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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番外·清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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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總:好兄弟,同甘苦,共患難!)

清明時節細雨紛紛,輕柔連綿的雨絲落在林間密密層層的枝葉上,漫起沙沙的微響。黃山西麓半山腰的涼亭內,兩名旅人坐在石桌前,正煮了一壺清茶細品。

四周繁茂的蒼松勁柏被籠進蒙蒙霧雨,宛若被洗過似的,顏色青翠欲滴。濕潤的草木氣息和泥土的清香混進了亭內蒸騰而上的茶煙裏,氤氳出凡世間少有的清寧悠遠。

眼神明亮的少年雖不怎麽懂茶道,卻也知道杯中的絕對是上品好茶,生怕自己牛嚼牡丹暴殄天物,深深吸了口氣,聞了半天,才開始小口小口啜飲。坐在對面的銀發青年看著他笑了笑,自己也嘗了嘗,便把杯子放下,目光轉向通往山頂的那條路上。

“……下雨了。”

少年聞言便也隨著他朝那條路瞧了一眼,接口道:“是啊,下雨啦。”他停了停,忽然想起什麽,“等一下,香帥和原公子剛才出發的時候,帶傘了沒有?”

銀發青年沈吟道:“帶是帶了的,但若是雨下大了……”他探頭望了一眼天上烏沈沈的濃雲,“就不好了。”

這兩人自然是江湖傳聞中早已下落不明的前萬聖閣少主和最近聲名鵲起的某位武林新秀。

少俠捧著臉笑吟吟看他:“是呀。山路崎嶇濕滑,若雨下大了,一把傘著實不頂事。尤其是原公子,他的眼睛終究不方便……”他停了停,眼睛瞥向方思明,“……其實思明兄,你若擔心的話本可以一起去的。”

方思明一怔,搖了搖頭道:“我畢竟是……罷了,身份尷尬,還是回避得好。”

少俠道:“楚香帥不會介意,原公子不會介意,至於楚老前輩……肯定更不會介意,說不定他還很想見見你呢。”

方思明立刻捕捉到他隱藏在話裏的某種暗示,臉上微燒,一雙細長的琥珀色眼眸斜睨過去:“為什麽楚老前輩會很想見我?”

“自然因為你算是他的……”少俠正要回答,忽地覺得用詞不妥,連忙噤聲。

方思明哼笑一聲,權當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說哪個詞,只轉了話題道:“這是他們兄弟二人頭次一同祭父,還是留他們獨處罷。”

少俠震驚道:“思明兄你竟然直接說他們是‘兄弟’?原公子聽到了定要不高興的!”

方思明滿不在乎道:“義兄弟也是兄弟,我又沒有說錯。何況原隨雲也不在這裏,他還在拜祭,就算耳朵再好,這會兒也是聽不到的。”

少俠猛然一指山上:“呀,他們下來了!”

方思明驚了一跳,連忙凝目去看,見霧雨蒙蒙的山路盡頭,隱約才見一青一白兩道身影並肩而行。隔了這麽遠的距離,說話聲自然傳不過去。方思明輕舒一口氣,狠狠瞪了正捂嘴偷笑的少年一眼。

楚留香一手依舊搖著扇子,另一手舉了把油紙傘。傘面由細細四十八根傘骨依次撐開,幾枝剛姿勁節的墨竹勾勒其上。他悠悠邁著步子,紙傘大部分傾在了身旁之人的頭頂上,自己倒是半邊身子被細雨浸得微潮。

原隨雲絕非是自己願意以這樣一副“被照顧”的姿態走在路上的,只是他雙手牢牢抱著琴,實在也騰不出第三只手了。上山拜祭之時,他在楚遺風墓前奏了一曲。不知是山中天氣多變或是什麽旁的原因,方才還萬裏晴空,過不多時便濃雲蔽日落了綿綿細雨。琴最忌浸水受潮,這把“雲間”琴跟隨他多年,最是珍惜不過。當下便用琴囊包好,末了不放心,脫下外袍又細細裹了一層。他在楚留香身旁,將琴小心翼翼置於紙傘之下,自己天青色的衣衫也被雨霧濕潤了一半。

楚留香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原公子真是愛琴之人。說起來,楚某雖多次聽旁人誇讚原公子的琴技乃天下一絕,卻一直無緣親聆雅奏,今日倒是能正正經經聽完一曲,實屬有幸。”停了停,曼聲吟道,“我有辭鄉劍,玉鋒堪截雲。襄陽走馬客,意氣自生春——”

他吟的這一首詩,乃是唐時李賀所作的《走馬引》。

今日原隨雲在楚遺風墓前所奏,也正是一曲《走馬引》。

《走馬引》又名《天馬引》,乃是商周時期一個名叫樗裏牧恭的人作的。《太平禦覽·琴中》曾言,牧恭為父報怨,殺人而亡藏於山林之下。有天馬引之,感作此引。

彼時樗裏牧恭雖手刃了殺父仇人,但冤冤相報,自身亦遭追殺,不得已逃進了山林。夜裏有天馬降臨,圍著他的住處嘶鳴示警,他以為是官府捉拿,連夜又去往了沂澤。等到事後才知曉,那夜裏竟有仇家在附近守候,只因他及時逃走,才僥幸留得一條性命。

這原本講的是個仗義覆仇、為天道所助的故事,但是鬼才李賀卻從這個故事裏看出了別的意味。

楚留香繼續吟道:“朝嫌劍花凈,暮嫌劍光冷。能持劍向人,不解持照身。——李長吉的見解,楚某一直十分讚同。世間種種癡愚之人,只知利劍能殺人,卻不知其亦能傷及自身。為人當持劍以自照,日日自省,善藏其用。否則一朝不慎,便會引得滅頂之災。”

原隨雲聞言微微一笑:“在下倒是覺得,正因自身曾為利劍所傷,方才感劍之利,知其能傷人。佛曰世間八苦,亦是有人嘗遍,再推己及人,方知己身之苦置於他人身上,亦是苦痛難熬。至於香帥所說的那些愚人,並非不知劍能傷及自身,而是從未能設身處地,想象自己置身於劍鋒之下的情況罷了。”

楚留香道:“不是不知道劍砍在身上疼,而是不覺得那劍能砍到自己身上,是這樣麽?”

原隨雲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道:“設身處地,以己度人,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原隨雲道:“這便是智者與愚人的差別了。香帥非屬愚人,在下亦不是,既然如此,愚人是死是活,是否滅頂之災,又何須在意?”

楚留香微一沈吟,點點頭道:“那麽依照原公子的意思,若有一名心思玲瓏之人,明知劍能傷敵,亦能自損,他仍要揮劍殺人麽?”

原隨雲側過頭,仿佛在用那雙失明已久的眼睛打量楚留香:“我聽聞香帥在江湖上闖蕩至今,手上從未沾過一條人命。”

楚留香點點頭:“不錯。”

原隨雲感嘆道:“香帥混出這麽大的名頭,能做到‘從不殺人’這件事,實屬不易。”他停了停,又問,“為什麽呢?”語氣十分疑惑。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一時間倒真有些被問住,這個問題以前也有人問過,但每次都回答得不甚滿意。他想了想道:“別人要殺我,我可以逃跑。但若要我去殺別人……咳咳,我既不是神,也不是法律,更不代表道德和正義,自然沒有剝奪他人性命的權力。”

原隨雲仿佛聽了什麽不可思議的奇談怪論一樣,露出不知是想嘲笑還是想感嘆的表情,半晌道:“香帥的想法真是……出人意表。”

楚留香道:“你覺得我這想法很蠢,我知道。”

原隨雲笑吟吟道:“若是這次圍剿萬聖閣的事情我未出手,楚香帥直接對上朱文圭,你是殺?還是不殺?”

楚留香仔細想了想道:“我許是會和原公子一樣,選擇去報官。”

原隨雲道:“楚香帥可不像我這樣掌握著這麽多秘密。我能報得了的官,楚香帥未必也能報得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只要堅持不懈,總能做得到的。畢竟……我相信人間總有正義存在。”

原隨雲雖然一點也看不見,但他覺得身旁之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充滿了自信,仿佛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光輝。原隨雲頓時渾身都不舒服起來,覺得那些光仿佛是一根一根的刺,紮得他半邊身體都僵了。但他不能遠離楚留香哪怕一點兒,因為楚留香手裏還撐著傘。

原隨雲微微一頓,臉上揚起溫和的微笑:“好啊,但願楚香帥的正義能保佑我的琴安然無恙。……還有,我暫時不太想跟楚香帥說話了。”

楚留香聽了,嘴角一彎,但馬上又憋住了笑,一臉認真地把油紙傘又往他這邊傾斜了一點。兩人一路護著琴,各自蘊足了輕功,一丁點兒泥水都沒濺起。直到進入涼亭,才微微松了口氣。

少俠早就迎了上來,前前後後打量了他倆半天,才松了口氣道:“竟然都沒事!你們兩個已經單獨相處了超過三個時辰,我還以為你們會在半路上就打起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打不起來。這又不是在海上,若原公子要打我,我不會逃跑麽?”

原隨雲將琴囊放在桌上打開,前前後後檢查了一遍,見沒什麽問題,這才笑意吟吟地擡起頭來:“在下何時會以暴力解決問題了?方才不過是效仿魏晉清談之風,與香帥說了些話罷了。”

少俠好奇道:“哦?那你們談出些什麽了?”

原隨雲道:“我只確定了一點,便是我這輩子都很難與香帥談攏了。”

楚留香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那可真是遺憾。”但他的表情卻全然看不出一點兒遺憾的意思。

這時旁邊有人道:“談不攏便談不攏,但不知道吃不吃得攏?”

方思明把一只竹籃從角落裏拎過來,在他們面前晃了晃:“這雨許是還要再下一會兒,幸好來之前我特意在山下買了青團和桃花粥,先嘗嘗吧。”

少俠聽了立刻喜叫起來:“咦,你什麽時候拿來的?我都沒看見!思明兄果然賢惠!……哎喲!”他的腦袋上忽然重重挨了一下。

方思明悠悠然收回戴著護甲的手:“就你會說話!”

楚留香也興致極好地道:“正好楚某也有些餓了……那就承蒙款待?”

原隨雲抿唇不語,十分主動地幫忙把點心和粥品擺在桌上,但他的神情怎麽看怎麽有些不懷好意。

楚留香伸出去拿點心的手微微顫了顫,又有點想縮回來。

原隨雲敏銳地察覺到了,立刻將盤子遞到了他面前,態度是少見地殷勤:“香帥不必客氣,你一路冒雨護琴,隨雲正十分感激。”

“原公子言重了,舉手之勞……”楚留香後退了半步,心中愈發警惕。

一只手忽從旁伸出來,撈走一只圓滾滾的青團。少俠興沖沖地咬了一大口,隨後一臉享受地讚揚道:“又軟又糯!真是美味極了!果然每年清明最盼望的就是吃青團的時候了!”隨後又轉頭問方思明道,“思明兄,你這是在哪家鋪子買的?我回頭也去買些來!”

方思明正在舀粥,聞言擡頭道:“杏花樓,百年的老字號了。你若喜歡,不必自己跑路,我讓人買了給你送過來。”

楚留香仔細打量少俠一番,見他並無什麽不對的地方,又問:“好吃?”

少俠已經把嘴巴塞得鼓鼓的,連忙猛然點頭,含含糊糊道:“好吃的好吃的!香帥你快嘗嘗!”

楚留香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便從盤中也拈了只青團,跟著咬了一口。

原隨雲分明聽見他呼吸猛地一頓,過了良久,才又緩緩恢覆,隱約還帶著幾分顫抖。

原隨雲嘴角向上勾起,歪了歪腦袋:“看來我與楚香帥,是能吃得攏了。”

楚留香低頭看看手中剩下的大半個青團,又擡頭瞧瞧原隨雲笑得十分溫良的臉,忽地一拍腦袋:“啊!我想起來了!今日出門之時紅袖叫我午時之前趕回去,有重要事情交代!現在怕是要來不及了!原公子!方兄!小友!實在對不住,楚某先走一步!”

“誒,等下,香帥——”少俠還沒說完,亭中白影一閃,楚留香已經像一抹輕煙似的消失了。

少俠沮喪道:“走得真快!他剛才不是餓了麽,我還想叫他拿幾個團子再走的。”

方思明道:“你何必為他操心?難不成楚留香還會把自己餓死?”轉頭又瞥了一眼原隨雲,“原少莊主也是光顧著招待楚香帥,自己一個都沒有吃呢。”

他從盤子中拈出兩枚青團,一手拿著一個,遞到了原隨雲面前:“來來來,你要吃什麽味兒的?”

原隨雲一向平靜的臉上忽地現出一絲喜色:“原來有得選麽?”

方思明點點頭,道:“是呀。一個韭菜雞蛋餡兒,一個香菇豬肉餡兒,你選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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