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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開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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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歲制科共有十二科,超過千人入試, 取中一百三十八人。入選率著實不低。作為吏部左侍郎, 溫嶠也早早得知了中榜名錄。其中特奏科取中的三人, 更是搶眼。

這三人中有兩人為縣令,一人為郡長史, 都是自並州制科入官。不過跟以往的寒門任卑官不同,只要考取特奏,臺省亦可去也。加之從各地郡學到崇文館, 四品以下官宦, 也可蔭補一名子弟考試入學。未來必定有更多寒門士子, 通過常科進入官場。若是再多幾個進士出身的寒士,中樞的世家還能占據多少呢?況且還有那“不歷州縣, 不擬臺省”的新政。

這一步步的改變, 讓北地世家警醒了起來。立國之初, 恢覆九品官人法的舉動, 看起來更像是權宜之計。就算有再多的世家子,因鄉品得了清流起家官, 不能進三省, 又有何用處?

而這些改變, 對於任職吏部的溫嶠而言, 更是敏感。

在天子登基之後, 原先並州六司中的司吏,一躍超過司戶,成為六部之首。六品以下官員的任命、銓考, 皆有吏部負責。這權職,足以惹人心動。偏偏吏部尚書乃是有從龍之功,且為太子開蒙的崔稷崔公喬。上黨崔氏跟清河一脈無甚聯系,乃是寒門。諸世家就算想疏通關系,對方也未必搭理。

因此溫嶠這個吏部佐貳官,意義可就重大了。本就出自太原溫氏,乃是並州最先投效天子的士族。又曾出任州郡,一路遷升,深得天子信重。如今不到三旬,就位列四品,實在是前途無量。

凡舉世家,誰能沒幾個姻親,沒幾個故舊?溫嶠宅邸前,自是門庭若市。更有不少人頻頻慫恿,讓他為世家大開方便之門。簡直要把他置於火上。

然而任人勸說,溫嶠始終未曾動念。只因他明白,北地留下來的士族,本就心思不齊。

同為閥閱出身,溫嶠太清楚這些高門脾性。熱衷榮華,把清貴掛在嘴上的世家不是沒有,但是大多隨前朝南下,蝸居江東。而留在北地的,不是家大業大,不懼胡虜的豪強。就是心思詭譎,投機取巧之輩。

這些人,可以對坐談玄,卻不會把身家利益放在旁人身上。若有可能,在別人背上踩一腳恐怕更為痛快!

而天子,應當也清楚他們的本性。不論是九品官人法,還是常科取士,都給了世家門路。界限早已畫出,只要不越界,各憑本事,誰掙到便是誰的。而世家若真參與科考,會比寒門士子差嗎?

就像一釜溫吞吞的水,把所有人煮在其中。或是逆流而上,或是沈屍釜底。若真有反意,去歲豫州陳氏是如何破塢滅族的?便是前車之鑒。

自立為王,乃至割據一方的可能,越發渺茫。現在逃往南地,未免太遲。待在大趙,總是好過對匈奴稱臣。

這一環環,套的如此緊密。溫嶠有時忍不住會想,他這個吏部侍郎,是不是也天子暗中的手腕之一。想用他來釣出那些心懷不軌的逆黨。

也正因此,溫嶠才越發克己奉公。兩朝為人,歷經戰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當今天子,要遠勝司馬諸王。倘若願做個醉生夢死之人,他早就渡江南下了。而待在大趙,無論出身如何,只要有才,還怕無處施展嗎?

等到他那幼子年滿六歲,便送到崇文館吧。長子可以恩蔭襲爵,其他的子嗣,卻要各憑本事。當年他家父叔六人便有“六龍”之稱,他的子嗣,又怎會不如?

何止是溫嶠,這次制科變革,也讓不少人心中起了波瀾。然而出言直諫的終是不多。前些日子還傳來消息,江東又有民變,十數縣府被破。更別提匈奴占據的地盤了,光是雍秦二地出逃的流民,就有數萬之巨。簡直民不聊生。

天下雖大,安身的地方卻也不多。還是家業和小命為重。

沒人反對,剩下的就是歌功頌德了。恩科取中的士子,也依例入宮陛見。

立在東掖門外,孫璋只覺脊背見汗。自從知曉自己登了杏榜,且位列“文經邦國科”前三之後,他就亢奮的晝夜難眠。這可是恩科得中啊!就算不如常科,也能入朝為官。若是外放,起碼也是縣丞起家。放在幾年前,恐怕做夢也不敢想!

更妙的是,與他相交的另外三人,也盡數取中。除了鄒謙名次稍遜外,陸淳和朱約考的都不差!以後他們四人,就是正經的“同年”。官場之中,也能相互照應。

如此喜上加喜,怎能不讓人興奮難安?因而站在這掖門前,別說汗重濕衣了,孫璋的兩腿都有些發軟。恩科不比常科,沒有三鼎甲之說,亦無法進殿奏對。但是能站太極殿外,一睹皇城壯偉,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陛下有旨,宣新科秀才入宮面聖!”傳旨的聲音,自宮內遙遙而來,回蕩不歇。

常科及第稱“進士”,恩科取中則喚“秀才”。才之秀也,國之幹城。這是聖天子對他們的嘉許,亦是恩典。聽到禮官口中的這聲“秀才”,孫璋目中熱淚都險些落了下來。

拼盡全身氣力,他和眾人一起謝了皇恩,緊隨導禮官,邁步入了皇宮。

方才的宮墻,就雄渾厚重,讓人敬畏。然而真正踏足宮城,孫璋才知自己孤陋。披堅持銳的羽林衛列道而立,手中兵刃金光閃爍,寒氣四溢。禦磚似鏡,殿宇若林,遠處城闕飛挑,襯得天都低了幾分。

穿過了止車門,再過翔鳳樓,入端門,把那華美絕倫的總章觀置於身後,“三朝五門”中的中朝,盡數展現眼前。

五德輪替,趙代晉,為火德,尚赤。面前那大殿,碧瓦赤柱,巍峨肅穆,猶若巨獸盤踞玉臺之上。升殿的禦階延綿,盡作朱色,一階一階似無邊際,融入殿中。太極殿前香爐吐霧,羽林森嚴,還有一座飾有日晷的錦樓,點綴其間。

在這巨大宮宇的映襯下,百餘新科秀才,簡直渺如螻蟻。

待所有人都按照禮官交代,入列站定。宮廷樂師們,奏起了韶樂。孫璋的心跳變得更快了,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這應當是天子升座吧?那九五之尊,就在眼前的大殿之中嗎?然而心底再怎麽激動,他也不敢擡頭偷看天子鹵薄。只是按照之前所學,隨殿內百官一起,進趨稽首,山呼萬歲。

在“平身”的唱喝中,孫璋手足發顫,重新站直了身體。汗水已經淌到下頷,他卻擦也不敢去擦。又等了一會兒工夫,一位手捧聖旨的老者走出了太極殿,立在丹陛之上,展開了詔書。

這人正是禮部尚書範隆。恩科因為沒有殿試,秀才不得上殿。然而金殿傳臚,禦前奏名,還是有的。雖然年邁,範隆的聲音依舊高昂,中氣十足。

“開明四年,天子隆恩,開制科,廣攬天下英才。今取士一百三十八人。特奏科取三人,賜同進士出身。博學文達科,取十二人;文邦經國科,取五人……醫科取十人。皆授九品,賜秀才出身!”

特奏科竟然賜了同進士出身!而且並未授官,這是要依照原官位定品了?不過這些只在孫璋腦中一晃,就煙消雲散。只因高臺之上,禮部尚書已經開始宣讀眾人名姓!

“……文邦經國科第三名,孫璋。”

當那名字在大殿外響起,由內侍齊聲宣唱時,孫璋真的流下了淚來,上前一步拜倒在地:“臣孫璋,叩謝陛下隆恩!”

他的聲音融進了其他人的謝恩聲中,簡直聽不清楚。然而沒有人在乎。孫璋只覺平生之願,已經圓滿。

然而當一百三十八人依次念完後,殿內傳旨小黃門高聲道:“陛下有旨,宣特奏科同進士入太極殿覲見。”

孫璋的嘴巴險些未能合住。進殿面聖!特奏科便有如此殊榮嗎?這比真正的同進士還要更勝一籌,只有三鼎甲可比了!

然而不論如何想,那三人已經出列,在禮官的帶領下踏上丹陛,進入殿中。胸腔內,突然燃起一股難言的滋味,孫璋咬住了牙關。他還有希望。只要好好做官,好好進學,總有一天,也能得如此殊榮!

天子從未輕看他們。這太極宮主人,值得他肝腦塗地,效死駕前!

突然,一陣清脆的當當聲響起。心神動蕩下,孫璋忍不住擡眼看了過去。只見那殿外錦樓上,開了兩扇小門。兩尊三尺有餘的木人,同時踏出門來。一人叩鐘,一人舉牌。視線一晃而過,雖看不清牌上文字,卻能看清那偶人身上紫袍。

心神巨震,孫璋慌忙垂下了視線。這是什麽?是上天賜他吉兆,預示他也能身著緋紫嗎?

其實孫璋沒有發現,階下大多數秀才剛剛都忍不住看了一眼,也都看到了那紫袍木偶。一旁站著的導禮官嘴角微微一抽,裝作沒看到一樣,不曾呵斥他們的失儀舉動。

畢竟會在太極殿前修鐘樓的天子著實不多。相較起來,倒是魏明帝那樣,花費巨資,在式乾殿前築銅龍、銅鳳的奢侈之舉,更正常些了。

不過聖天子,總有出奇之處。只看那些人敬畏的目光,就知鐘樓沒有白蓋。偷眼又看了一看樓頂日晷的時間,那導禮官重新垂下了雙目,靜待朝儀結束。



“一舉登科日,衣錦歸故裏……話是這麽說,若真做官,怕是不那麽容易能歸故裏了。”斜倚在禦案前,梁峰笑道。

現在朝中正在推行異地為官的法子,若真當了官,外放都要避著家鄉。那四句登科詩,純粹是梁峰從記憶裏劃拉出來的,做不得準。

但是好用是真的。若不是害怕銅臭味造成反彈,他真想把“書中自有顏如玉”那首也搬出來。科舉取士,才是中央集權,掌控地方的良策。但凡有能力,哪家天子想看地方大佬的臉啊?

“今科取士又多了些,主公是想打雍州了嗎?”身旁,奕延銀勺一鉤,又挑出了顆櫻桃核。幾枚處理好的櫻桃,堆在對面的小小玉碟之中,差不多有一口分量。

沒想到奕延能看出來。梁峰挑了挑眉,把那堆酸甜可口的櫻桃扔進嘴裏,才道:“豫州這兩年敲打之後,還算服帖。前線也推到了淮水北岸。沒有後顧之憂,是該動一動雍州了。況且欽天監剛剛上報,估計明後兩年,會出現數次日食。如今雍秦兩地氐羌作亂,再碰上日食,那群匈奴人還有心守城嗎?”

這話,倒是讓奕延精神一振:“若真有日食,臣定能一戰攻克長安!”

“一戰克敵是好,不過損耗太大。慢慢來,脅迫匈奴後撤,讓他們虛耗兵力。雍秦兩地內附的羌胡還是太多,終歸不是好事。”梁峰倒是看得明白。那些跟著匈奴造過反的氐羌、雜胡,足以構成不安定因素了。

這些人,可不是投降就行。今日降了,明日可能還會反。只能先逼得偽漢自耗,盡可能消滅其可戰之兵。待平定之後,把人打散,混入漢人中同化。興許要五十年乃至百年時間,才能徹底消除隱患。

不過他想要的,也正是真正的大一統。不是四夷來朝的盛大場面,而是同化和泯滅,是徹底的吞並和安定。為了這個目標,花費些時間,也是值得的。

奕延雖也是胡人,但是註重的不是什麽華夷之辯。只要國朝能夠安定,百姓能夠樂居,就是最大的幸事。既然並州能成,想來雍州也可同等對待。

“若是如此,恐怕要打上兩年。”奕延想了想就道,“淮水一線,還要屯糧備戰,操練水軍。”

打完匈奴,就要發兵征南了。這可不是單純步騎就能解決的。當年魏武何其能戰,還不是兵敗赤壁。沒有足夠強大的水軍,想要征服江東,純屬癡人說夢。

梁峰笑笑:“這個自然。朕還有壓箱底的寶貝,沒有拿出來呢……”

話說了一半,突然有東宮內侍求見。天子召見車騎將軍商議國事時,無人敢擾。不過東宮從屬非比尋常,梁峰微微坐直了身體,召他進來。

很快,來人就一路小跑,沖入了殿內,一頭跪倒在地:“陛下大喜!太子妃有孕了!”

“什麽!”梁峰身體不由前傾,“太醫院可確診了?”

“太醫令親自診過脈了!千真萬確!”那小黃門興奮的滿臉通紅,高聲答道。

“好!有賞!”梁峰緊緊的抓住了身邊人的手。太子妃有孕,可是天大的好事!一旦生出皇孫,三代傳承就定了下來。只這一條,就能讓所有騎墻者倒向大趙!

“臣恭賀陛下!”另一只手,撫在梁峰的手背上。

扭頭,一雙藍眸燦燦,喜意綻放。是啊,他也是期盼榮兒早些誕出皇孫的。期盼自己犯下的癡戀之罪,能有法子償還。心,被狠狠的揉了一把。梁峰突然道:“碰巧愛卿也在宮中,可願隨朕前往東宮?”

奕延遲疑了那麽一下,面上緩緩露出了笑容:“此乃臣之幸也。”

梁峰也笑了。牽住奕延的手,他長身而起,擺駕東宮。

作者有話要說:

秀才這個稱呼,漢代就有了。公卿和各州每年都可以舉薦一名秀才,意為優秀人才。後來光武帝劉秀登基,才改成了茂才。到了三國,又改了回來。換到梁少這邊,拿來當制科的稱呼,其實是高看了這些人一眼的。不過進士比秀才級別要高的傳統,估計也會流傳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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