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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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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顥看向墻角裏散落的一地破碎,微微吃了一驚。有一些憂傷大過痛心,緊緊壓在了心頭,讓他覺得全身發顫冰冷。繁雜的思緒裏忽然有了一下清醒。什麽清月,什麽遼人,他要質問火蓮的,並非這些瑣碎的事!而他真正想問的,卻不知為何難以出口。為此,他喝了點酒,然而倚仗著醉意昏沈,他仍是沒有問,不願問,不想問。一手捂向心口,觸到衣懷裏深藏的三封信函。方才他去往陳府根本不是為了看望清月,他自陳蕭手中劫到了京城遞來的信,撕破信皮來看,看見署名蓋印,看見“我兒火蓮”,展顥的胸中像是紮進了鋼針一般莫名其妙的就開始疼。

然後這疼,變成了惱怒,讓他眉頭深鎖,心口噎得難受。現在,這個混蛋也不過挨了幾下家法就要還手!憤恨的怒火已然燒遍全身,展顥轉身厲喝:“你找死!!”只見那個衣衫破碎背後傷痕累累的可憐孩子自知大難臨頭早已躲在了香案下面,雖然怕,卻也擔心的探出頭來看,睜著驚恐哀傷的雙眼,眼淚已經掉下來,小聲:“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展顥大步過去,“你給我出來。”火蓮立即縮至裏側。展顥的手抓過來,火蓮死命抽回手,不斷重覆著:“我不敢了!我不敢了!”顫抖的聲音帶著哭腔,雙眼通紅,悲憤的喊道:“爹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得周全!當年若是一並殺了耶律夜希這個禍害,怎麽會有後來滅門的冤案?!孩兒斬草除根,正是為了防止後患啊!……”展顥一楞,氣得:“對,你自然比我高明的多!那倒不如把全天下的人都殺光殺凈,便沒有後患了!”火蓮滿眼的淚,心中一股尖銳的痛,胸口一嗆,感到嘴角微癢,擡臂抹了一把,袖上有鮮血也有眼淚。爹,有些事,我真的不能讓你知道。

展顥的手鐵鉗一般箍住了火蓮的一只手腕猛力向外拖,半個身子被拖出來,香案也隨之傾斜,因火蓮的另一只手死死拉住桌腳不放。案上的燭臺搖晃幾許,險些就要歪倒,展顥一驚忙停了勁力。他若再拽,燭臺必然翻倒,祖先靈位香案必然失火燃燒,這可不是一樁小事。展顥豎眉喝道:“松手!”

火蓮非但不松,還在拼命的往回拽。展顥冷聲道:“你再不松手,我就把你這胳膊踹斷,不信你就試試……”還沒說完,火蓮已經放開。展顥猛一用力將他拖出來,火蓮的手腕被扯得幾乎要斷開,身體在地上蹭出一道血,極端的恐懼讓他覺得胃裏一陣翻騰得惡心,眼淚汪汪的哭道:“爹,孩兒再也不敢反抗了,再也不敢……”展顥回身就是一腳,吼道:“不敢?你還有什麽不敢?你要是覺得不那麽順心順意,大可以再向我射一只毒針!”火蓮被拖拽的跌跪在地,手腕還被掐拽著,身上還在流血,額頭冒出的冷汗淌進眼睛裏,一股酸澀的疼,看著展顥眼中席卷燃燒的深惡痛絕,火蓮的臉上已經驚嚇的沒了血色,顫聲:“娘……”救救我,爹會殺了我。喊道:“娘!——”

火蓮叫了那一聲之後,身上忽然一輕,像是淩空而起,然後兩下劇痛,身體撞開了房門重重的摔在了院中草地裏。展顥道:“你要喊救兵,那就到屋外來喊個痛快!”火蓮腰間撞在一塊尖利的石頭,半天緩不過勁來,他疼得顫抖的趴在地上,低著頭,咬著牙,手指抓入泥土草葉強自壓制周身劇痛,然後聽見有人急匆匆跑了過來,傳來駝子的聲音:“宗主……這……”

駝子是被那一聲“娘”引來,他需要再看一眼,才分辨確認出草地裏趴伏的這一片血肉模糊是火蓮,眼裏一下充入血絲。展顥腳踩在火蓮的一只腳踝,看了駝子一眼,哼道:“還不算完,待會你再悼念也來得及。”指著身後祠堂,“來得正好,把屋裏的家法取來給我。”

展顥說話的時候,駝子感到了熏人的酒氣,看見了他眼中渾濁的濃霧,輕聲:“大哥,你喝醉了!”展顥驟然鎖眉,滿面怒色,想要大吼一聲:我沒喝醉!不過這實在太像是真正喝醉的人才會說的話。展顥眼裏的溫度漸冷,哼道:“我從沒這麽清醒過。”瞪著駝子,“你還不去取?”駝子立即轉身沖入祠堂,臨進門時眼角瞥見遠處庭院裏一個影衛也在往這邊張望,急忙做了個手勢。影衛會意也轉身跑去。

駝子跑進祠堂,祠堂裏有點暗,到處是雜亂的碎木,到處是血。找什麽?家法?展家的家法!駝子記得很清楚,粗黑的糾著銅絲的皮鞭,曾經見過一眼,再也忘不了。一下就能撕碎衣衫並扯下一塊皮肉來,再加上展顥的手勁,駝子隱隱擔心,火蓮大約是吃不消的。不過駝子知道,宗主打人,那是不能攔的,你越攔著他,他越是會往死裏打,尤其是在他喝了酒的時候。

駝子在墻角的一堆碎木渣子裏面找到了展顥要的皮鞭,只見上面沾滿了鮮紅的血,幾乎蓋住了原本的黑色。鞭子泡過鹽水,份量著實不輕,駝子捧起這沈重的一團,手直抖。看著從鞭梢滴答在地上的一串血珠子,心頭一緊幾乎就要脫手掉落。少主這回真是把宗主惹火了。他千不該萬不該,為了一個莫飛把宗主囚禁起來,確是過分。可是這個孩子也手刃了仇人,更為父母擋了賊人一刀,就是府衙審案,功過也能相抵,就算他行為冒犯,畢竟沒有鑄成大錯,不能這麽打!駝子跨出門,輕聲:“大哥,這家法是用來懲戒家族重罪之人,不是教訓孩子的……”展顥吼道:“拿來!”

卻說那影衛直奔至廚房叫道:“嫂子快去看看吧,那父子倆又鬧起來了!”秋娘手裏的一盤茶具一下掉落摔碎,急忙就要奪門而出,才邁出兩步,忽然停住,竟是有些遲疑,蹙眉顫聲:“火蓮……火蓮是展顥帶大的……他應當……應當知道分寸,我若總是攔著他管教火蓮……只怕展顥會不高興……”影衛直冒汗:“還管他高不高興?!嫂子再不去勸勸,那孩子就要被活活打死了!”秋娘已經急奔出門。

祠堂門外一場好打,一鞭狠過一鞭,悶聲嗚咽,血肉飛濺,展顥停下手的時候,駝子以為這總算是洩了心頭火了,哪知道展顥並沒打算結束,他站在那,踩著火蓮的腳踝,等著錐心的疼慢慢的滲進火蓮的身體裏去,讓他牢牢的記住這場痛。火蓮慘白著臉,氣息微弱,埋著頭趴在地上雙肩不住的抖,眼前的土地裏一灘血水與眼淚,混雜的聚積在一處。他是在哭,卻又無力哭出聲,忽然想笑,只有難以接續的喘息。覺得痛,痛到麻木,痛得快要將他殺死。覺得累,勉強擠出個微笑,嘴角抽搐。流了好多血,可是一場雷霆還沒過去,他還不能閉上眼。若閉上眼,世界就會是一片安靜清明,但若是任自昏迷,展顥只會更氣。

只是一聲輕微的笑,激得展顥心裏一股邪火直沖頭頂:“我看你還笑得出來?!”手中鞭子再度揚起。駝子奔上前,“大哥……”不能再打了!鞭子“呼”的一聲抽在火蓮身上,鞭梢甩向駝子,駝子的手臂上立時破開一個不小的血口,袖子上浸出一片紅,疼的輕呼了一聲,不禁後退兩步。展顥皺了皺眉,轉頭看了駝子一眼。不想道歉。他當然不會道歉。有你什麽事!誰讓你跑過來的!手中鞭子指著駝子吼道:“你讓開!”小心傷了自己!

秋娘趕到的時候,火蓮已經出不了聲了。她驚叫道:“展顥你住手!”不顧一切撲上前用自己的身體去擋那帶了猛力就要砸到火蓮背上的鞭子。展顥見秋娘沖了過來眉心一凜,手腕迅速一沈,立時將渾厚的力道拽了回來,鞭梢在距離秋娘一個手臂的地方險險劃出一道弧線,展顥一手抓回鞭子,心中仍有餘驚,被駝子大力拽得退開一步,眉頭皺得更緊。

秋娘看到血,鮮血淋漓,眼前一陣恍惚。跪坐在地,想要抱起火蓮,卻不知該從哪下手。先是恐懼,覺得自己會不會就要失去這個孩子了,然後滿腔氣憤,擡頭泣道:“展顥!你瘋了麽!火蓮做錯了什麽,你要下這樣的狠手?!”淚水湧出來,邊落淚邊緊緊握住火蓮的手,那雙手冰涼顫抖,似是因噬骨的疼痛而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秋娘心口疼得抽緊,手指發軟幾乎握不住。

“他做錯了什麽?!他……”展顥緊鎖眉頭。這個混蛋把我關了起來,一天不停的給我下毒!這個混蛋奪走了無間道的統治權,指揮手下滅了耶律夜希滿門,如此大的動靜,能不走漏一絲風聲?朝廷能不過問?如果有人要借此鼓動皇家清剿亂黨,教中能不生出一場動亂?!他做錯了什麽?!他錯得太離譜!可是展顥不想說,不想告訴秋娘火蓮幹的這些荒唐事。所以他隱去了血腥殺戮,謊稱此番報仇殺敵是他們父子二人合謀的計策。因為他覺得,火蓮在秋娘心裏就該是個值得付出真心珍惜愛護的乖順孩子,只能是,必須是。如果不是,他會糾正。

展顥感到一陣憋屈,竟是有恨不能說,卻也只得氣道:“他敢放走叛賊莫飛!他敢跟我動手!就該知道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如此任性妄為,我再不管,就會是無法無天,還不知道要惹出什麽樣的禍事!他既是我的兒子,我就要讓他知道什麽是錯,什麽是錯的後果!”

秋娘流著淚氣道:“老太爺還在的時候,你不也是一樣的自己拿主意,全家老小都得聽你的!可老太爺是三天兩頭的動家法嗎?!他下過這麽重的手嗎?你也挨過這可怕的皮鞭,你不是不清楚這威力,幾下就足以去掉半條命,你這麽打火蓮,你就不心疼嗎?!”

展顥的臉漲紅了一瞬,繼而沈得更冷,哼道:“現在這個家是我說了算。家中規矩都是我定,他是我兒子,他就得遵守。你以為我喜歡打人,打人不累嗎?可是規矩不能失,否則就沒了秩序。”指著火蓮,“這就是規矩!我就是要做給他看看。”說著還不解氣,走上前猛的一腳踹在火蓮腿上,厲聲喝道:“你給我記著,下回再要放肆,先想想今天!”火蓮疼得喉嚨裏一聲悶哼,秋娘心疼得哭喊:“你走開!走開!”

那個孩子伏在地上,一張臉白得嚇人,額上滿是冷汗,他看見秋娘的眼淚砸在土裏,與他的眼淚混在一起,感到手心裏傳來的溫暖,漸漸撫慰了一顆瑟瑟發抖的心。他掙紮著支起身向前爬了一步,全身的骨骼關節都在疼,上身終是無力的跌在秋娘腿上。扯動的劇痛令他咬緊牙,身體觸到的暖意讓他鼻子裏一陣酸,虛弱的啞聲:“娘……”別說了。心一松,眼淚止不住的壓眶而出,然後放聲嗚嗚的哭了起來。秋娘早已禁不住淚流滿面,伸開雙臂小心的摟住火蓮,受傷的不是她,可是她的心好疼。

展顥簡直不想再看下去。這麽大個人了,還撲到媽媽懷裏哭得稀裏嘩啦。不過他覺得夠了。他哼了一聲,扔了鞭子轉身離開,一路去往書劍閣,一進門就吩咐了火盆,燒了那三封京城遞來的破信。心中暗罵:什麽東西,敢跟我搶兒子?!我供他吃喝用度,教他學文習武,他病了是我給他診脈,他跌倒了是我扶他站起來!他能有今天,全是我培養的,他是我兒子!竟敢同我爭搶?!我就是要痛揍他一頓,證明他屬於我。

晚些時候,夜沈月明,展顥離開書劍閣回房休息,遠遠的就看見駝子進進出出的忙活,心中微微覺得奇,推開房門一個傻眼。在他的臥房裏,火蓮正趴在床上昏睡,秋娘正在小心的為火蓮敷藥裹傷。秋娘聽見動靜,轉身不悅道:“你又來幹什麽?”展顥楞住:“我來幹什麽?這是我的房間……”皺著眉走過去兩步,看見火蓮雖然閉著眼,眼珠卻在細微的抖。當下心裏竄起一股火。混蛋,鞭子還沒挨夠麽?!秋娘瞥了他一眼,冷冷的:“火蓮身上的傷不輕,不能隨意挪動,今晚上你就將就著去火蓮的房間休息吧。”

展顥被秋娘推著不得不退出房間,臨出門回頭去看,只見火蓮微微擡起頭望了他一眼,眼裏閃現出一抹烏黑的流光,直讓人覺得心驚。展顥走下臺階,憤憤的想,這叫什麽事,這個孩子挨了一頓打以後竟然占了他的房間,睡了他的床,旁邊還守著他的女人!自己卻要與這個孩子換了房間麽?!展顥覺得一陣煩躁,卻也不屑去想,幹脆也不睡了,叫來了駝子和影衛一同在院中賞月喝酒聊天,兄弟們看見大哥一場大怒以後總算舒展了眉頭,倒也喝得暢快。

秋娘關了門,走回床邊坐下,與火蓮對視一眼,然後噗哧樂了出來:“誰讓他這麽不通情理,他活該。”火蓮也覺得展顥一副落了灰一般的臉甚是好笑,他將頭枕在手臂,半晌輕聲:“娘不要怪爹,火蓮冒犯父親,自當受罰。”聽著火盆裏劈啪作響的燃燒聲,感受到頭頂輕柔溫暖的撫摸,嘴角緩緩扯起一個安穩的弧度,輕輕閉上眼。至少這一回,他沒有趕我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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