢裏人,他又素來喜好游歷八荒,因而所到之處,常常無意間拾取芳心無數。

淩澤上神的父親川壁雲君生平最愛的便是如花美眷,後院常年鶯鶯燕燕粉黛更疊紅顏,川壁雲君每日靜聽絲竹歌舞醉擁嬌妻美妾,常以為經理佛法中的往生極樂也不過如此。

許是小時候見多了母親的黯然心悴,淩澤上神成年後便以為,日後假若遇到心儀的姑娘,那就必當娶她為妻,然後傾盡一生只愛護疼惜她一人,斷不會再納妾亦或沾惹風.流韻事讓她傷心。

然淩澤上神卻總是記不得,自己到底是如何遇見景瑤的。

他只記得一個夢,一個仿佛是被淡淡桃花色熏染到微微薄醉的淺夢,夢裏似有成片水墨顏色的羌蕪樹林,容色清麗的長裙少女提著裝滿紅果的碧色竹籃,肌膚勝雪,頰生紅霞,杏眸含著寧靜如秋水的盈盈眼波,她含笑看他一眼,就能讓他的心化成一塊粘稠酥軟的蜜糖。

那清麗少女沒有丁點胭脂和珠寶的點綴,卻如初生粉荷般姣好惹人凝目,遠勝他此前見過的所有紅粉佳人。

夢裏的素裝美人提著裙擺拎著竹籃走過他面前,忽然又退了幾步擡頭看向他,嗓音清脆如黃鶯出谷:“呀,這是一只活的上神嗎?”

他好像忍俊不禁地開懷一笑,看她的眼神中帶著悅然的笑意,未施粉黛仍舊清麗可人的少女低下頭紅了一張俏臉,抿唇時可見迷醉人心的淺淺梨渦,她從那竹籃裏掏出一個果子,而後將籃子和剩餘的紅果全都遞給他:“送你了,不要再笑話我。”

她轉身要走,腳下踩到樹林斷枝的濕滑苔蘚,險些要跌倒的時候被他伸手拉住,反倒是跌進了他的懷裏。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這色澤艷如桃李的醉心美夢卻是到此處驟停,不留餘地毫無征兆地倏忽戛然而止。

徒留下一片蒼白,一枕槐安和一場空歡喜。

他只記得她很美,笑起來的時候雙頰淺生梨渦,可她的整張臉確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分明。

他不止一次地嘗試將她畫下來,但最後卻都只是像如今這般,靜默無聲地提著筆久久不動,直到宣紙上的玄黑墨點暈開了山巒疊張般的連綿成片。

淩澤將那碧玉桿的毛筆插.回了白玉筆架上,打從出生起就無大喜無大悲的淡漠心境,頭一次被雜亂無章的思緒攪出了紛擾的起伏波瀾。

淩澤上神擡手將滿桌的玉筆硯臺琉璃瓶水晶盞全部重重拂到了桌下,玉瓷水晶和琉璃接連應聲而碎,滾成一地繁如閃絡星光的璀璨,他閉上眼雙手撐在那寂寥的桌面上,溶溶月色下整個樓閣越發靜得詭異。

托舉夜光珠的燈盞在月夜清風下微晃,門邊傳來輕巧的腳步聲,淩澤上神睜眼轉過頭,看見榮澤雲後的貼身侍女對他福了個禮,“有擾上神了,我們雲後請上神去一趟瑤光閣。”

這侍女將腰彎的更深,神態和語氣都是說不出的恭順,“景瑤天女適才一直喚著上神的名字,醫官說若是您在場,會讓景瑤心安些,下針的效果也會更好些。”

淩澤上神攏過玄黑色長衣的廣袖,未曾出聲應這侍女一句話,擡步朝著榮澤雲海的瑤光閣走去。

景步障玉欄桿的瑤光閣門口,叢生的青翠枝蔓間悄然綻出朵朵紅艷的薔薇,這嬌嫩欲滴的薔薇乃是三百年前淩澤與景瑤共同栽下,彼時景瑤嫣然巧笑人比花嬌,面色羞赧地輕靠在他胸口說:“花顏常有時,君意不知久。”

他伸手攬上她的楊柳腰,雲風拂繞美人在懷,墻邊明艷生春的薔薇花開成簇,他撫著她柔軟烏黑的濃密發絲,“我對你的情意雖不是從天地混沌時開始,卻是到天崩地裂後也不會結束。”

他燦然一笑:“羌蕪樹林裏我們的那一夜,我對你說了許多這樣的話,怎麽還是不信我?”

她似是在他懷中一僵。

淩澤上神穿過珍珠簾幕遮擋的紅木繡門,腳步生風帶起玄黑色衣袂飄揚,他的妻子平躺在紅羅錦帳遮掩的硬木雕花床上,帶著青紫傷痕的小臉皺成了一團,失去血色的唇無力地張著,卻還是在連連叫喚著他的名字。

他終歸被她叫得心裏不忍,寵慣了三百年的心肝寶貝被折磨成如今這個樣子,他心裏只有一陣沈悶的抽痛。

他坐在床邊,牽過她柔軟的手,以往白滑的美人膚,而今遍布塗著藥膏的瘀傷。

景瑤甫一碰觸到他的手,就仿佛一條即將溺斃的小魚又遇到了汪澤的水塘,拼盡全力也要迎過去,蒼白的手指將他握得死緊,秀眉之間擰出了一個川字,

她睜開眼,一如過去的含情眼波凝睇,飽含百千依戀與萬般貪嗔癡卻是欲語還休,楚楚可憐的淚水浮至眼眶,喑啞的嗓子費力開口道:“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

女醫官手執排排銀針走過來,淩澤知道景瑤最害怕針灸,他心下憐惜,反握著她的手說:“莫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他知道她最害怕針灸,還知道她最害怕喝苦藥,知道她喜歡華服珠寶,喜歡清淡花糕,喜歡在雲霧繚繞的山間淩風處跳一曲端然傾城的驚鴻舞。

但他又覺得好像不是這樣,她好像根本不知道什麽是針灸,根本沒喝過藥,根本沒見過華服珠寶,隨手折來的柳枝綠葉疊成的簡陋小舟,都能博她開懷一笑。

唯一重合交疊的,是她很單純善良。

然而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卻讓淩澤上神心間雜亂。

他被榮澤雲君叫走時,珞姻和阿瑤正一齊走往水榭回廊,從始至終都是景瑤自己搭話珞姻,而珞姻卻並未應答一句。

他想到景瑤天女平素對瑤光閣的眾多侍女一直和顏悅色溫聲軟語,卻不知道為什麽她們一個個都那麽害怕她。

而今日,既然珞姻上仙與魔怪一事毫無關聯,為何阿瑤傷重成那副模樣,卻仍要出言牽扯到她。

身為天界第一美人的珞姻上仙顧盼間傾國亦傾城,絕色姿容讓人過目難忘,淩澤上神卻從第一次見她起,就莫名覺得她有些像從前認識的哪一位。

淩澤從不多看珞姻一眼,因為看多了心間便會湧出諸多無從追究的繁緒。

淩澤上神握著景瑤天女的手,他曾以為明珠千斛尚不及她一根手指頭珍貴,錦繡繁花不敵她回眸一笑的柔媚。

但今日那蘊著仙力的尖銳銀針道道紮進景瑤柔嫩的皮膚裏,她的手指甲疼得紮進他的掌心,他仍舊在毫無察覺地分神。

次日,天界廣煙神殿。

三十六重天久負盛名的仙醫沈楓負手站在青葉葳蕤百花凝香的庭院中,碧色青衫的衣角被涼風吹得微蕩。

他原本神色輕漠地望著那片盎然生機的花草神木,然在見到遠遠走過來的窈窕絕色美人時,卻是眉目含笑,看起來極為清朗動人。

珞姻上仙手持錦繡團扇,在離他三尺的地方停下,淺妃色素繡丹櫻花的雲紗長裙美如一場清夢,美目靜然無波看向他,“你傳信給我,說淩澤上神.....”

沈楓仙醫輕甩青衣的廣袖,衣擺生出柳色淺紋,“就像信鳥所言的那樣,淩澤上神似是被誰下了蠱,他私下找到我,希望我能幫他。”

“還是一種挺厲害的蠱,並且游走於肺腑,極難被發現。”

“這蠱蟲仿佛為他而生的一般,無論大小性情都極為妥帖。”

沈楓仙醫忽然淺笑出聲,眸中含著泰然自若的流光,“但即便是再厲害的蠱,也能將它取出來。”

珞姻上仙似乎頓了那麽一瞬,纖長的白皙手指反轉著手裏的團扇扇柄,而後指尖抵在扇面,“這蠱,對他有什麽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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