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再望成傷

關燈
似乎有冰冷的觸覺自指尖傳來,刺得骨骼生生的疼,展顥不禁眉心一凝,緩緩收回手。火蓮的身體仿佛變成了一塊堅冰,散發著難以抵禦的徹骨寒氣。他一動不動的倚坐在墻角,一雙清澈的眼眸含著迷離的霧色和如海的深沈。他身上的那股寒氣透過背脊沿著墻壁蔓延開來,寒氣過處,石磚盡成白玉,冰封了一角狹窄的天地。

在這一角狹窄的天地中,有他此生最珍重的人。他企圖用寒冰造一座屋宇,將他二人之間牽掛糾纏的點點滴滴都凍結在這裏。

臉上的血色一層層退去,呈現出一種蒼白如紙的荒涼。這樣的荒涼與他一身雪白中衣恍惚連成了一片,在展顥的視野裏忽顯得有些刺目灼眼。是不是每一個生命都應該幹幹凈凈的降生人世,然後再幹幹凈凈的死去?就像火蓮,此時此刻有如一朵歷經洗禮的白蓮,褪盡了塵囂浮華,寧靜而高潔。

有暗影忽的晃了一下眼,鋼槍已被高高揚起,朝著頭頂疾速的壓下來。火蓮垂下眼簾,眉頭舒展,雙手緊緊相握。他拼命的用左手按住右手,用右手按住左手,強制自己不去反抗致命的擊打,心卻碎了一地。因他還想和這個人相依為命,哪怕只是遠遠的看著他,不問生死的追隨他,默默為他分擔外界危險,偶爾為他遞上一杯清茶。——腦中一陣撕心裂肺的轟鳴,為什麽連這樣都不被允許?

展顥手中的半截鋼槍就要觸及火蓮的一剎那,突然傳來秋娘的大聲呼喊:“展顥!別讓我恨你!”

展顥的手驀地頓住,側轉回身望去,黑沈的冷眸裏射進幾絲細碎的光彩。他看見秋娘立在敞開的房門口,纖弱的身形在耀眼陽光的背景下鍍上了一圈柔和的光輝。就像個神女。仿佛有她在的地方,就會有幸福和溫暖。她是個好妻子,明媚端莊,皎如秋月,她也是個好母親,因為她堅定不移的愛,火蓮才得以脫離深潭苦海,重獲新生。只是這單純的愛,終究無法抵禦尖利的刀劍!

忽的有急風從身後竄過,玄色的衣擺也被帶得飄起,展顥猛然間回神,只見一個白色身影幾步沖出撲進了秋娘懷中。展顥眉頭驟鎖,一道渾厚的真氣霎時凝聚於左手掌心,兩步搶上前。秋娘驚覺,急忙將火蓮扯至身後,蘊著水霧的雙目直視展顥,迎面擋在了二人中間。

“你……”展顥霍然收住腳步,神情覆雜的凝視著秋娘鎮靜而堅定的雙眼,掌中氣旋流轉,真氣逐漸散了開。他輕輕避開秋娘的目光,轉而兇狠的瞪著火蓮,厲聲喝道:“真有出息,竟然躲在女人的身後!”

火蓮心灰意冷,雙目微垂。能夠在死前再見到秋娘,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他才要上前赴死卻被秋娘緊緊攔在身後,秋娘氣道:“展顥,火蓮是我們的孩子!你竟要殺火蓮,你怎麽下得了手?!你若定要殺他,那就連我也一並殺了。我怕火蓮一個人孤單寂寞,你讓我陪著他走黃泉路!”

“秋娘,”展顥緊縮眉心,“你這是在鼓勵他跟我作對!”

秋娘怔住,心中狠狠一揪:“展顥,你怎會這樣想?……火蓮被人暗算拘禁本就已經受了驚嚇,此時正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依靠。可是他才剛回到家就要挨你的冷斥責罵。那麽這個家對他來說究竟算什麽?竟然連避風躲雨都不能?!展顥,你有沒有考慮過火蓮的感受?”

“他的感受?!”展顥指著火蓮,“他無故失蹤數天,鬧得軍心大亂!你不要跟我說那是因為他中了賊人的奸計,他若不是輕易就被人誘騙,又怎麽會自陷牢籠!難道他還有理了不成?!”

“不管是誰更有理,鬧成這樣總是會傷感情的!”她邊說邊往後退至門口,將火蓮擠至門外,側頭道,“火蓮你先離開。”火蓮聞言頓驚,遲疑著沒動。秋娘急道:“快走啊!”

火蓮眼睫震顫,內心掙紮著退開半步。展顥憤然吼道:“你敢逃?!”忽然擡手就要點向秋娘。秋娘兩手抓住門框,封死了房門出口,冷言喝道:“展顥,我知道你武功高強,你要點我的昏穴,我不擋、我也擋不住!可你今天若是這麽做了,我就與你恩斷義絕!”

火蓮震驚:“娘!……”

秋娘道:“走!”他此刻已經失去了理智。娘不能讓你死得莫名其妙!

火蓮緊咬牙關,朝著展顥看了深深一眼,緩緩的退後幾步,然後轉身跑開。展顥看向院中影衛:“攔住他!”影衛如若未聞,竟是絲毫不動,任憑火蓮離去消失了身影。

“你們!……”他的視線越過院墻看向遠處蒼茫的天空,那裏有一抹灰暗厚重的濃雲慘霧,愁苦綿綿。他的憤恨的話音一直傳到院墻之外,清晰的落進火蓮耳中:“你既然走了,就別再回來!!”

等得火蓮走遠,影衛也盡數退下,秋娘靜靜放下雙臂,落寞的轉身便要離開。忽然身上一緊,腳下一晃,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堅實的胸膛裏有沈穩的心跳,有力的手臂報覆似的不斷收緊。這樣強硬的擁抱一點都不讓人覺得舒適。

身上被勒的生疼,呼吸都覺得困難,她幾番掙脫不得,反倒被箍住了雙手,腕骨幾乎被捏碎。耳邊傳來低沈的輕聲:“不要鬧。”秋娘不再掙紮,眼裏泛起淚花,她看著門外廣闊的天空,想著火蓮不知往何處去了,心疼不止:“展顥,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麽事讓你失去了理智?大動肝火?我不信只是因為火蓮的失蹤,你不是這樣偏激的……”展顥將手臂收的更緊:“別說了……”

好累。手臂上有溫熱的感覺,大約是那劍傷崩裂出血。今晨我在城外遇上了一夥強人,這夥人各個身懷絕技,武功不弱,竟也被他們刺中一劍。我猜是有人故意支開火蓮,找我尋仇。秋娘,無間二十年,也做過不少的錯事。

×××

那日傍晚,陳蕭在回家的路上從酒館經過,正巧碰見餘火蓮仰面躺在門外臺階上迷迷糊糊的自言自語,身旁立著掌櫃老頭一手指著他罵罵咧咧,大意是沒帶錢還來喝酒之類。陳蕭急忙分開圍觀人群付了酒錢,把喝得爛醉如泥的餘火蓮背回了陳府。

進得陳府廳堂,陳方迎上來抱住就要癱倒在地的火蓮,瞧他一身衣衫不整,酒氣熏天,心中不禁一陣酸楚:“這孩子失蹤數日,怎麽竟弄成這副樣子……”轉而向陳蕭道:“蕭兒,趕緊派人去將軍府通知一聲,就說咱們找著火蓮了。”

陳蕭點頭就要出門,卻被火蓮拽住手臂。“不必了,他們知道的,”餘火蓮掙了一下,跌跌撞撞的走開兩步,酒勁上來,一陣頭暈的天旋地轉,終是腿一軟摔倒在地滾了兩遭。

眼前的地上有一只小蟲,正在竭盡全力的逃離身後巨大的危險。餘火蓮忽然一掌拍了過去,小蟲在指縫間逃得一劫,然後飛也似的奔爬而去。他哭了,又為了那弱小生命的可憐的求生意志譏諷似的笑了起來。陳蕭跟上前扶他起來,“哇”的一聲,一大口酒沫子吐了陳蕭一身。餘火蓮笑的更甚:“我不回去,再不回去了……”他像抱柱子一樣抱著陳蕭,手一松身體溜下來,他頹然坐倒在地,一句話說的如夢一般,“……我沒有家。”

家是什麽?是總壇的種著歪脖子樹的小院落麽?還是京城裏的春山書苑?又或是將軍府呢?以前,爹在哪裏,家就在哪裏。以後,若是沒有深愛的親人在,何處安身?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厭惡的大力扯著自己身上的衣服,眼光迷茫的看向蹲在一旁的陳蕭:“……我是不是很臟?”陳蕭皺眉不語。他接著追問:“我現在,是不是很臟?……”一個沒有家的人跌跌撞撞的前行,受了傷也只有摔倒在骯臟的路上。

極緩的翻個身,然後顫顫巍巍的從地上爬起來,眼前是迷蒙一片,所有的景物都在浮動跳躍。他晃到桌前,垂著眼楞了一陣,忽然把桌上的瓷器全部掃到了地上,猶不解恨,再打落花瓶砸得粉碎。看著一地狼藉,看著陳蕭氣得一臉扭曲,他笑得很開心似的:“陳方,我把你家鬧成這樣,你會不會,想殺了我?”

陳方不知此話從何而來:“我怎會要殺你?……火蓮,我知你心裏有事,你說出來,咱們一起想辦法解決。”餘火蓮一把拽過陳蕭走過去,大聲的問道:“如果陳蕭做了惹你不快的事,你會不會恨的想要殺了他?!……”

沒有聽見陳方的回答,什麽也聽不見了,身體仿佛落進了冰冷的深潭,周圍暗無光影,胸口憋悶的無法呼吸。他卻還在走,在黑暗裏掙紮徘徊。不知是如何脫離陳方父子的跟隨,頭腦略微清醒時,他發現自己來到了陳熙臥房外的小院。

院中寂靜清冷,夜晚的涼風吹得人頭暈目眩。門外廊下兩個白衣守衛見他昏昏沈沈,腳步虛浮的靠近而來,急忙出手扶住:“少主!”

餘火蓮擡眼去看,好不容易看清二人面目,認出這是總壇的人,“你們……怎麽在這兒?”他說著就要去推房門,卻被攔住,白衣衛士稟道:“此處宗主嚴令不準任何人接近,請少主莫讓屬下為難。”

“啊,是宗主讓我來的。”見他們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餘火蓮笑了起來,醉意醺醺的含糊道:“有什麽事我擔著。”

推開房門,一股塵灰之氣撲面而來,一絲人氣也無,似乎因為門窗一直緊閉,屋裏悶抑非常。火蓮沒去點燈,徑自跌跌撞撞的挪到床前。他自袖口裏抽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對著自己的手腕毫不遲疑的劃下,溫熱的鮮血立時噴湧而出。

他笑得慘然,另一手慢慢掀開了帳簾,他想,既然沒能找到解藥,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耗盡體內鮮血救活陳熙,總算自己這條命丟的也有些意義。忽的怔滯了一瞬,然後瘋了似的撩起被褥枕頭——床上並無人在!陳熙呢?!

他跌跌撞撞的四下尋了一圈,然後跨出房門問道:“屋裏的人呢?”無人應答,也無人守在門口。先前兩個白衣衛士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又或者本就不曾存在。餘火蓮輕喘著氣,一手撐在門框,一手撫著額頭,眼前的景物仍在不斷跳動旋轉。他想,自己或許真是醉得深了,竟來了錯處。

走在軍營裏營帳間,夜幕籠罩了天地,近處有火光忽明忽暗。

前方走過來一個人,斜系長發,穿著一身熟悉的淡藍色裝扮,正是莫飛。莫飛看見他,步伐突然就變得急促,忙迎上前把他扶進了營帳。餘火蓮神情茫然,呼吸不勻,眼前朦朧不清,頭脹痛得快要裂開。渾渾噩噩中仿佛感到惡鬼纏身,忽然一拳打過去。莫飛不避不閃,結結實實的受了這一下,他摔在地上,鼻子裏流出血來。

莫飛不惱也不反抗,站起來扶著餘火蓮坐下,並拿來藥箱為他包紮腕上的傷。隱約感到一股強烈的視線投來,莫飛低著眼,靜靜的將白布一圈一圈的纏在他受傷的手腕上。有一陣的默不作聲。忽然一沈,是餘火蓮倒在了自己身上,頸後有灼熱的眼淚流過,耳邊響起含混的囈語:“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清月遠遠的看見莫飛跪伏在營帳門外嘔吐,一手捂著胸口,雙眉痛苦的皺著。她驚呼:“阿飛,你沒事吧?”急忙跑過去。莫飛掀起一片土蓋上一地紫黑色的鮮血,抹了一下嘴角的血絲,看向清月微笑道:“我沒事,只是喝酒喝得過了,胃裏有點惡心……”清月蹲下來摸摸他的額頭,一副疑惑不信的樣子,莫飛淡淡一笑,湊過去張嘴:“來,不信你聞聞。”

“嗚,討厭!我不聞!”清月一手推開他的臉,站起來輕聲斥道:“你怎麽又喝酒?不怕火蓮哥哥知道嗎?”莫飛嗤笑一聲,手指著帳內:“他自己都醉得不成人形了,還來管我麽?”

清月“咦”了一聲,“火蓮哥哥回來了?”她面上顯出明顯的喜色,撩起帳簾跑進去。餘火蓮睡得並不安穩,嘴角時常溢出些酒沫,清月一心一意守在床邊,小心的為他擦拭著。

莫飛心裏突的一痛,泛起一股莫名的涼意。體內的毒傷加重了痛楚,仿佛有火焰燒灼著五臟六腑。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