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二十四章

關燈
朱八福捧著起居註走進禦書房時,趙凰璞坐在桌案前,一手捏著茶盞杯沿,一手擡高伸著懶腰。剛與相父周旋完,他是又渴又累,乍看她走進來,他沒放下茶盞,而是又灌了兩口,總覺得剛應付完一個,又來了一個,而且一個比一個難對付。

朱八福行完禮,低首垂眸將手裏的起居註放在龍書案上。陛下的長指在起居註上撥撥挑挑,果然拿起廷杖那日的起居註翻了起來,越翻越皺眉瞇眼,連薄唇也跟著發出不滿地嘖嘖聲。朱八福一聲不吭,躬身默默地往後退,正要旋身告退,手腕卻被陛下拽住,向後一扯,她整個上半身越過了龍書案,呈居高臨下的姿勢俯視著坐著的陛下,“你們這樣抹黑朕,良心不會疼嗎?”

抹黑他?朱八福被問得一楞,趕緊別開了視線,不敢看陛下那張理不直而氣壯的臉。這起居註上哪句寫的不事實?他們翰林院良心應該不會疼,只怕疼得是陛下的臉皮吧。既然陛下厚臉皮,近臣也無需多高潔,“回稟陛下,這註釋不是下官寫的。”撇清關系才是正道。

“不是你寫的?”他揚眉問道,見她點頭,他唇一撇哼道,“那他們這樣抹黑朕,你的心不會疼嗎?”

“陛下若是不喜,可以自行改之。”

他瞪大了眼,仿若不認識般地看著她,“小如,看不出你還真有當禍水的潛質。不勸朕應如實記錄帝王起居言行好告誡子孫後代也就罷了,你還讓朕自行修改?”

“……”果然不愧是皇帝陛下,無論何時都準備好了一口黑鍋,隨時隨地都能發一口給臣下背好,“陛下莫非是想叫下官重新修撰?”反正她溜須拍馬,令所有士大夫不齒的事情也幹得差不多了,名聲差,也不在乎再多幹一件。

趙凰璞舉起她的手腕,從指間到指縫細細打量,再輕輕搖晃,她指節細長指甲平齊,不像他所見的女人們指掌細滑白潤到底,指甲染粉妖冶灼人,反而中指食指上帶著薄繭,“免了。他們愛怎麽寫就怎麽寫吧。不讓他們在正史上寫痛快了,回頭在家裏寫一本野史,還不知把朕寫成什麽斷袖龍陽的昏君呢。”說罷,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食指的薄繭,少寫幾個字,不知能不能把這只手養得細白滑嫩。

“陛下,下官有個問題想請教。”她抽回自己被把玩的手,突然正色道,“你討厭什麽類型的女子?”

陛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惡狠狠地白了她一眼,直到前去承壽寺的那日到來,她還沒有想到如何完成丞相大人交代的條件。

不愧是禮部挑選的吉日,已近初冬卻暖陽高照,朱八福身著官服隨文武百官跟在陛下的儀仗後行至正宮門處,禮部安排的車馬已等在宮門前,因是迎接皇考牌位的車馬,用的是整套皇帝的儀仗,威嚴肅穆。朱八福乘坐的馬車跟於儀仗隊後,她跪地拜別陛下,起身轉頭正要上車,卻被陛下一聲“等等”叫住了腳步。

趙凰璞擡手解開裘衣飄帶,在幾百雙眼睛前,緩緩卸下披在身上的狐裘白毛領灰氅,輕輕一抖,將朱八福整個人裹進了披風下,低首認真地替她系好裘帶。那親昵的動作引來眾人側目卻未有人敢多語。

她知道陛下對她表現的越是愛重,她一路上就越是安全,然而……陛下不知道,她越安全,她家爹爹就越不安全了。

他一邊系著裘衣帶,一邊在她耳邊咬牙低語道,“你以為你還不夠討人厭?還要再弄些什麽爛招讓朕更討厭你嗎?”

“……”

“要是能討厭你,朕不知道有多快活!”

車隊緩緩朝承壽寺行去,隨行官員共三十餘人,馬車上,朱八福撩起車簾看向窗外漸漸由城景變作郊外山景,黃葉翩翩飄落間,承壽寺的山廟門已在眼前,她下車站定看向並非第一次光臨的山階,指尖微動流竄出些許熱度,第一次上這山階時,少公子還在,硬要牽著她的手帶她上去的。

她登上山階,陛下的灰氅披在她的身上顯然不合身,長長地拖在枯葉斑駁的石板階梯上,她不想弄臟,只得拎起灰氅亦步亦趨地跟著前來迎接的主持方丈往廟門走。

承壽寺正殿,陛下親父的牌位已被置在佛壇正中,可她分明記著她第一次和少公子隨陛下來到這裏時,那牌位被放置在隱秘的小間裏,根本不見天日,只因皇家來人,一尊鮮少被人供奉的牌位便有了天壤之別的對待,還真是現實。

她巡禮三跪九叩從廟門一路跪至佛壇前,焚香頂禮後,正要伸手去觸碰那尊牌位,請它回宮。突然,那迎她進殿的主持方丈開口,“朱大人且慢,丞相大人事先交代在迎回皇考牌位前,將這個交於你。”

一方染血的絹綢絲帕塞到她手裏,熟悉得不用她展看也知道是娘親親手繡織給她爹爹的定情之物,爹爹片刻不離身地帶在身邊,她以前還常說他們倆肉麻,然而此刻這東西出現在她手裏,只讓她頭皮發麻。

恍恍惚惚間,她再也想不了什麽明哲保身,全身而退的伎倆,想起李丞相睨著她的表情,宛如在欣賞蚍蜉撼樹。她了然丞相大人的目的了,本來就沒有什麽全身而退的方法可供她選擇,他要的……是她自己識相地退出這場戰局,而且最好——身敗名裂。

她踉蹌著從山廟正殿走出,庭院裏跪滿了隨行官員太監和宮女,見她沒有捧著牌位,只有自己驚慌失措地走出來,所有人都不解地擡頭盯著她。她深呼吸一口,顫著手,緩緩扯開了裘帶,陛下恩賜的灰裘從身上滑落,掉在地上激起塵土輕揚,下一瞬,她用力抓開了自己官服的領口扣子,從右至左狠力地撕扯下來,在眾人的到抽氣中,露出內裏緊裹胸口的白綢布。

“如諸位大人所見,罪臣朱氏乃是女子之身。不能以女子之身玷汙皇考牌位,故請諸位大人代小女向陛下謝罪。”

朱八福第二次被扔進了天牢。

她抱膝坐在沈悶濕冷的牢房裏,手指揪著自己官服領口,方才就應該慢條斯理地解開扣子,而不是豪氣沖天地撕扯,這下好了,衣領殘破,非得用手捂著,才能遮住胸前白皙的光景。

環顧了牢房四周,熟悉的牢房熟悉的味道,朱八福不得不佩服自己和丞相大人的默契,她衣服一撕,認罪的話剛說完,立刻從官員中跳出幾個護從將她押解丟進牢房,過程幹凈利落不留一絲回轉的餘地。

她捏了捏脖子上的紅玉印章,心裏盤算著怎麽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丞相大人的目的畢竟只是阻撓陛下迎親父牌位回太廟,還有讓她的屁股遠離皇後的寶座。這麽一鬧,她在眾官員面前袒露胸前肌膚,於女子而言已是大大失貞,別說皇後鳳座,她以後找不找得到婆家,嫁不嫁得出去都成問題了,丞相的目的已然達到,應該不會再為難她一個小女子了吧。

這樣想來,比起待在陛下身邊尷尬得不知如何自處,她竟然覺得待在這牢房裏松快多了,沒有了需要時刻掩藏的秘密,也沒有需要應付的陛下,她不需要變得有用,站到最前面面對各種狀況,可以腦袋徹底放空,不放任何人任何事進來。

“喜歡你算不算?”

“你擡頭看看我?”

誰?沒事跑進她的腦袋?哦!是那個被她壓在腦後很久,從來沒想起過,說走就走現在連人在哪兒都不知道的混蛋。就這樣了無牽掛地離開京城是什麽感覺?裝出失憶深情的樣子陪在她的旁邊時,真的在嘲笑她傻吧?

還是她是女人這件事,就讓他這麽反感?怎麽對待男人和女人的態度天差地遠成這個樣子?分明以為她是男生時對她的安危百般保護,同樣在這間牢房,他還曾沖進來救過她,可當他知道她是女人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跟她劃清界限,又是把她送去陛下的寢殿,又是出京遠離是非。都怪這間熟悉的牢房,讓她湧上一些泡影般的回憶,她的腦子比她的外表更有女人味,這種親爹安全還沒著落,陛下和丞相過招,天下快要大亂的時候還會自然而然想這些破事。

“麻煩能不能給我換間牢房——”她扒上牢房朝門外的獄卒要求,話音剛落,才想起上次她也曾如此要求過——

“求求你們快把我們倆分開!我覺得我住隔壁牢房比較安全!”

“小八,你為了跟我分開去求我爹的鷹犬?”

“鷹犬至少不會對我有非分之想。”

“這怎麽是非分之想?喜歡的人自然想要碰觸親近。”

明明是好笑的回憶,可再想起來只剩下酸澀,她撓頭推了推頭頂快要掉下來的男子發髻,想想也沒必要再裝下去,索性摘下發簪,散下一頭長發。也沒去在乎有沒有人理會她的要求,低著腦袋,垂著長發,像個幽怨深重的長發鬼般直直地矗立在牢門口。

陰暗幽長的天牢通道裏響起一列鬼差來臨般嚓嚓作響的腳步聲,她不知自己杵了多久,直到牢門鎖解開的聲響將她從深重的回憶裏拉了回來,她聽見重鎖落地的聲音,撇過頭去看來人。她以為最快來提審她的不外乎兩個人——對她翻一個大白眼鄙視她沒有好好完成任務的陛下,或者興師問罪,盡快發落她的丞相大人。

結果來人比她意料得糟糕的多得多。正是前幾日剛因潘大人被廷杖,跪地求饒的潘貴妃。

“來人!把這人犯給本宮拖出來,架上!”

兩名太監二話不說將她拖出牢房,提審犯人的木架直了起來,朱八福有些怔楞地被半吊半掛在木架上,若是陛下,她可以問清外界光景,商量自救,若是丞相大人,她可以虛以為蛇,保住小命,可是她完全不知道怎麽應付後宮女人,尤其是潘貴妃這種女人,腦回路直接簡單不廢話,掄起袖子就是幹掉自己不喜歡的人,裝男人的時候潘貴妃當然不認為她有什麽威脅,朱八福尚能詭辯一二,可身為女人,尤其還是待在陛下身邊這麽久的女人,她知道這一關肯定不好過了,她可是親眼看過潘貴妃是怎麽對付柳蓉蓉的——

作者有話要說:

……提前打個預防針?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