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 麗婭夫人指了指小愛的耳朵。

“就像你, 總是這樣隨意地將自己的耳朵放在外面，這一看就是小時候留下來的習慣。因為幼兒庇護所人多聲雜，這樣可以更好的第一時間聽到保育員的指示和其他消息……但這樣其實是很危險的。像你還好, 白耳朵也可以渾說是小白貓, 但如果是皮毛更有特色的獸人的話, 再碰上流星期，簡直就是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下。”

聽到麗婭夫人的說法，小愛下意識地高高豎起了耳朵。

的確，她習慣了放耳朵, 還有其他很多獸人都會放耳朵，她平時完全沒有意識到過這個問題。

麗婭夫人看著小愛一下子開始緊張自己的耳朵, 嘆了口氣，說：“我比你幸運的地方, 大概就在於一出生就在Z星, 所以就讀於星際聯邦大學, 不需要面臨跨越星球的難題吧。”

小愛豎著自己的耳朵，一時也不知道應該收回去, 還是不應該收。想想她都放出來這麽久了，現在又是在莊園內，收起來實在沒有必要，索性繼續硬著頭皮盯著，只是白耳朵沒有精神了許多。

小愛想想麗婭夫人反覆提起的英克目前的名字，問：“您很喜歡西櫻夫人嗎？”

聽到小愛問起西櫻, 麗婭夫人仿佛也有些恍惚。

她回答道：“……是的。”

她說：“西櫻教會了我很多。”

“……你知道，雖然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但實際上，試管獸人的很多選擇，都會因為非議而受到限制。

“我很喜歡音樂，尤其喜歡鋼琴。但是在大眾的想法中，試管獸人是不應該也不可能選擇鋼琴的。

“鋼琴本身就是非常昂貴的東西，更不要提學習它需要付出的成本。然而它卻很可能沒法回報恰當的收益，音樂家在公眾的印象中總是窮困潦倒、入不敷出，身為一個一無所有的試管獸人，還懷有這樣的夢想，是很可笑的事。

“我試著頂住壓力，和父母型機器人一起計劃著每天的開銷，省吃儉用，用省下的錢買了一臺二手鋼琴，並且憑它考上了星聯大的音樂系。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遇見了西櫻學姐。”

麗婭夫人的眼神變得柔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似乎對她而言，是十分重要而且懷念的事。

麗婭夫人緩緩說：“那個時候，我覺得西櫻真是厲害啊。同樣是試管獸人，但她什麽都明白，從來沒有不自信，大大方方地彈著鋼琴，看上去氣質優雅，又很出眾。

“我對她心懷向往，因此試著去與她接觸。西櫻性格也很好，樂意帶著我，有時候還會教我一些高年級的專業課。

“是西櫻告訴我，想要當鋼琴家並不可笑，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可以做，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在那個時候，她是唯一一個這樣對我說的人，她告訴我的東西，很多都顛覆我原本的認知。”

說到這裏，麗婭夫人的樣子有些迷醉，這顯然是一段快樂的時光。

小愛聽得入神。

麗婭夫人說的那些壓力，她都能夠明白，甚至是麗婭夫人沒有詳細說出來的一些心情，小愛也能夠輕易理解。

不過到後面，語氣又有變化——

“……當然，在這種接觸下，我很快就發現了，西櫻其實家境優渥。她的衣著打扮、用過的鋼琴數量、參加過的音樂會，還有她不經意提起的家庭教師，都會印證這一點。不過那個時候，我其實依然沒有想到她會來自二十四家族。而且，她也並不是事事順心，她也有她的難處。西櫻想當鋼琴師也沒有那麽容易，她的父母好像給了她很多額外的工作，比起尤蘭，他們更希望西櫻能承擔家族事務。

“西櫻是很小心的，她在學校裏不僅沒有公開獸形，連電子名片上都小心地隱去了φ家族的姓氏標記，所以不止是我，其他人也不清楚她的真實來歷。”

小愛問：“所以，您是在與尤蘭先生相識以後，才知道他們是φ家族成員的嗎？”

麗婭夫人頓了頓，回答：“……是的，差不多快要到畢業，尤蘭向我表白，並且說將來想要認真與我結婚的時候，他才將他和姐姐的情況全部說出。”

小愛：“您其實很猶豫吧？”

麗婭：“……嗯。”

很詭異的，她們兩人之間竟然形成了默契，就算麗婭夫人沒有詳細解釋，小愛也能猜到她當時的想法。

小愛問：“那您，當時喜歡尤蘭先生嗎？”

麗婭嘆了口氣，垂下眼睫。

“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性格溫和，風度翩翩，而且理解音樂，願意聽我彈鋼琴，我們一直很有共同話題。像這樣的人，很難不讓人對他產生好感。我其實也隱約有感覺，他或許對我也有感情，可是我不敢確定，也不敢去確認，直到他對我開口為止。”

可是伴隨著尤蘭先生的表白一起來的，還有一個關於他身份的重磅炸彈。

僅僅是普通的富裕都會讓麗婭夫人尚且猶豫，更何況是φ家族。

小愛似乎有些理解了。

她輕輕握緊了自己的裙擺，說：“您一定想了很多，做了很多事。”

麗婭夫人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只是輕垂的眼瞼，並沒有擡起。

她說：“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二十四家族的氣氛和現在不一樣，像瑪琳所在的α那樣的家族更多一些，ψ家族向來是獨樹一幟的叛逆，甚至於二十四家族中有很多家族都不屑與他們來往。φ家族素來隱匿神秘，但幾乎沒有混血過，有同族成婚的傳統，硬要說的話，實際上是偏舊習獸人一些。

“我運氣不錯的地方在於，我也是雪豹，和尤蘭、西櫻一樣。但是以我的情況，要融入二十四家族的環境幾乎是不可能的。在這個過程中，西櫻幫了我很多……

“想要被其他人接納，就不能暴露我的出身，至少要達到能夠接受的底線，我必須要變得和他們一樣，舍棄自己原本的東西，甚至要做得更好，然後改掉自己名字裏的ZPS，換成φ，將自己的一切都埋藏在過去，永遠不要提及。”

麗婭夫人的語氣平淡而冷靜，但小愛聽到這裏，能夠感覺到，麗婭夫人的呼吸正在變得凝重，就像是水緩緩凝結成了冰塊。

麗婭夫人典雅地坐在對面，她的姿態就像一個天生的貴婦人，陽光從她背後照過來，拉出一條高貴的影子，如同十個世紀前厚重的油畫。

已經很難想象，她曾是尤蘭先生珍藏的照片上，那個輕盈地彈著鋼琴的年輕女孩。

小愛錯愕地道：“這就是您會不喜歡我的原因嗎？”

麗婭夫人反問：“你覺得處在我所處的位置，以我展現出來的性格和處事方式，我應該喜歡你嗎？”

小愛問：“這是您的本意嗎？”

麗婭夫人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片陰影：“我不知道，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思維方式。其實這也沒什麽錯，彼此太過懸殊的結合，會產生很多問題，對你和英克而言，未必會是好事。”

這句話讓小愛的心頭發緊，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握住了跳動的心臟。

她一直很清楚這一點，但由麗婭夫人說出來，顯得格外有分量。

因為麗婭夫人像是一個過來人。

小愛說：“您和尤蘭先生，出現過問題嗎？”

麗婭頷首：“很多。”

小愛：“可是……你們看上去關系很好，尤蘭先生望著你的眼神裏，有很深的感情。”

聽到小愛這麽說，麗婭沈默了幾秒鐘。

她說：“或許吧。尤蘭的確時常說他還愛我，但如你所見，我變了很多。我其實不明白，他愛的到底是現在的我，還是過去的我，亦或是對過去的回憶，或者他只是習慣了，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感情。畢竟……我早已不一樣了。”

小愛聽得很不安。

但她鼓起勇氣，對麗婭夫人說明自己的想法：“也許我可以選擇不同的道路，我不需要像您一樣隱藏自己的過去，就保持自己原本的樣子。”

麗婭夫人不認同地搖頭：“你現在接觸到的還太少，頂多只是與英克關系不錯的年輕人，等以後你就會發現，沒有那麽容易。一點都不做改變的話，你的處境或許會比我更糟。”

小愛說：“可是，正如您剛才所說，時代已經不一樣了。就算是二十四家族，也沒有以前那麽閉塞。”

麗婭似乎頓了一下，對此倒是並未反對：“最近十幾年，的確變化很快，有好幾個舊習家族舍棄了舊習，開始願意接受與其他種族結婚。”

小愛問：“是發生什麽事了嗎？因為星網進一步發展？”

麗婭夫人回答道：“不，是因為貝夫人。”

小愛僵在原位。

盡管直到今天，人們都按照原來的習慣稱呼二十四個家族，可實際上，所有人都知道，隨著貝夫人的離世，如今這些家族，只剩下二十三個了。

麗婭夫人註意到了小愛的表情，想到之前在餐桌上說起過，小愛是貝夫人的學生。

麗婭夫人有些感慨地補充道：“舊習獸人堅持古老的延續，為的是血統純粹的延長，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血脈……畢竟，誰都是不想滅亡的。”

貝夫人的逝世，仿佛預示著舊習獸人的陌路。

這無疑是一聲響徹雲霄的警鐘。

小愛呆呆地坐著，險些當著麗婭夫人的面紅了眼眶。

貝夫人活著的時候，從來不喜歡英克，更不讚同她和英克太過親近。

可是包括貝夫人自己在內，任誰都不會想到，貝夫人推她的最後一次，會是用自己的死亡，打破根深蒂固的屏障，搭起了一座嶄新的橋。

小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好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

小愛說：“讓我試試看吧，我知道這樣很難，但我會用另一種形式。我不想嘗試融入二十四個家族，也不想依賴英克，我喜歡英克現在的樣子，喜歡他的內在和人格。

“我們相遇的場景很奇怪，那個時候我也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我想要和英克成為伴侶，但我並不想要其他東西，誰都不需要放棄自己原本的生活方式，成為對方的裝飾品，就保持我們各自的樣子生活在一起，像普通的戀人或者夫妻那樣。”

麗婭夫人聽著小愛的想法楞了楞，繼而苦笑道：“你的想法太天真、太年輕了，你經歷過得還太少。

“這樣懸殊的差距，你其實像是永遠被英克保護在羽翼之下。

“他是你的保護傘，也願意被你依靠，很多你苦惱的事，只要向英克求助就可以迎刃而解，這是沒有辦法避免的，你一定會有自己難以解決的問題，必須向英克尋求幫助的那一天。

“更何況，即使排除這個因素，戀人相處的過程，就是互相融合、互相適應的過程，你不可能像你想的那樣和英克劃清界限。”

小愛其實沒有完全明白麗婭夫人話裏的意思。

但她想了想，說：“謝謝您。”

麗婭夫人微怔：“謝我什麽？”

小愛說：“您聽上去沒有在反對我和英克的關系，而是在給我相處的建議和提醒。”

麗婭夫人徹底楞住了。

小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起身道：“好像時間差不多了，我記得您今晚還有音樂會，很抱歉今天冒昧過來打擾。”

“……嗯。”

話說到這裏，反而是麗婭夫人聊得忘了她今天還有音樂會的事，經小愛提起才想起來。

她遲疑了幾秒，起身陪小愛離開。

但等快走到會客室外時，小愛又回過頭，問她道：“等以後，我能有榮幸，聽一次您的鋼琴嗎？”

麗婭夫人有一小會兒的沈默。

然後，她的回答和上一次不一樣了。

她說：“我很久不彈，比起以前生疏了。不過，你要是想聽的話，找機會提前說一聲，和英克一起過來吧。”

……

“你好像比以前敢想，也比以前敢寫了。”

三個月後，當小愛交上她的一篇小論文的時候，蘇菲教授看起來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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