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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毛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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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上巳游宴, 梁峰卻沒有立刻打道趕回梁府, 而是在王府又停了幾日。

一來是踏青太過疲累, 需要靜養幾天才能繼續乘車趕路,二來則是要花費一些時間去“網羅人才”。這也是梁峰最近才發現的事情,在這個充斥著高門顯貴的王朝中, 科技是一種可供娛樂的玩意兒。

因為窮奢極侈的生活作風,魏晉高門在玩樂之餘,也對新鮮事物好奇不減。譬如武帝嗜好女色,後宮佳麗過萬,每日乘羊車在宮中隨意行走, 選女子侍寢。因此, 便有人獻上可坐可臥的活動羊車, 供武帝享用。還有“指南車”和“記裏鼓車”這些前代只能見於史載的車架,如今都出現了實物。不少貴族豢養工匠, 炫富比鬥, 以為樂事。

正因為這種風氣, 不少寒門子弟也想方設法制造新鮮器物, 以此進身。當年洛陽繁華之時,無數寒士聚在高門宅邸之前,只要有仆役出門,便上前推銷自己的發明,堪稱一景。

不過晉陽不是洛陽,如今也非太康年間,高門之前早就沒了攢動的人頭。然而早年那些異想天開的發明家卻沒有徹底消失。梁峰便命江倪前去探查,若有可用的,就想辦法招至府中。

發明創作的癮頭,可是相當難戒掉的。江倪沒有花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幾個當年日日守在高門之外的寒士子弟。梁峰在一一檢查了他們的發明成果後,最後選出了兩個以活動機械為研究方向的,收入府中。

雖然發明機床還早了些,但是一些簡單的流水線應該還是有可能造出的。如此一來,坊中的人員配置就算齊全了。有思路開闊的發明者,有負責落實的匠人,還有數據支持的科研人員,好好把隊伍帶起了,應該也能大有所為。

處理完了這一切,梁峰便揮別王汶,離開了晉陽。

“郎君,何不在王中正府上多停幾日呢?”綠竹端過飲子,心痛的看著郎君又凹陷下去的面頰。好長時日才養起來的,結果一趟晉陽之行,便又瘦了下來。路上還要喝藥,郎君就更不肯好好用飯了。

接過藥飲,梁峰一口喝個幹凈。這是姜達調配的暈車藥,就算換了馬車,回程也要好幾日呢,還是早作準備為好。

喝完藥,他把碗遞還給綠竹:“榮兒還在家等著,早些回去為好。”

而且谷雨也快到了,田莊就要進入春耕最繁忙的時節。大旱之後往往還會有蝗災,也要及早準備才行。

回府不知還有多少事情等著,梁峰正閉目思索著府中事宜,一個響亮聲音突然從車外傳來:“可是申門亭侯車架?小子陽曲段欽,前來拜會梁侯!”

哪有路上攔車求拜會的?而且梁峰好歹也背過些譜牒,陽曲何來段氏?猜疑只是一瞬,旋即,他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弈延,停車。”



駕車的羯人兇狠的瞪向自己,灰藍色眼眸中滿含凜冽殺機,車架前後的護衛也變了陣型,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沖上前來,把他撕個粉碎。然而面對這種讓人脊背發寒的景象,段欽的面色也未改變,依舊雙手作揖,立在車前。

有這樣的護衛,恰恰也證明了梁府部曲訓練有素,卻又克制自律,和其他高門跋扈驕縱的私兵全然不同。看來自己並未選錯!

段欽自幼便熟讀詩書,博聞強記,更有一顆濟世之心。然則出身庶族,祖上只在幾代前出過一個郡守,根本不被並州高門放在眼裏,更無法出任官職。若想出頭,只能想盡辦法為自己揚名。

或是仿照山濤之輩,用守孝數載換得賢名;或是如同陶侃之流,傾盡家財只為招待上官,從而留下薄名。更甚者,如張華、左思,潛心讀書,憑絕妙詩文進身。

然而這些,段欽一樣未選,只因他深知如今朝廷大亂。

嵇康、裴頠、陸氏兄弟這樣的閥閱子弟,尚且無法在朝中保命,更勿論庶族。而像其他寒門一樣投靠郡王,也非他所願。縱觀司馬諸王,只知興兵作亂,從未於民有半分恩惠,一旦得勢,便會一改禮賢下士的面孔,變得奢汰無度,昏庸不堪。

若是不小心遇上這麽個暗主,任是鞠躬盡瘁,也不過害了更多百姓。可是歸隱山林,又絕非他所願。因此段欽只能暗自觀察著周遭權貴,只盼出現一個可以讓自己一展才能之人。

直到他聽說了梁豐的大名。

當初晉陽大疫,段家便有姻親在晉陽城中。聽聞有佛子救了一城百姓,段欽立刻察覺此事不同尋常,親自前往晉陽查探醫寮,了解內情。防疫之法並非傳聞中的“神佛恩賜”,而是醫寮諸醫者和僧侶共同施救。梁豐本人又賣紙換糧,讓懷恩寺代為布施。這些做法,可不像高門所為。

雖然佛祖入夢一事傳得滿城皆知,但是真正讓段欽產生興趣的,卻是那句“可活人否?”。

一個不愁吃穿,有封地食邑的亭侯,竟然也能說出此等話語。這是為自己邀名,還是發自本心?

然而隨後的舉動,卻一步一步證明了梁豐的獨特。刊印佛經,贈送醫書;賣書買紙,收容流民;乃至高都一戰,更是讓段欽震驚。一個小縣也能擋住匈奴亂兵的鐵蹄,這可是上黨郡城都未做到的事情!

功勞在誰?

於是段欽又南下高都,查探情形。高都一縣的景象,讓段欽大為驚訝。剛剛遭過一場兵禍,府城非但沒有蕭條,反而加厚城墻,收容流民。光是在城外就墾出了數百畝荒地,還有翻車溝渠,一片欣欣向榮。

如此惠民之舉,皆是高都縣令所為?段欽卻覺得並非如此。光是墾荒需要耗費的錢糧,就不是一縣府庫可以支撐的。而且那些新附流民掛在嘴上的,也不單單是縣尊,還有梁府那位佛子的大名。

當看到梁府外聳立的高大寨門,還有附近兩村中剛剛立起的水車之後。段欽便起了心思。只是東贏公的征辟讓他有些憂心,不知這梁子熙會不會因為官祿引誘,成為將軍府掾屬。然而一次不救,一次問醫,直到上巳宴中傳出的美名,才讓段欽徹底確信,梁豐毫無投效司馬騰的意思。

這樣一個頭腦清醒,心懷寬廣的士族子弟,才是他可以投效的良主。哪怕如今尚未有一官半職,也不過是暫時而已。只要時機一到,此子定能乘風而起!

所以段欽根本沒有等到梁豐回府之後,再登門拜訪,而是攔路求見。此舉是有些失禮,但是不失為表露真心的機會,更是能看出,對方是否真的有求賢之心。

眼見馬車停了下來,掛在車上的竹簾被一個丫鬟輕輕挑起,段欽精神一震,擡起頭來。卻見一位俊秀如玉的郎君半依在憑幾之上,含笑向他望來。

此人姿容,遠勝傳言!哪怕心中早有準備,段欽還是有些發怔。可能是為了乘車,那人並未戴冠,只用幘巾籠住烏發,身上衣衫更是輕簡。可是即便如此,也無損其風度,溫文爾雅,讓人心生好感。

不過只是一瞬,段欽便收拾心思,朗聲道:“梁侯風姿,果然絕俗。”

看著面前的青衫男子,梁峰也悄然頷首。對方顯然是沒見過自己,所以第一眼顯出十足驚艷。但是很快,他就收斂了情緒,沒有被這張臉影響,依舊身形筆挺,目光炯炯,沒有分毫阿諛之態。

微微一笑,梁峰道:“敢問段郎因何攔車?”

段欽坦然道:“願效毛遂之事。”

果真是要自薦!梁峰卻未擺出什麽禮賢下士的姿態,開口問道:“敢問段郎有何長才?”

“詩書經史,盡皆熟讀。”沒想到梁峰問的如此直接,不過段欽心中更有了幾分把握。他並未問自己出身,是個唯才之人!

“哦?那段郎是否早有賢名?”見對方如此自信,梁峰繼續道。

“鄉間庶士,未得賢名。”段欽答得不卑不亢,也無隱瞞之意。

梁峰挑了挑眉:“滿腹經綸,為何遺才鄉間?”

“吾身卑賤,卻也當托可托之人。”

這回答可就有趣了。梁峰反問道:“在下身無官職,亦無封國,段郎因何托我?”

這才是最關鍵一問,段欽毫不猶豫道:“只因梁侯願活百姓!”

這句話,遠勝千言萬語。看著那張容貌平平,卻極為堅定的面孔,梁峰笑了:“我府中尚缺一教書之人,不知段郎可肯屈就?”

什麽?前來投效,卻被安排去教書?段欽楞了一下,但是很快便反應過來:“敢問是教何人?”

“一些正在學數算的莊戶子弟和兵家子,還有失去親人的孤兒。”梁峰淡淡道。

竟然是教這些庶民?不對,梁府在培養那些卑賤之人,知曉數算和文字!如果這個方略得以實現,梁府自然能不靠豪門、庶族,獲得忠心於自家的可用之才。若是這一方略推至州郡呢?怕是連豪門根基都會動搖!這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巧思?!

出身庶族,深知學識的來不易,再聯想梁府刊印醫書的事情,段欽一下便激動起來,拱手道:“願做一試!”

他應了下來。沒有覺得自己的才能被輕視,反而一眼看出了基礎教育真正的強大之處。只是這份見識心性,就難能可貴了。

梁峰微笑頷首:“如此甚好。弈延,安排段郎在後面車上休息。”

弈延看了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家夥,沒有反駁,帶著他向後面的車架走去。梁峰則讓綠竹重新放下了簾子。人他是收下了,但是還要仔細觀察一下,此子究竟有多少能耐。梁峰對這個社會通行的求賢觀並沒多少認同感。為了一個官職,太多汲汲於名的偽君子和道學家能做出一副完美姿態。清談、守禮、至孝、辭藻昳麗……這些從來不是一個好官的必要條件。

只盼段欽,能是一個真正有用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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