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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魚鱗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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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生的時候,只覺得天地是一片混沌,腦海也是一片混沌,她想支起身子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的手變成了毛絨絨的小爪子。

“我,我怎麽變成這樣了,我不是在,在,在哪兒來著?”

她的腦袋疼得仿佛要裂開一樣,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頭頂的天空陰沈沈的,大風呼嘯著卷起滿地落葉,把她身旁的人長發吹得很亂。那人低下了頭註視著她,長眉入鬢,明明是不懷好意的三角眼,卻帶著一絲溫柔。

她驚慌地爬了起來,她想問清她是誰,這是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傳到耳中的卻是幼獸尖細的叫聲。

那人從她的懷裏抽出一張紙條,告訴她:“你叫祁晴。”

她安靜了下來,似乎在思考這個名字。

那人脫了袍子把她裹起來,放在掌上,悄聲說:“睡吧,睡醒了,一切就都過去了。”

她看見遠方的天空烏雲翻湧,有重重疊疊的人影在雲上廝殺,那人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此時一聲炸雷響徹耳邊,她正懷疑自己的耳朵聾沒聾,忽然感覺到有液體滴落在她胸前,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她閉了眼,就要沈沈睡去,突然記起,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蛇的人形,也是最後一次。

清晨的重陽派也如往日一般雞飛狗跳,紀明澤逃了早晨集體練劍的課程,和祁晴一起躲在樹後吃零嘴。

祁晴正穿著上次掌門送她的對襟襦裙,坐在樹下一邊吃櫻桃幹,一邊點評弟子練劍:“我看出來了,你們重陽派的人是真的很少,包括掌門竟然就兩位師父,弟子也才十幾個,也就占了個好地方吧。”

“是啊。”紀明澤毫不見外地從祁晴手中順了一把櫻桃幹,“掌門找大師姐談過了,她不會再來找你的事了。”

“挺好,再說她也沒對我做什麽過分的事,我可是大人不記小人過。誒,為什麽你可以不去練?”

“我,我最小啊,我最弱的,我可是所有人的小師弟。”紀明澤理直氣壯地解釋。

祁晴對他翻了個白眼,拍拍手上的殘渣,扶著樹幹站了起來,一點都不優雅地提起裙擺:“小師弟,扶我回去。”

紀明澤嘴上嘀咕著,還是十分實誠地扶著她的手臂道:“哇,你能不能快點學會走路……”

“紀明澤!”

身後傳來聲音,是謝一斐,她的眼底掛著淡淡的青色,看起來十分疲勞,她握著劍走上前道:“你給我回去把劍練好,我來扶祁晴姑娘。”

“……是。”紀明澤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

謝一斐強硬地攙扶著祁晴的胳膊,祁晴也只好順其自然隨著她往前走。

“你的腿,怎麽了?”

祁晴一時沒反應過來是謝一斐在問她,半晌才回答道:“喔,這個呀,我只是忘了怎麽走路……”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會走的。”

“我只是,太久沒有變成人形了……”

“議事廳到了。”謝一斐將祁晴送了進去,看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聽說你很喜歡吃東西?”

“是呀是呀,只要是好吃的我都喜歡!”

“明天掌門的壽宴將會重新辦一次,”謝一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務必別穿這麽亮眼的衣服來。”

“為什麽啊?”

“重陽派裏連雌蚊子都少,你說呢?”

“哦。那壽宴上是有很多好吃的是吧?”

祁晴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開開心心地在掌門椅上打起了滾。

註視著祁晴的身影,謝一斐喃喃念叨著:“太久,有多久?六年嗎?”

在謝一斐喝下十日醉之後,她就後悔了。

辛辣的滋味使她陷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裏,有一些畫面在腦海裏閃現,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一段古老又刻骨銘心的記憶,擁有的人想要把它忘記卻記得更清楚,像要拔出心頭的刺卻又不經意把它紮得更深。

古樹郁郁蔥蔥,枝葉隨風搖擺,樹枝上綁著的紅布條也與風纏綿在一起,綠色的光點灑落在她的身上,比陽光還要溫暖。謝一斐低頭看見一名女子靠在樹底下睡著了,霧鬢雲鬟上墜著細小的鈴鐺,一張輕塵脫俗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睡著了,長睫如蝶翼般顫抖,似乎是感覺到謝一斐的靠近,她醒了,笑著擡起頭,向著謝一斐伸出手。

她笑著說:“我們去三生樹下許個願好不好?”

謝一斐只睜大了眼看著她,不敢應話,因為這是她見過最美的女子。印堂飽滿,眉若遠山黛,明珠一般清澈透亮的眸子裏倒映著謝一斐驚訝的臉龐,右眼下一點淚痣像未落下的淚珠,配合上微微下垂的眼角,更顯得她無辜,且惹人愛憐。

她笑起來的時候仿佛天都亮了,謝一斐甚至在空氣中嘗出了甜味。

她問:“怎麽了,你一直盯著我看?”

“因為……你好看。”

她嬌俏地挽住了謝一斐的胳膊,還把臉貼了上去,撒嬌道:“好啦,這句話你都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第一次見我的時候說,現在又說,難不成還要天天掛在嘴邊不成?”

“……”

她站起身來,只比謝一斐矮半個頭,齊胸襦裙上的流雲翻湧飄散,如同活物,就是披帛上的青鳥也扇動著翅膀,在畫面上游走著,時不時沖謝一斐鳴叫幾聲。

“我們去三生樹下許願吧,你要學我,像這樣跪好,然後雙手合十……”

“我念一句,你也要跟著念一句。”

謝一斐跪在她身旁,看著她閉著雙眼,無比的虔誠。

“三生樹在上,聽女所言,願結同心,永世相依,再不分離……”

謝一斐緊跟著重覆了一遍,卻在中途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了,她聽見自己問道:“我們不是仙嗎?如果你想,我們可以永生永世都在一起……”

“不一樣的。”她伸手撫上謝一斐的臉龐,“縱使世人不許,仙人不認,至少,讓天地見證,也結了我的一個心願。”

“你願意嗎?”

謝一斐感覺到自己重重地點了頭。

她牽住謝一斐,微微靠在謝一斐胸口,悄聲道:“我在洞府裏備好了新房,我們像凡人一樣三拜之後入洞房吧!”

“好……”

懷裏的人身形漸漸消散,好似剛才經歷的一切都是幻覺一般,最後原地只剩下謝一斐一人,空抱著不存在的人。

“是夢嗎?”靠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壁上,謝一斐握著那把九星刺,摩挲著匕首古樸的花紋,陷入了沈思,“還是九星刺主人的記憶……”

壽宴還未開始時,弟子們都在忙碌準備,謝一斐提前做好了魚鱗酥,正往長輩席上端,突然聽見角落裏傳來貓叫,她轉了個身看過去。

一只渾身雪白的狐貍窩在桌角,無辜地睜著小眼睛看著她。

“……祁晴?你怎麽在這?”

“你不是叫我不要穿太亮嗎?可是我又沒有別的衣服了,所以只好……”

謝一斐的眉頭皺了起來,剛想斥罵幾句,轉而改口:“你……算了,躲好。”

“哦。”

祁晴飛快地在桌腿踩一腳借力,跳入了謝一斐懷裏,可憐兮兮道:“大師姐,你一定要保護好我呀,紀明澤說像我這樣沒法力的小妖精會被其他弟子吸幹精氣,做成狐裘的!”

“……”

“……誰是你大師姐!”

謝一斐問道:“老實說,是不是紀明澤給你看他私藏的話本了?”

“對呀,他還教我認字來著。”

“他這個小師弟還挺稱職的。”謝一斐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但是周身氣質瞬間冷了下來,“他既然那麽喜歡話本,那我就讓他好好演一遍。”

謝一斐往祁晴嘴裏塞了一塊魚鱗酥,用餐布蓋住懷裏的祁晴,低聲道:“別出聲。”

祁晴躲在餐布下咯嘰咯嘰咬著魚鱗酥,魚鱗酥表面被炸的金黃,一口咬下去酥脆可口,油順著孔隙流了祁晴滿嘴也顧不上,甜味沒有尋常糕點的膩味,多了幾分自然,表皮的芝麻更是香到難以自拔。

當謝一斐掀開餐布時,祁晴正伸著舌頭舔爪子,活脫脫一副小饞鬼的樣子,她問道:“……小狐貍,你就不怕我嗎?畢竟我可是……”

“不怕啊,我覺得你身上有股熟悉的感覺,再說你也沒怎麽傷害我……”祁晴的鼻子在謝一斐衣間拱來拱去,潔白的衣上油漬漸漸漫開,“不好意思,你不是狐貍。”

謝一斐的臉黑了下來,她把餐布翻回來蓋好,並不想理會祁晴。

“大師姐,宴席的桌子已經安排好了,賓客們也已經入座了。”

“我知道了,二師弟,叫師父和師叔回來就坐,”

“是,大師姐。”

掌門一手摸著白胡子,一手拉著中年男子的衣袖,笑呵呵地:“不用叫了,我們回來了。師弟,今日你可要陪我好好喝個夠,你看來了這麽多客人,不讓你像上次那樣喝個夠怎麽行呢?”

上次中年男子可是喝到形象全無,他不自然地搓了把臉:“師兄,別把我拉進渾水,正清觀的客人,要陪你自己去!”

“誒,師弟,可憐我老人家平日裏吃不到鴨脖,現在還要被壓榨……”

“我有時候真的懷疑,一斐是不是跟你學壞了。”中年男子隨手拿過酒杯,讓謝一斐滿上,“好好的純良小孩,現在就是煤炭心了。”

“師叔說笑了,師父向來有著赤子之心,待人接物都是頂頂好的。”

“你這丫頭!”中年男子靠在桌邊笑笑,拿起魚鱗酥吃了起來,“我們就不過去,就看你師父一個人表演。”

掌門一甩廣袖,還拾掇了自己的冠發,仙風道骨地走到正清觀的桌前,禮貌地問道:“請問正清觀觀主何在?”

“是在下,懷清。”站起來一位鶴發童顏的老道長,對著掌門恭敬地作了個揖。

“嘖,懷清兄,不必多禮。”掌門捧起酒杯道,“原諒老朽年紀大了,愛忘事,再說,老朽每次辦壽宴時,正清觀來的觀主都不一樣,我這不是怕禮儀不周嘛,來,幹了這杯十日醉!”

“懷清兄啊,希望老朽下次壽宴時能再會!”

話至此,正清觀眾人便只好先喝酒,目送著掌門大搖大擺地離開。

“不對,師父,那重陽派掌門的話,似乎在嘲笑我們正清觀的人死的早啊!”席上,一名弟子終於向懷清如此說道。

“傻子,你一個道士還想跟修士比命長?再說,他們也只有命長了,飛升不了還不是要天人五衰,我們道家至少可以斬妖除魔嘛,宮宇嬌妾聲名可比什麽冷冰冰的劍好吧?”

掌門的袍子是新做的,上面繡著仙鶴與松,金絲纏繞,所以他每敬一次酒,都要甩甩廣袖,可以炫耀一下新袍子。

“喲,你看你師父的樣子,風騷吧,他要是再年輕點,全汝陽的姑娘都不得安寧了。”中年男子調侃道,“要不是他年輕的時候沒碰上多少姑娘,現在還會來做修士?”

“咳,師叔,師父那一代究竟是怎樣的?”

“自己去藏書閣看重陽派史。宴會開始了,入座吧。”中年男子回頭看了謝一斐一眼,“怎麽,你對掌門的八卦有興趣?去藏書閣裏翻《重陽小史》。”

“……好。”

謝一斐轉身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掀開餐布,發現祁晴已經睡著了,難怪剛才一點動靜都沒有,謝一斐看似嫌棄地擦幹凈祁晴的嘴,一抹笑意偷偷爬上嘴角。

睡夢中的祁晴用爪子抓住了雲紋吊墜,頭腦混沌成一團。

我究竟忘記了什麽?

這六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麽,還是一直在重陽派裏?忘記了很重要的事,還是人?

就是在夢裏,也看不清那張臉……

“爹——”

“娘——”

段雲棟跑在鄉間的小路上,眼睜睜地看著火舌吞噬了那間屋子,那間滿載著他童年記憶的屋子變得焦黑,木板倒塌下來,把屋子的出口嚴嚴實實地蓋住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一下子沒踩穩,段雲棟跪在了田壟上,大滴大滴的淚水奔湧而下,與臉上的汙泥混合在一起,“……你們不是說好了來接我嗎?你們都是騙子,都是騙子!”

“段小少爺,段小少爺!您慢點跑啊……”跟上來的家丁連忙攙扶著他的胳膊。

“你認錯了,我不是段小少爺。”段雲棟緩緩用手蓋住了眼睛,任由淚水沖刷著臉,閉上眼,還能感覺到娘站在爐火旁烤肉,爹把他高高舉起,那只小狐貍親昵地蹭蹭他的臉頰,他笑得……像個孩子一樣。

他早該料到的。

爹為了把他送進學堂,究竟都做了什麽,他應該比誰都清楚,學堂中謠傳的“段大用狐貍做餌殺獸與夜行人”是真的,“段大收了買命錢”也是真的。

“段家欠了我們祖上一個人情,希望能夠……”

在他偷聽爹娘談話時,在他被寄養在段家時,在爹娘主動一點一點切除他們之間的聯系的時候,他早該料到的,註定會發生這樣的結局。

段雲棟用力抓緊了腳下的土,低著頭沒說話,甚至也沒有淚水滴下了,身旁的家丁卻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悲傷,像巨大的浪潮悄無聲息地翻湧淹沒他。

作者有話要說:

①世界觀設定:重陽派修仙,劍修,長壽,目標是飛升,若失敗,就是天人五衰【來自佛家,為天人在壽命將盡時出現的種種現象】

正清觀修道,斬妖除魔,可結親,其他與正常人一樣

②段雲棟那段類似楚子航的父親死後楚子航的反應,算參考?

③我還在考慮放刀子還是放糖,《劇版鎮魂》把我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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