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以後，一個紮著兩個辮子的小女孩，在院子裏蹦跶著，口中還念念有詞。

“仙方活命金銀花，防芷陳皮皂山甲；貝母花粉及乳沒，赤芍甘草酒煎佳。陽和湯法治陰疽，貼骨流註鶴膝風；熟地鹿膠桂姜炭，麻黃白芥甘草從。葦莖湯方出千金，桃仁薏苡冬瓜仁。”

“嘿嘿。”她一笑，閉著眼搖了搖腦袋，張眼正好看到兩個辮子一晃一晃歸位，然後又繼續開始背“瘀熱結肺成癰毒，清熱排膿病自寧。金匱大黃牡丹湯，桃仁瓜子芒硝襄；腸癰初起腹按痛，瀉熱逐瘀自能康。”

背完，她停下來，她跑到正在一旁搖椅上的老婆婆身邊，邊跑邊叫：“娘，我背完了，最後一段方歌也背完了。”

“好丫兒，學東西都這麽快。”那個婆婆就是孫婆婆，那個小女孩就是孫善。

孫婆婆驚奇於這孩子極好的記憶力，拉著孫善的手說：“想當年這些東西娘都記不下來，你外公就拿著藤條打。後來啊，娘認識了你爹，他什麽都背得好，你外公就老是拿他氣我。你娘是個不服輸的，拼了命想比過你爹，背書背到半夜都不休息，你外公又來擔心娘的身體。”

“外公打娘，娘疼不疼啊。”

她搖搖頭，把孫善的手放在自己粗糙的手心，一邊搓一邊說：“你這手怎麽一直這麽涼，趕明兒娘去挖點草藥給你補補。”

“娘別去了，多危險啊。最近狼好像更兇了，這幾個月我和娘去村裏給人家看病好幾家都是被狼咬傷的。”孫善皺著眉，不讚同地說。

“沒事，娘跟著你爹做了那麽多的善事，善有善報啊。”她眉目帶笑，像是忘了自己的丈夫就是死在餓狼的口中。

“娘又要說如果爹在也會和娘做一樣的事情了對不對。”

“娘的傻丫兒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聰明了？”孫婆婆躺在搖椅上，孫善拿了蒲扇給她扇風。太陽灑在她們身上，暖洋洋的。

“咚咚咚”木頭門被敲響了，隨後門口響起了王大娘的聲音：“孫婆婆，您在家嗎？”

她松開孫善的手，示意孫善開門。

孫善放下蒲扇，跑到門口，拿下門閂，把王大娘迎了進來。

王大娘進來先是睨了孫善一眼，隨即挪開目光，笑嘻嘻地向著孫婆婆揮揮手，眉飛眼笑。

“孫婆婆，下個月初十，我家王二陽和小翠成親，到時候來吃席啊。”語氣極為得意。

“好嘞。”她拿起蒲扇一邊扇風，一邊帶笑說：“二陽也是時候成親了。”

想王二陽那年紀，應該是有已經有了娃的年紀，卻才成親。

她知道那二陽那孩子一直是喜歡孫善的，只是孫善還這麽小，王大娘又是出了名的刻薄，怎麽能放心把孫善嫁出去。

王大娘說罷，也沒走，眼睛骨溜溜的轉，毫不掩飾地向四周打量著。

她就知道王大娘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便開口問：“王大娘，還有事？”

王大娘“哎呦”了一聲，半餉，試探地問：“孫婆婆，您看，原來您曾給的那種小參還有沒有了，過些日子吃席炒菜的時候我讓我們家那口子放上點，也給我們家長長臉，您坐在我們旁邊也臉上有光不是？”

她嘴角掛著笑，依舊躺在搖椅上，徐徐道：“有的，丫兒，去裏屋給王大娘拿幾根來。”

“娘，你也要補身子啊。”孫善插話，語氣不滿。

王大娘瞅了孫善一眼，一臉嫌惡，卻還是對著孫婆婆有些尷尬地說：“唉孫婆婆，要是您這裏不多了要不我拿米和您換點？鎮裏倒是也能買到，這不我怕我家那男人不識貨買了假的嗎。”

“不用，你拿去就好。”孫婆婆扭頭看向孫善，聲音不容置疑：“丫兒，去拿。”

孫善跺跺腳，轉身跑到屋內。

王大娘有些得意地看著孫善的背影，突然楞了楞，道：“孫婆婆，這丫兒怎麽還是十一二的娃娃樣？”

她也有些奇怪，倒是一直當做孫善發育遲緩，緊趕著給孫善補著身子。

想起孫善的話，她開口從容帶笑：“丫兒說她要陪著我，長得小一些正好可以多陪我幾年。”

正說著，孫善捧了幾根小參出來了。她個子低，站在王大娘跟前擡了擡手，用娃娃才有的聲音對孫大娘說：“給你。”

王大娘看到那一根根小參，心裏樂開了花，也沒再想孫善為什麽長得那麽小。“哎呦，那我替我家王二陽謝過孫婆婆了。”

“沒事兒，要是我家……”她還沒有說完。

“要是我爹還在，一定會和娘做一樣的事情。”孫善插嘴。

王大娘倒是沒有聽出來孫善語氣的不善，又叮囑了孫婆婆一遍下個月一定記得來吃席，便走了。

待王大娘走了以後，孫善蹲到搖椅前，皺著小小的眉毛，委屈地說：“娘，你身子也不好，你也要用參補啊。”

她摸摸孫善的頭，緩緩說：“不礙事，那參太小，娘這裏還有大的。”

又過了五年，那個女孩身高較前幾年高了些，辮子也只綁了一根在腦後。孫婆婆坐在床上，兩只腿放在床邊。

孫善一邊給她洗腳，一邊背：“……立冬之日，菊，卷柏先生。時為陽起石，桑螵蛸。凡十物使。主二百草，為之長。立春之日，木蘭，射幹先生。為柴胡，半夏使。主頭痛，四十五節。立夏之日，蜚蠊先生。為人參，茯芩使。主腹中。七節，保神守中。夏至之日，豕首，茱萸先生。為牡蠣，烏喙使。主四肢。三十二節。秋之日，白芷，防風先生。為細辛，蜀漆使。主胸背。二十四節。”

孫善擡起她的的腳，擦幹，放到床上，聲音比五年前的娃娃音要清脆了些，卻還是有些軟糯：“洗好了，娘快撐著腳熱乎著睡吧。”

“丫兒，你先別走，來。”她對著孫善招招手。

孫善放下木盆，坐到床邊：“怎麽了？娘。我去把水倒了就回來。”

眼前的人較之五年前要沈穩了些，雖然她不再給孫善梳那種孩子氣地頭發，孫善的模樣卻還是透著孩子氣。一點都不像一個十□□的大姑娘。

再加上孫善的體溫總是冷冷的，她開始有些擔心，是不是先前凍壞了身子還未好。伸手給孫善把了把脈，除了心跳比旁人快些，到沒有其他異樣。

搖搖頭，她暗自嘆了口氣，擡頭問孫善：“你背了那麽多書，可都理解了？”

“理解了，丫兒要努力學才好給娘調養身子啊。”孫善乖乖地回答。

她一臉嚴肅，又問道：“丫兒還記得娘讓你在爹的墓前說過的話嗎？”

孫善腦袋偏了偏，想了想，說：“記得，娘讓丫兒說‘行兇既有人誅戮，心善豈無天保持。’娘說了要丫兒牢牢地記住，丫兒記住了。”

醫者，最重要的就是善心，若無善心，只能是庸醫。孫善的悟性很高，理論的內容她都已經記下來了，也記住了他們孫家的家訓。

她終於眉開眼笑，道：“以後丫兒可以去行醫了。要是哪日娘去找你爹了，你也有一技之長。”

“娘說什麽呢，娘還能活好久呢。”孫善皺眉，語氣不滿嬌嗔。

“娘的身體，娘自己……”話還沒說完，她便突然開始咳嗽。

近年來，她的身體尤為不好。或許自己不能再陪孫善太久了。

“娘。”孫善趕忙上去幫她順氣。

又過了幾日。

是王二陽和小翠第二個孩子的滿月。

照村裏的規矩，是要把嬰兒抱到村裏各家轉一圈，再打上水去村外較近的林子裏給孩子洗個澡，以顯示村民對於養著他們的青城山的敬畏。

小翠抱著孩子，從村裏繞了一圈，王二陽跟在她後面，一臉喜色。

最後，她們來到了孫婆婆家，王二陽的目光躲閃，不敢看向孫善，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小翠懷裏的女兒桃花。

小翠就是王三獵的女兒，她嫁過來第三年，王三獵在山中遇上了狼群，饒是他再身強體壯，還是沒有逃出來。

小翠娘哭了一個月，眾人好說歹說，終是帶了家當過來和王大娘合成了一家。

王三獵是個壯漢，幾年前胳膊經過孫婆婆的診治，雖是不像原先一般靈活，卻也無大礙。便又進山開始打獵，還收了兩個學徒。這些年攢了些家底，現在都便宜了王二娘家了。

“呦，這孩子長得真水靈。”孫婆婆看著繈褓中的嬰兒，慈愛不斷從心底湧出。

“多謝孫婆婆。”小翠喜眉笑眼，卻在看向王二陽的時候面色略有不滿，又瞪了一眼跟在孫婆婆身後的孫善。

緊接著，接著就要去林子裏給桃花洗澡了。村裏和王大娘家交情好一些的都跟在後面，孫婆婆她拉著孫善也跟著後面，自打住到這個村子以來，每每有孩子滿月，她總會跟著。

突然，孫善在後面扯了扯她的袖子，有些欲言又止，說：“娘，我們不去了好不好？”

“丫兒？怎麽了？”

“狼。”孫善有些神色慌張了。

“什麽？”人多，嘈嘈雜雜的，她沒聽清孫善說了什麽

憶起孫善一向認生，也怕人多。她思忖這應該是今天村民太多，嚇到孫善了。

於是，她放緩聲音，安撫道：“別怕，娘在呢。沒事兒。丫兒乖。”

孫善猶豫不決，片刻，終於還是同意。“丫兒，丫兒跟著娘。”

王二娘家這些年在村裏發展成了一個大戶，加上不少村民閑來無事。所以前來湊熱鬧的人很多，雜七雜八湊在一起，免不了三言兩語地說些閑話。

“你看那撿來的女娃，這麽些年了還是那個樣子。那年她多大來著？”有人開始觀眉說眼。

“十歲出頭吧。”

“對對對，現在過去了八年了吧，怎麽都不像個十□□的娃。能有個十五就不錯了。”

“就說了她是什麽妖怪變得，怕是孫婆婆被它給害了，近些年身子越來越不好。”

“誒，你說她不會克咱們吧。”

“誰知道呢，當初就不該讓外姓的住進來。這是造的什麽孽啊。那孫婆婆沾染了妖氣以後我們也要少接觸。”

“對對對。”旁人在一側附和。

“我沒有害娘！”孫善突然扭頭沖著後面的一幫人喊。

“呦，這是幹嘛，還不讓說了。”剛剛那個說的最起勁的婦女雙臂抱胸，擡著下巴傲慢地說。

“丫兒，這是別人家的滿月，別鬧。”她拉了一把孫善。她沒有孫善的好耳朵，沒聽到後面說了些什麽。別人雖是說話難聽，但這好歹是一個滿月的娃兒特殊的日子，鬧開了誰的臉上也不好看。

孫善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麽，她沒聽清，只聽得那語氣像是有些委屈。

作者有話要說： “仙方活命金銀花，防芷陳皮皂山甲；貝母花粉及乳沒，赤芍甘草酒煎佳。陽和湯法治陰疽，貼骨流註鶴膝風……”是方劑湯頭裏的。方劑湯頭是學中醫的人要背的。

“立冬之日，菊，卷柏先生。時為陽起石，桑螵蛸。凡十物使。主二百草， 為之長……”是百草經裏的。

“兇既有人誅戮，心善豈無天保持。”出自唐代羅隱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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