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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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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褚蒜子依舊像往常一樣,乘牛車抵達烏衣巷衛夫人處。

一入書室,除了主位坐著的衛夫人外,她下首處還坐著一位少年郎君,兩人笑語晏晏,正在閑談,見褚蒜子走了進來,兩人止住談話,兩道目光均朝她看去。

褚蒜子的目光一瞥那少年郎君,便收了回來。她知道衛夫人不僅僅只教授她一名學生,時而有其他士族子弟、女郎前來,向衛夫人學習書法。這少年想必也是如此,只不過此人她以前似乎從未見過。

衛夫人等褚蒜子向自己行過禮,便笑瞇瞇地,為兩人介紹起來,“這位是褚氏女郎,這位是司……郎君。”

那少年早已站了起來,作了個揖,道:“褚女郎好。”

褚蒜子急忙還禮,一邊道:“司郎君好。”但她心中卻十分納罕,朝中世家大族的譜系她背得差不多了,這個“司”姓卻是沒有印象,不知此人郡望何處?或許……是某個新興家族?

這少年正是司馬岳。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褚蒜子。她今日並非像上巳節那日,穿著時下流行的雜裾,只是穿著件半新不舊的曲裾,但容貌與他記憶中一樣美,不,更加美。

或許是他的目光過於灼灼,衛夫人咳嗽一聲,打斷了他的凝視,道:“既然今日只有你們兩人,我授課便不設屏風了。”

據褚蒜子的經驗,有時會同時有數名士族子弟前來聽課,如果人數較多,譬如四五人,又譬如其中有成年郎君、女郎,衛夫人便會在書室內設下屏風,將郎君、女郎們男女隔開。但這種情況頗為少見,更多的是,她每次前來,往往另外只有一、兩名學生,又都未成年,而這種情況,衛夫人便如今日一般,不設屏風。

褚蒜子坐在自己平時的座位上,司馬岳揀了她後面偏右的位子坐了。

衛夫人道:“上次我講到哪兒啦?”

褚蒜子嫣然道:“上次夫人講到了運筆。”

衛夫人笑嘆道:“唉,人老了,記性不好了。嗯,運筆。下筆無論是點、畫、波、撇、屈、曲,都要盡一身之力行筆。總而言之,‘橫’如千裏之陣雲,‘點’似高山之墜石,‘撇’如陸斷犀象之角,‘豎’如萬歲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鈞弩發,‘鉤’如勁弩筋節……”(註)

平日衛夫人講課時,褚蒜子總是能夠全神貫註地傾聽,這次聽到“百鈞弩發”,“勁弩筋節”這兩句話,不知何故,突然想起桓溫的手|弩來,又想到了那人英武的面容,面頰上的淺淺酒窩。

等她回過神來,衛夫人已經取出她自己寫的一副字,按照剛剛所講的運筆方法分析起來。等衛夫人講完了,已過了大約半個時辰。

約莫衛夫人的課總共一個時辰,前半個時辰是她講解,後半個時辰便是學生自行練習。中間小憩約一炷香時間。

褚蒜子見衛夫人已有些疲憊,眼珠一轉,笑道:“夫人猜猜,今日我帶了什麽點心?”

衛夫人面露慈和的笑容,這位女學生,是真正地喜愛自己,每每從家中帶來點心,師徒兩人常常在休憩時食用。上次她不能前來,還是使家仆送來了棗蒸餅。想到此處,她不由笑道:“你鬼精靈的,我又怎麽猜的著?”

褚蒜子笑道:“這次其實很好猜。夫人想想,後日是什麽節日,便知道了。”

只聽司郎君插嘴道:“後日是寒食節,所以我猜,想必是寒具。”少年人的聲音很是清潤,如同溪水在鵝卵石上潺潺流過,十分悅耳。

褚蒜子笑著看了他一眼,道:“猜對了!”說完,便站了起來,走到書室入口處,從玉硯手中接過食盒,又走入書室。她揭開盒蓋,一股香氣撲鼻而來,令人食指大動,果然,盒中黃橙橙金燦燦的,正是民間俗稱“撒子”的油炸面食。

因為寒食節不能舉火做飯,各家各戶只能冷食,因此每每提前準備好吃食。寒具便是其中十分流行的一種。用水和面,搓成細條,扭結為環釧形,油炸而成,可以加鹽,或者蜂蜜調味,分為鹹、甜兩種,酥脆焦香,入口即碎。

褚蒜子帶來的寒具是鹹的,當下師徒三人據案而食,司馬岳一邊吃,一邊頻頻點頭,讚道:“好吃,好吃。”看到他是真心喜愛,褚蒜子不由地捂嘴而笑。

衛夫人暗暗點頭,眼光在少男少女身上逡巡而過。她之所以幫司馬岳隱瞞身份,不僅僅是因為他當朝皇弟、瑯琊王的身份,也是被他對褚蒜子的癡心所感動。俗話說的好,“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她也是打心眼裏喜愛褚蒜子,自然希望她有個好歸宿。

想到此處,衛夫人笑道:“女郎家中吃食甚是美味。上次的棗蒸餅,味道也是極好的。”

司馬岳回想那棗蒸餅的味道,確實很好,不禁笑道:“真希望以後能多吃些女郎家中的美味。”

魏文帝曹丕曾在《與群臣論被服書》中道:“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此言被服飲食難曉也。”在飲食上,各家族往往有自己的不傳之秘。西晉時,王愷與石崇鬥富,石崇為客人做豆粥,頃刻便可做好。這就曾經讓王愷迷惑不解,因為按理說,豆子是很難煮熟的。他暗中賄賂石崇的管家,才知道,石崇家的廚子事先將豆子煮熟,碾成豆粉。客人來了,便煮白粥,再把豆粉放入。後來石崇知道秘密洩露後,便將管家殺了。

雖然褚府寒具香鹹酥脆,但衛夫人畢竟年紀大了,不耐油膩,只吃了少許,反是司馬岳吃了不少。三人食罷寒具,衛夫人叫人送來清水與皂角,靜了手,褚蒜子、司馬岳便回到座位,練習書法。

按衛夫人的規矩,侍女與僮仆皆不準進入書室,研墨自然也要自己動手。褚蒜子一邊研磨,一邊平心靜氣,很快便研好了一池墨,鋪開紙,用心書寫起來。

一時之間,書室之內,香煙從青銅博山爐裊裊飄散,日光透過薄紗糊過的窗欞,入射了進來。只聽聞筆在紙上劃過,發出的沙沙輕響。寫著寫著,褚蒜子忽有所覺,仿佛有人在註視自己,她擡頭一看,卻見不知何時,那司郎君已立在了自己右側,正在看自己寫字。

見她察覺,司馬岳稍稍退了一步,微笑著讚道:“女郎的字寫得真好!”

褚蒜子知道這個評價其實是過譽了,但人人均愛別人的讚賞,她也不例外,便有些赧然,又有些矜持地道:“司郎君過譽了!”又問,“司郎君也愛書法嗎?”

司馬岳道:“從小我便喜愛書法。”

褚蒜子道:“司郎君喜愛何種字體呢?”

當今之世,隸、草、楷、行各種字體都已成熟,衛夫人善楷書,而她目前所習的也是楷書。而衛夫人的高徒王羲之則最善於行書。她的堂舅謝安,自小便工於行書,而皇帝的小舅庾翼則善草隸。

只聽司郎君道:“我最愛的是行草。”

褚蒜子吃了一驚,行草可不好寫,她將筆擱置在筆架上,道:“可否讓我看看你的字?”

司馬岳笑道:“自然是好。還請女郎指點。”說完,他便走回自己的書案,將自己寫的書帖遞給褚蒜子。

褚蒜子接過一看,又吃了一驚。司郎君的行草瀟灑中又帶著些許恣意,仿佛大袖翩然的名士在山道上縱情吟嘯,最後一個“之”字一波三折,卻又圓潤婉轉,論筆力可比自己高明不少。想到此處,她稍稍有些慍怒,可知他先前稱讚自己的字好不是出於真心,不由地嗔了他一眼,道:“你的字,其實比我的好的多。”

司馬岳見她白玉般的面頰上微微泛紅,似乎有些嗔怒,稍一思索,急忙解釋道:“其實也不是。我一個是占了紙好的便宜,再說,女郎的楷書,確實比我寫的好啊。”

聽他這麽說,褚蒜子稍減尷尬,仔細看了看紙張,又將他字帖拿了起來,對著日光,仔細觀看。只見紙色潔白,如新出的蠶繭,上面又布滿如魚卵一般的紋點,再摸紙質,紙張柔軟光滑,驚訝道:“這難道便是東陽所產的魚卵紙嗎?”

司馬岳點頭道:“女郎好眼力。”

東陽魚卵紙,又名蠶繭紙,是當世最好,當然也是最貴的紙。褚蒜子記得,衛夫人也曾推薦過此紙。但魚卵紙的產量少,一旦出產,便被世家大族一搶而空,她久聞其大名,卻一直未曾用過,而是用市面上稍次的剡藤紙。這司郎君究竟何許人也?竟然用魚卵紙練習書法?

想到此處,她不由仔細看了看司馬岳。少年面色白皙,甚至比常人還要白上三分,眉眼自然是俊秀的,輪廓也比常人稍深,舉手投足之間,不同於桓溫的英武,稍顯文弱,文弱之中,又帶著貴氣。她心中不由疑惑更深。

這日習罷書法,褚蒜子辭別衛夫人,如平日一樣,出了王府角門,沿著烏衣巷,徐徐而行。這條巷道一向幽深安靜,只聽聞牛車碾在青石板路上,發出的吱呀聲。車中褚蒜子正有些昏昏欲睡,前方卻傳來些許嘈雜。她將車簾掀開一角,此時牛車正要經過謝府角門,只見角門洞開,兩個仆役正將幾個箱籠裝上牛車,牛車旁立著一個男子,十分眼熟。

註:引用於衛夫人著作《筆陣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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