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左右看看，前後沒人，長廊拐了個彎，正是僻靜的地段她從腰帶裏摸出珠釵，釵尖浸在茶裏，一按釵頭的珍珠，一點白色的粉末噴了出來，轉眼溶化不見明春心頭砰砰亂跳，雙手顫抖，茶水便溢了少許出來她忙把珠釵扔進廊下的草叢，定定神，目不斜視地向前去了

露蒹兒依舊在踢毽子，又笑又叫，若說是個千金小姐，哪有這般天真活潑、無憂無慮？若說像個小丫鬟，又何來那天仙化人般的風姿？二皇子看得專著，情不自禁地眉眼帶笑明春走到他身後，重重地說：“茶來了！”

二皇子募然回身，詫異道：“怎麽是你？”

明春冷冷道：“你剛才不是跟我說話麽？”

“我不知道是你，真是失禮”二皇子取了茶，看見托盤上溢出的茶水，笑道，“真是千金小姐，沒做過這種事哩”

明春直瞪著眼，要看二皇子喝下茶去二皇子摸到杯壁，似乎是覺得太燙，便把茶盞放在一邊，依舊回身看露蒹兒秦嬤嬤疾疾走來，手裏一把象牙梳子二皇子接過，招呼道：“蒹兒過來！頭發亂了，我給你梳梳”

露蒹兒淩空翻身，接了毽子，端端地落在二皇子面前秦嬤嬤看見茶盞，又看見明春手裏的托盤，頓時滿臉警惕戒備，但有二皇子在前，要逼問明春就顯得放肆了明春哼了一聲，不去理睬二皇子把露蒹兒頭上的手帕解開，用梳子柔柔地攏起她耳邊的頭發，道：“蒹兒，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露蒹兒一撇嘴，輕輕搖著毽子，笑嘻嘻地說：“我——不——答——應！”她身材玲瓏，站在二皇子面前越發嬌小，烏黑的長發瀑布一般垂落二皇子站得高，露蒹兒的頭只齊他胸口，小鴿子般地乖覺

二皇子笑道：“我還沒說，你怎麽就不答應？”

秦嬤嬤想，二皇子多半是有梯己話要和露蒹兒說，便瞪了明春一眼，帶她離開

露蒹兒道：“你要我放了那陳姑娘去，是不是？”

二皇子嘆道：“蒹兒，破城時，我心智昏聵，幾欲屠城是你說的，恨陳青竹一個人就夠了，何必牽扯不相幹的人這些話，你忘了麽？”

露蒹兒把毽子在手裏掂來掂去，半晌才說：“我說過的話怎麽會忘？但她是陳青竹的女兒，我實是不想就這麽放她去了你也知道，那個刺客……肯定還要來的，留她在手裏，應該有點用吧？”

二皇子沈默，牙梳在露蒹兒的頭發裏上下穿梭，不知梳了幾百下，直把頭發梳得流水般順滑“夠了”露蒹兒柔聲說，卻聽啪地一聲，牙梳裂成兩半原來她的頭發太過濃密厚實，二皇子梳得用力，那象牙便承不住勁了

“是為了我！”二皇子喃喃說，“你本不會有這樣挾持他人的念頭的，是為了我……不錯，我恨陳青竹，叫我怎麽能不恨？可蒹兒，你是多麽幹凈的女孩兒，我不要你為了我的緣故，心裏也恨起不相幹的人來你一直幫我，你以後還要幫我，你不要恨……我不要你恨……”

露蒹兒輕輕握了他的手，低聲說：“你不要不高興，我放她走就是了”

二皇子拉起她的手淺淺一吻，露蒹兒閃電般把手撤了回去，倉皇失措二皇子笑道：“怎麽，我又不會咬你？”

露蒹兒低著頭，小蜜蜂似的嚶嚶說：“我的手……不好看……”

二皇子硬牽起她的手，舉在眼前細細端詳膚色白皙，手指纖長，但線條顯得瘦硬，關節略微突顯，手掌靠近指根的部位長著一層薄繭，便是長年用劍的結果了“誰說的？”二皇子把她的手貼在自己的唇上，柔聲道，“蒹兒的手，最好看不過了……”

等明春放心不下地再來收拾茶盞時，書房門口只剩下滿地的書，風嘩嘩地翻著紙張茶水已被喝去一大半明春看著杯底的舒展的葉片，喃喃說：“是你逼我這麽做的……是你逼我這麽做的……”隨手一拋，將冷冷的殘水潑在地上殺人——明春想——竟是這麽簡單的事情，可為什麽心裏這麽難過？覆仇，應該是快意的，可為什麽又滿含失落？她想起了在月圓後的清晨，那兩個人相擁而眠，那一瞬，她不是已經拋卻了殺意麽？她知道他一心想和露蒹兒成親的，若是死了，那總是笑吟吟的露蒹兒怕會痛哭失聲吧？呵呵，成親——母親不也沒看見哥哥們成親麽？哥哥們都已經死了，他也沒理由成親、沒理由活下去！

陳府裏靜悄悄的，深春裏的暖風把隱約的溽熱吹向四方，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季節將非比尋常各種樹木的枝葉都顯出了最濃厚的綠色二皇子閉門謝客，歪在濃蔭下的錦榻看書，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醒來是日頭已經西斜，手的書掉在地上，身上落滿了各色薔薇花瓣露蒹兒捧了一碗湯，笑嘻嘻地站在一旁

“我怎麽……”二皇子連忙起身，“睡了這麽久……真是太疲怠了！”

湯熬了兩三個時辰，成了乳白色，加了枸杞、黨參、苡仁和蓮米，飄著幾片紫紅的玫瑰花露蒹兒雙目晶亮，緊咬著下唇，雙手輕輕顫抖，仿佛那碗湯有千鈞重，她要使出渾身的力量才捧得住一般二皇子喝了一口，“怎樣？”她急切問

“這就是雞湯嗎？”二皇子想了想，說，“一點也不苦”

露蒹兒嗤地笑出聲：“當然不會苦，這是雞湯嘛”

二皇子比喝藥還爽快地把湯灌了下去，將碗往露蒹兒面前一遞：“還要！”

“我去盛！”露蒹兒跑出三丈遠，又回頭笑，“你明天，真的想吃魚嗎？”

“明天的事，我怎麽會知道？”二皇子大聲答

露蒹兒大笑著遠去了，笑聲止住時，又飄來了歌唱這一整天，明春見到她的時候她在唱，到了夜裏要就寢時，她還那麽快樂地哼哼著明春坐在床邊，看她卸了妝，然後拿起了針線活——象牙白色的綢子，她在縫一件長衫，嘴裏不知唱著哪國話，反正明春聽不懂明春想：她在給……給他縫衣服，她還不知道他就要死了，她哭起來會是什麽樣子？武功再高，也是會哭的……在明春心裏，也許因為下毒成功，已經把二皇子看成了死人，所以那“惡賊”的稱呼不知不覺間就消失，是不是因為死人已無謂善惡？或者死真的就能洗去生前的罪過？

露蒹兒忽然擡頭，含笑看著明春，問：“你還有什麽地方可去嗎？”

明春一楞：“什麽？”

露蒹兒歪著頭說：“我硬把你留在這裏，你一定不開心你要還有親眷，我派人送你去”

明春悵然地搖搖頭：“不……我沒地方可去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哥哥們也都死了……我真沒地方可去了……”以前那樣掙紮地活著，就是為了殺死二皇子；現在，明春覺得，她該到地府裏和家人團聚了原來覆仇成功，也是這樣一件最終令人無奈的事

露蒹兒放下針線，輕輕摟著明春的肩：“那你就暫時跟我在一起吧，我會好好對你的，只要你別害公子”

“我不會的”明春低下頭說，想：用不著再害他了，已經結束了

露蒹兒咯咯笑起來：“你還是這麽不開心什麽時候想走了，告訴我就是”

明春霍然擡頭道：“露姑娘，如果那個……他……不在了，你該怎麽辦？”她想：那時候，你若知道是我殺了他，你還會放過我麽？

露蒹兒一怔，隨即又揚眉笑道：“公子才不會出事——有我在，他一定不會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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