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是一片金黃暖橙的光芒。

衛寶珠從昏睡中醒來, 一時間有些茫然，她，這是在哪裏？

“母後……”

“來和哲兒玩啊……”

孩童稚嫩的聲音在隱約響起, 她浮起一絲笑意，下意識就要去找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團子。他才剛學會走, 正是黏人的時候, 每日裏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抱著自己的大腿，撲著要往上爬, 唯獨害怕父皇冷下臉。

跟她當年簡直一模一樣。

找著找著，她突然一楞，察覺周圍並不是熟悉的寢殿，而是……英烈堂？

那一排排的靈位觸目驚心，上面的名字是她曾經想盡了辦法也要逆天改命的親人朋友，她……她怎麽會又回到了這裏？

衛寶珠試探著伸手去拿上面的供果，果然手指虛虛劃過, 並不能抓起任何有實體的東西, 她真的, 真的又回到了這裏！

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她心中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想，難道之前經歷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場夢？因為太過痛苦, 太過渴望而出現的幻覺嗎？

父兄、母親……

還有哲兒。

那些竟然是不存在的嗎？

衛寶珠絕望地雙手捂面, 透明的淚水從指縫中一滴滴掉下，落到地板上便虛化成一團團煙霧，繼而消失不見。

渾渾噩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門外的天空漸漸暗了下來, 有清掃的下人進來更換新鮮的供果，其中一人突然說起, “你知不知道，陛下去看病重的廢王了。”

“別在這裏提這個名字。”

另一人看了一眼那些靈位，嘆息著搖了搖頭，“到底是骨肉兄弟，陛下怎麽能不惦記？最好的太醫和藥材源源不斷的送進去，只是不讓他出來罷了。若不是犯了那樣大的罪過……總不可能當做沒事發生。”

否則又怎麽對得起這裏的這些死人？

“誰說不是呢！”

先前那人把供臺擦得幹幹凈凈的，看著上面那些靈位又嘆氣，“只是可惜這位護國公主，不知道死後還會不會要和他綁在一起……”

護國公主？

縮在陰影中的衛寶珠擡起頭來，猛然想起這一輩子，自己已經嫁給了李晟，那個惡心懦弱的男人，難不成都已經這樣了，她還要冠上李衛氏的名頭？

憤怒與委屈同時席卷而來，李熾怎麽能這麽對她？！他怎麽可以！

許是已經被他寵慣了，她想也沒有想就沖出去打算找人理論，等到了門外才突然反應過來，咦？這一回她可以離開這裏了？

她環顧四周，這英烈殿居然是建在宮內，只是靠近一門的地方，她以前進出宮經常經過這裏，卻沒想到有一天會被改成這樣一個地方。

李熾到底在想什麽，這種英烈祠不是應該建在城外，受萬人香火的嗎？

帶著滿肚子狐疑，衛寶珠熟門熟路地往宮內走，她如今這般模樣，既沒有人能見到，也沒有東西可以攔住，很快地就到了皇帝寢殿，想了想，她朝旁側的書房飄去。

黃梨木的書桌旁，黑色寢衣的男人臉色蒼白，明明還是那個五官輪廓，卻比記憶裏瘦削蒼老了許多，眉眼間的陰沈銳利，仿佛更似曾經的敬帝。

衛寶珠鼻子一酸，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蹲在他旁邊仔細打量著他，原來這一輩子的李熾，居然是這個模樣。

也不知道感覺到了什麽，正在批改奏折的男人手中一頓，擡眼環顧四周，眼裏有著一種惶惶然的期盼，只是很快地，那份期盼就如燭火般被風熄滅，暗沈沈地看不到任何希望。

“……你還在怪我對不對？”

他低低的，也不知道是跟自己還是對著記憶裏的那人，“等我把一切的事情都安排好，再去給你賠罪好不好？到時候，要打要罵都隨便你。”

衛寶珠怔住，不確定他這話是不是對自己說，但很快地，外面就進來了一個內侍打扮的人，小心翼翼地稟報道 ，“陛下，廢王緩過來了，他吵著一定要見你。”

李熾皺緊眉頭，慢慢道，“不是前兩日裏見過嗎？還有什麽好見的。”語氣裏的冷淡嫌惡根本不加以掩飾。

比記憶中胖了許多的小夏子，如今的夏總管低聲道，“那我去打發了他們。”

“等等。”

李熾突然又改了主意，起身道，“朕就過去瞧瞧，看他還有什麽話要說。”

“是。”

胖胖的夏總管已經不覆曾經的活潑跳脫，如今的他動作恭謹規矩，一舉一動已經是個合格的大總管，仿佛也變了一個人。

衛寶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熾，到底還是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對，難道如今她還掛在李晟的名下？李熾還對他照顧有加？

前世沒看出來他竟然是這麽一個兄友弟恭的人啊！

當下恨得在他肩頭狠狠咬了一口，李熾只覺得肩上突然一涼，下意識地摸了摸，卻正好從衛寶珠的唇邊擦過。

可是他看不見，也摸不到了。

衛寶珠心中一悲，眼前這個男人雖然還是李熾，卻並不是那個和她生兒育女，對她疼寵有加的丈夫，即使心中曾對她有過一份情愫，但到底過了這麽多年，或許早已經事過境遷……

如今的她也只是一抹幽魂，和他再無半點可能。

沒精打彩地跟著他到了圈禁之地，衛寶珠已經熄了那份興師問罪的勁頭，若不是舍不得，或許她早就離開了這裏，她不想見到他們兄弟情深的模樣。

李熾擡腳走了進去，出乎意料地，裏面居然十分破爛，偌大的屋子裏面也只有一張木板床，連桌子都沒，地上積了許多垃圾飯菜，仿佛也沒誰打掃，靠裏的墻角放著一個恭桶，旁邊墻壁上都是可疑的黃色汙漬。

這裏根本不像一個皇子的住所！

衛寶珠突然十分慶幸自己如今沒了嗅覺，否則這房間又不通風，該是多麽的難以忍受。

李熾卻是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只冷冷看著縮在床上那人，“朕來了，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大哥。”

床上那人瑟縮了一下，突然撲了過來，也顧不得地上骯臟，砰砰就是幾個響頭，“我受不了了，我真受不了了，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你就放我出去吧！”

衛寶珠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面容憔悴枯槁，滿面花白胡子的老人居然是李晟？他……他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朕不會放了你。”

李熾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色漠然，“你就好好地待在這裏，直到朕死，你總得比朕多活那麽一日的。”

這又是為何？

衛寶珠怔住，地上的李晟卻瘋狂大笑起來，“你個瘋子！傻子！老天爺怎麽會讓你當上皇帝，真是不長眼，不長眼啊！！”

他情緒太過激動，竟然咳出一口血來，他用手指抹了一把給李熾看，神情得意，“你瞧瞧，你瞧瞧，你是活不過我的，老天不會讓你的心願達成，你註定是個輸家！”

“你只是肺虛體弱，咳兩口血很正常。”

李熾淡淡道，“如果你真這麽覺得，早就寫了和離書，又何必在此苦苦熬著。”

“你做夢！”

李晟啐了他一口，卻被胖胖的夏總管眼疾手快的一腳踹了過去，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兒才爬起來，咬牙道，“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我知道你恨我，我一寫完你就會殺了我，就像殺了朱瑞重那個王八蛋一樣，我不想死得那麽慘，所以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寫這封鬼和離書。”

“既如此，你就繼續這樣活下去。”

李熾居然還笑了起來，“等到朕死的那一天，你不寫也會寫。”

“絕對不會！”

李晟形如厲鬼，癲狂道，“只要我一日不寫，衛寶珠就是我的妻子，一日是我妻，終身是我妻，到了地底下我都不會放過她！”

“……那你試試。”

被激怒的李熾一腳踩上他手指，冷笑，“活著你就鬥不過朕，死了又能如何？只會更慘！”

“朕早已準備好了旨意，廢除你們的婚約。”

說到最後兩字時，李熾頓了一頓，有些排斥地皺了皺眉才又繼續道，“所以，那時候你寫不寫和離書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一定會出現在世人面前。”

到時候，他會在世間還嬌嬌一個清名，然後到了地底下，也會繼續護著她，不會讓這些惡心的亂七八糟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你……你個瘋子！”

終於意識到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李晟顫抖了，他不想這樣活著一直到死，卻更沒勇氣自殺，他早就知道當初李熾饒他一命，就是為了留下來慢慢折磨，把他關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有好幾回病得快死了都被硬生生從鬼門關拉回來，後來更是讓守衛逼著他強身健體，按時吃那些粗糙難吃的米飯，務必要讓他活得痛苦長久，不能解脫。

他幾乎快要崩潰，終於明白李熾不可能放過他，就因為衛寶珠！就因為一個衛寶珠！！

一個女人而已！

“大哥，你放過我吧！”

“求求你……”

“我不會纏著她，我發誓，我說的那些都是假的，我願意與她和離，只要你放過我。”

李晟伏地大哭起來，眼淚鼻涕糊了滿面，而後更是身下漸漸流出水來，他居然早已失禁，早在當年意氣風華，連頭發每日都要細細打理的時候，他絕對不會想到自己居然會有這麽一日。

“在你逼迫她的那一天，早就註定了今日這個結果。”

李熾目色沈沈，情緒沒有半分波動，“這是你該受的，你就以此向她贖罪吧。”

李晟淒厲絕望的咒罵被丟到了身後，李熾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監牢似的地方，看著外面的天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回頭，“看好他，千萬不許他死。”

“是。”

看門的守衛低頭行禮，再擡頭那位嚴厲的帝王早已不見身影。

何至於此。

衛寶珠靜靜地看著那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心中酸澀難忍，這一輩子，她並沒有對他好過，更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舍棄了他，選擇了他的仇敵。

那將會可能讓他萬劫不覆，他為什麽還要對她這麽好，替她覆仇。

不是不知道那個答案的，但就因為知道，於是就更加心疼，她該如何才能回報他的這一腔深情？現在的她，連擁抱他都做不到。

往前走一步，她虛環著他，痛苦地哭了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裏，她跟著這個帝王同進同出，看著他上朝理政，下朝處理奏折，忙得幾乎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更別提寵幸後宮，後來，她也慢慢地意識到，偌大的皇宮裏，他居然沒有一個後妃。

就這麽孤家寡人的一個。

過了一段時間，她再次見到了自己的二哥，此時的他已經留起了胡子，看上去成熟了許多，但眼睛還是那麽亮，看上去過得很好。

他把自己的夫人帶了過來，那個美貌的婦人有著她熟悉的眉眼，居然是妍姐姐！

原來前世，二哥娶得就是妍姐姐！

衛寶珠又驚又喜，不知道他們是經歷了一番什麽波折才又成了夫妻，心裏只是由衷的為他們高興，當看到李妍懷裏抱著的那個小女孩時，她楞住了。

五官精致可愛，皮膚雪白，眼睛又大又機靈，活脫脫一個小時候的衛寶珠。

只是她卻比她小時候要膽大許多，從母親懷中掙紮下來就跑過去抱著李熾大腿，奶聲奶氣地喊“皇伯伯抱！”

然後衛寶珠就驚悚地看到板著一張臉的李熾當真將人抱了起來，惹得小家夥咯咯直笑，然膽大包天地去摸他的胡子。

“……跟你姑姑一樣調皮。”

李熾避讓開來，眼中卻沒有生氣，反而唇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衛寶珠更是瞠目結舌，她小的時候哪裏有這樣大的膽子，她明明都……

“嬌寶，快下來，你皇伯伯腰不好。”

衛燎過去接過了女兒，又看向額頭已經微微冒汗的李熾，嘆了口氣，“你要這麽折騰自己到幾時？”

知道他們男人有話要聊，李妍抱著女兒避讓出去，衛寶珠想了想沒有跟出去，繼續留在殿裏聽他們說話。

“河西王的世子已經進京了。”

衛燎低聲道，“你真決定要這麽做？你還年輕，畢竟……”

“就他好了。”

李熾打斷了他的話，眼睫垂下，掩住了裏面的頹然厭世，“你也比對過，宗室之中，他是最適合的人選，不然你就舍掉自己的長子。”

衛燎嚇了一跳，“你說什麽胡話，你怎麽能把皇位傳給我兒子，那成什麽了？我可不想百年之後被人唾罵。”

“那時候你就是太上皇，誰敢罵你？”

李熾似笑非笑，隨手扔了一個東西給他，“算了，拿著吧，之後若是有人為難你們，也能有個東西護身。”

衛燎手忙腳亂地接過一看，皺眉，“這……我不能拿。”

“拿著吧，東西只是死物，放著也是積灰，不如護你子孫後代平安。”

李熾慢慢道，“想來，她也會歡喜的。”

是啊……

她的確很高興。

衛寶珠眼中已經積滿了淚水，那是一塊太祖的令牌，有了這個，即使李熾以後不在了，也沒人會為難衛家，即使犯了再大的過錯，好歹也會給他們留一脈生息。

她何德何能，讓他時時刻刻都記掛著她會不會高興……

衛燎到底還是收下了那塊令牌，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天，然後就和李妍帶著孩子出了宮。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快，衛寶珠看著他教養那個孩子，既不特別親近也不冷漠，就像一個最好的師者，傳道受業解惑，讓他將來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

等那孩子十五歲時，他已經開始策劃退位的事情，先是放衛燎一家出了京，給了一小片富饒的地方做封地，然後大力提拔人才，讓整個朝政都煥發出一派新氣象。

等到真正退位時，他的身體已經很差了，常年的作息不規律讓他咳嗽不斷，卻還強撐著寫下了最後一道聖旨，連同李晟的和離書一起公布於世，讓這兩人徹底沒有了任何關系。

最後，他來到了那座真正收斂她屍骨的墳墓前，靠著墓碑緩緩坐下，就像她還在身邊一樣輕聲閑聊，直到日頭漸漸落下。

“嬌嬌，你別怕，我就來找你了。”

“有我護著你，天下地下，誰都不能再傷害你分毫。”

“等了這麽久，我好累啊……”

隨著最後一絲光線被黑暗吞沒，他終於慢慢合上眼睛，最後頭一歪，無聲無息地軟到下去。

……

“嬌嬌？”

“嬌嬌！”

“快醒醒！”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衛寶珠睜開眼，才發現自己已經滿臉淚水，映入眼簾的是那張熟悉的面孔，黑眸中是毫不掩飾的擔憂，整個人卻是年輕又精神，完全不像她之前看到的那樣憔悴蒼老，死氣沈沈。

衛寶珠忍不住抱住他的脖子大哭起來，還好還好，那只是一場夢，她已經改變了一切，大家都沒事，她和李熾也好好的生活在了一起。

“怎麽啦？”

李熾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抱著她輕哄，“沒事沒事，做噩夢而已。”

是啊，那只是一場噩夢……

衛寶珠低低抽噎，然而那一場夢卻真實地仿佛是經歷了一生，那個可怕的上輩子。

“別怕。”

李熾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哄小孩子一般輕輕搖晃，“我會一直陪著你，護著你，無論發生什麽都有我在呢……”

衛寶珠一怔，相似的話，夢裏的那個他也說過，前世今生，他當真從來也沒有變過。

“母後，我也要抱抱……”

一個奶聲奶氣的小家夥鉆了進來來，也不知怎弄的，七扭八扭的竟硬生生把他父皇給擠了出去，李熾冷眼看著他，輕哼一聲，懶得與他置氣。

“母後……”

小家夥得意洋洋的獨占了母後香香軟軟的懷抱，又擡起臉要親親，衛寶珠笑著在他臉上印下一個大大的吻，想了想，又扭身給了旁邊男人一個。

李熾怔了一怔，接著黑眸融化成一片柔和春水，衛寶珠看著他的模樣，突然想起了夢中他抱著二哥女兒的模樣，不由得咬了咬唇，小聲問道，“熾哥哥，你想要生個女兒嗎？”

什麽？

李熾一楞，很快就反應過來，目光灼灼，“……好。”

“嗯。”

衛寶珠垂眼而笑，臉上一片嬌美紅暈，看得他喉頭一緊，只打算今夜就要……

“我今天要和母後睡！！”

小團子抱緊衛寶珠大聲宣布，聽得李熾臉上一黑，將他從那香軟的懷抱裏拎了出來，“千字文會背了嗎？自己名字會不會寫？今天給我好好練練，練不好不準回關雎殿！”

“啊！父皇壞！”

小團子拳打腳踢，一路抗議父皇的專制，而那個高大的男人動作裏藏著三分輕柔，半點也沒傷到他，話語卻是毫不留情，“你已經三歲了，該肩負起一個太子的責任，好好學習！”

“哇哇哇……”

衛寶珠笑看著他們父子倆吵鬧而去，只覺得上天待她已然足夠優厚，餘生再無遺憾。

(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