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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遺落童謠(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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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利黑影如刀刃般徑直刺向後頸, 林妧一個閃身迅速躲開。手裏的匕首一轉,不僅沒被偷襲傷到分毫,還順勢砍斷了觸須的最前端。

觸須似乎與影子互通體感, 在前者被斬斷的瞬間, 與明川擁有相同長相的男孩渾身一震, 從喉嚨裏發出野貓一樣低沈的咕嚕聲響,表現出十分痛苦的模樣。

但吃痛的神色只持續了一秒鐘不到, 他很快便恢覆成面無表情的陰鷙模樣, 眼中恨意更甚:“沒關系, 每個人都會犯錯,我理解你的一時沖動, 姐姐。只要把右手剁下來, 你以後就會乖乖聽我的話了對不對?”

少年的聲音迷離且狂亂, 帶著絲絲冷笑響起時, 漫天黑影也隨之席卷而來。然而它們並沒有辦法直接襲擊身為目標人員的林妧——

陸銀戈一言不發擋在她跟前, 寬闊挺直的後背猶如一座大山。

“想動她, 得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他一本正經地說出只有在電影裏才會出現的臺詞, 嘴角悠然咧開:“不過在那之前,你會被我撕成碎片。”

林妧實話實說,在他身後小聲評價:“不錯,夠中二。”

陸銀戈耳根一紅,氣沖沖地吼她:“你給我閉嘴閉嘴閉嘴!”

他說著側過腦袋, 壓抑住滿心的羞憤情緒, 飛快向林妧投以一個意味深長的視線, 這回再出聲時, 音量明顯壓低了許多:“我先拖住他,你趁機把明川從那堆黑漆漆的東西裏救出來。”

“想救他?”

影子偏著頭笑:“沒用的。一旦被我的寶貝們圍住, 那家夥就會被噩夢拽進潛意識邊緣,不可能再醒過來——啊,說起來,這裏的一切都是場夢吧?只要他乖乖待在潛意識裏,夢境就永遠不會結束,我們也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每段夢境之所以終結,要麽是因為他們制約了所有出現過的怪物,要麽是明川在夢裏死亡,意識強行把他拉回現實。

只要被黑影團團圍住,他便會陷入難以擺脫的層層噩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輩子被困在潛意識裏。也正是因為這樣,做夢者永遠不會醒來,林妧與陸銀戈無法從此地離開。

不留給影子任何思考與緩沖的時間,林妧在迅速點頭後立即沖向明川所在的地方。眼看黑影把註意力全部放在她身上,鋪天蓋地的觸須瘋狂匯聚時,一抹高大人影出現在林妧身側。

陸銀戈握緊小刀,嘴角是張揚的冷笑:“你的對手是我。”

陸銀戈與幾乎占據整個空間的黑影彼此對峙,在刀口撕裂觸須的剎那,林妧避開最後一次差點劃破耳朵的攻擊,來到被層層包裹的明川跟前。

狼人吸引了絕大多數火力,她輕而易舉地斬斷像被罩一樣猛撲過來的黑色粘稠狀固體,然後用匕首用力一劃,直接破開包圍在少年周身的實體化黑影。

明川閉著眼睛,斜倚在深黑囚籠之中。他似乎夢見了極為痛苦且驚懼的事情,眉頭隱隱皺成一個小結,蒼白單薄的嘴唇被咬出點點血跡,幹涸表皮破開條條尚未愈合的裂口。

“明川。”

林妧試著叫他,與此同時向前伸出右手,試圖把他拉出來。在即將觸碰到明川時,她聽見遠處的影子發出一聲怪笑,摻雜了透骨恨意、不懷好意的諷刺與滿滿的幸災樂禍。

心裏的困惑還沒醞釀完全,視野之內便猛地一黑——

紛亂嘈雜的戰鬥聲響、富麗堂皇的宮殿與身邊的人們全部消失,她獨自站在沒有盡頭的幽深混沌裏,四周沒有一丁點兒光亮,黑暗像只無形手掌,一把攥緊心臟。

影子曾說過,明川被黑影團團圍住後,會進入潛意識邊緣,即夢中夢的世界。根據他透露的線索來看,黑影擁有令人置身於夢中的力量,她觸碰明川之後,很可能也被拽進了他的深層夢境。

她靜下心來環顧四周,果不其然,在不遠處瞥見一絲模糊的光亮。

雖說是“光亮”,其實只是相對於其他地方伸手不見五指的境況而言,除了這道光影,還有個半透明的、十二三歲的小孩——那是明川多年前的記憶。

昏黃燈光照亮男孩稚嫩的臉,他身穿白色長袖上衣,茫然站立在一間雪白色房間裏,臉上滿是驚慌失措的恐懼神情。忽然吱呀一聲,緊閉的房門被打開。

兩個戴著面具的男人走進來,打頭陣的那個高大健碩,身高直逼一米九;跟在他身後的矮瘦青年則拿著臺手持攝像機,對著四周擺弄一番後,做了個OK的手勢。

“你可要好好拍啊。”

高個子說話時帶著輕松笑意,像是在與朋友進行日常閑聊,然而話音剛落,一個拳頭便重重落在男孩小腹。

明川痛得跌坐在地,捂著肚子咬緊牙關。

“脾氣還是這麽犟。”

男人自言自語地嘟囔,隨即伸手抓住他衣領,刻意加粗過的聲線如同猛獸低吼,“怎麽不叫出聲音?你要是願意求我,說不定我會手軟一些。”

明川睜著漂亮的黑色眼睛,直勾勾擡頭與對方相望。

林妧看出他心裏的害怕。不知道因為疼痛還是恐懼,男孩眼底蒙著層濕濡水霧,水汽一股腦距離在眼角,凝結成懸掛著的淚滴。

他的後背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呼吸更是亂成一團。可明川從未移開視線,而是一眨不眨地望著男人,緊緊咬住下唇。

或許是被他的態度惹怒,男人整張臉憤然扭曲。他罵罵咧咧揚起拳頭,正打算毫不留情打在男孩側臉,身後卻響起另一道聲音:“別打臉。要是被志願者和檢查小組的人發現,我們就完了。”

那人停頓片刻,又興致盎然地補充:“悠著點,你上次把他打得半死,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男人斜睨他一眼,笑了:“打得越狠,看的人才更多嘛。”

他哼著不知名的歌,再度掄起拳頭。

林妧不忍心再往下看,強迫自己把目光移開,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周遭竟然不知何時出現了為數眾多諸如此類的幻象。

她看見明川傷痕累累、渾身是血地躺在小屋空地上;看見那個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在燈光裏慢慢走近,向他說起關於血液、謀殺與背叛的故事;看見男孩擡頭仰望天空,窗戶之外的世界明媚溫柔,無處不沐浴著和煦暖陽,窗欞之內的房間冷寂幽暗,四處彌漫著鐵銹一樣的血腥味道。

男孩壓抑的啜泣從耳畔悠悠傳來,伴隨著鐵棒落在身上的聲音、男人口無遮攔的咒罵與種種陰暗的童話。

這是明川的潛意識深處,他所擁有的整個世界。

林妧垂下眼睫,視線極快地掃過一幕幕畫面,試圖在繁雜記憶裏找到明川本人的身影。她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等周圍漸漸安靜下來,終於見到那個纖細單薄的熟悉背影。

明川背對著她,正低頭看著什麽東西,在聽見腳步聲後脊背微挺,安靜回頭。

他的瞳孔黯淡無光,在見到林妧時,像被灌進了幾顆亮晶晶的星星。

“明川。”見他沒有說話,林妧搶先打破沈默氛圍,“跟我離開這裏,好嗎?”

明川目光怯怯,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拒絕的意思。

林妧被哽了一下,嘗試轉換成下一個話題:“那……你在看什麽?”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我、我在看童話故事。”

童話故事?

林妧心生困惑,走到少年身邊。

和那些栩栩如生的回憶場景一樣,明川面前居然還懸浮著好幾處縮小版本的半透明場景畫面,只不過主人公不再是他,而是各個童話故事裏的角色。

被擄進山洞的少女被強盜灌下毒酒,口吐鮮血地倒地死去,強盜們奪走首飾與錢財,在她冰涼的身體旁哈哈大笑。

這是《強盜新郎》。

孑然一身的女孩獨自行走在大雪紛飛的雪夜裏,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走投無路之下,她只能蜷縮在角落裏點燃一根又一根蠟燭,最終在溫暖幻覺中緩緩閉上眼睛。

這是《賣火柴的小女孩》。

穿著紅色兜帽的小姑娘把蛋糕放在桌面上,沒想到臥床的外婆突然掀開被子,露出尖利爪牙。低啞狼嚎與女孩的哭喊一同響起,猩紅色血霧四處彌散。

這是《小紅帽》。

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故事,全都以幻象的形式呈現在他們面前。屬於孩子的童話本應該輕快溫暖,在他眼底卻盡數成了居心叵測的恐怖故事,主人公們在血與刀刃中奔走嚎哭,死亡如影隨形。

“我的世界很糟糕吧?”

明川說話時沒有看她:“對不起,你一定被嚇壞了。”

林妧習慣性地想摸他腦袋,卻發現在自己尚未發現的時候,跟前的少年已經比她高出許多。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告訴他:“沒有。”

“你騙人。”

明川雖然用了無法反駁的強硬語氣,氣勢卻很快就軟下來,更像在不著痕跡地哭訴:“對不起……我也不想變成這樣。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整個世界都一團糟,我努力想要做得更好,到頭來卻淪為這副模樣。我真的……不明白該怎麽辦才好。”

他說著擁有捂住腦袋,不想讓林妧看見自己此時此刻狼狽的模樣,聲音裏隱隱出現哭腔:“影子是夢的主人,在這場夢裏,誰都贏不了他。我們沒有任何逃出去的希望,註定死在這裏。”

“你才是這場夢真正的主人啊。”林妧放柔聲音,輕輕按住明川肩膀,“影子只是一個贗品,無論如何都不會比你更強。”

“可你知道的,我做不到。不管是控制夢境,還是使用那些超乎尋常的力量,我統統做不到。”

他咬住嘴唇,後背止不住地顫抖:“對不起、對不起,如果我再強一些,就不會害你們和我一起被困在夢裏。我真是……和那些壞掉的童話一樣,從骨子裏爛透了。”

林妧安靜地看著他,桃花眼中無波無瀾,平緩得猶如風平浪靜的湖面。忽然她輕輕開口,小心翼翼念出少年人的名字:“明川,不是這樣的。”

等後者終於垂下眼睛與她對視,林妧上前一步,走到形形色色的幻影前。

接著她深吸一口氣,勾唇朝他笑了笑:“想聽一聽我的童話嗎?”

明川不明白她的意思,茫然眨眨眼睛。

“這是一個寒冷孤寂的冬夜,販賣火柴的小姑娘獨自行走在街道上。路過的行人對她視而不見,火柴一根也沒有賣出去,女孩是那樣傷心,於是靜靜蜷縮在一個小角落裏。”

她說出的內容與原本故事一模一樣,而幻影也按照她的敘述逐漸發展,看不出有什麽不同。林妧的目光游離於幻象之間,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她衣著單薄,因此想點燃一根火柴取暖。就在女孩從紙盒裏拿出火柴時,她……嗯……”

話語在這裏停頓一秒,隨即林妧眸光一亮,嘴角笑意更深:“她聽見了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女孩好奇擡頭,居然看見一只銜著黃金葉子的燕子。”

明川的大腦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只迷迷糊糊地想,“銜著寶石的燕子”出自《快樂王子》。

那是個與賣火柴女孩完全不相關的童話,名叫“快樂王子”的貴重雕像憐憫於民間貧苦,於是拜托一只燕子把自己身上的寶石與黃金葉片全部贈送給城市裏的窮人,最終因為不再美麗,被丟進垃圾堆裏。

“燕子扇動翅膀,把金葉放在女孩手上。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兒,那只鳥就迅速飛走了。”

敘述沒有停止,幻象中的情景居然與這個故事保持了同步。女孩無比珍愛地捧著黃金樹葉,眼睛被街燈照得閃閃發光——

“有了它,一大家子的人終於能熬過這個冬天。”

林妧正值興頭,彎起雙眼時扯了扯明川衣袖,示意他看向另一個場景:“再看這個。柔弱的少女在森林中慘遭擄掠,被強盜們關在荒無人煙、機關重重的山洞密室裏。正當盜賊頭頭拿出匕首,即將劃破她的喉嚨,少女聽見密室前傳來一陣陌生的青年聲音——門外那個人說:‘芝麻開門!’”

這是《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

樵夫阿裏巴巴無意中發現強盜的藏寶地,並聽見了“芝麻開門”的暗語,雖然並不打算將寶藏據為己有,卻被強盜們視為眼中釘,為除後患,密謀要將他殺害。阿裏巴巴鬥智鬥勇,屢屢化險為夷,最終將惡人們一並打敗。

“芝麻開門是打開密室的暗號,隨著石門自動打開,從洞外走進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人。年輕人身手了得,居然憑借一己之力把壞家夥們全部打敗,原來他叫做阿裏巴巴,進入山洞只是想親眼看看藏寶窟裏面的模樣,沒想到卻遇上了尚未發生的謀殺案件。”

林妧說罷與他對視一眼,伸手指向面前不遠處的另一個故事:“還記得它嗎?我們曾經一起經歷過的《小紅帽》。”

幻影裏的女孩已經打開了房門,惡狼蓄勢待發,露出一點點白亮獠牙。

“狼外婆發出一聲猙獰嘶吼,向前伸出鋒利的爪子。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伴隨著女孩的尖叫,居然有道槍聲擦過耳邊——獵人打扮的男人站在門口,手裏舉著的獵槍正往外冒出徐徐白煙。”

她滿意地看著幻境裏惡狼滿臉詫異的模樣,緩聲繼續補充,“狼被一槍致命,獵人挖出它血淋淋的心臟,朝女孩匆忙笑笑。他說自己受到皇後差遣,奉命追殺白雪公主,可獵人不忍殺人,遲遲沒有動手。如今只要謊稱這顆野狼的心臟出自公主身體,就一定能瞞過皇後。”

聽到這裏,連明川也忍不住翹起唇邊,露出會心一笑。

這些大多是無比殘酷的劇情,可當林妧把它們結合起來,殺戮與饋贈居然都變得理所當然又恰到好處。

明明是那麽令人絕望的故事,明明是那樣無力又脆弱的人,卻全都脫離了原本淒慘幽怨的命運,迎來希望尚存的另一種結局。

“雖然許多人對奇跡和童話故事嗤之以鼻,在逐漸長大的過程裏,也的確會遇到許多冷酷的、與童年幻想中完全不同的事情。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告訴你,在某些時候,請一定要相信童話。”

林妧說:“兩條平行線交叉的時候,會發生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哦。無論是多麽悲傷的故事,只要遇見不一樣的人,總會有所改變——如果你原本的人生是條直線,在遇見我的時候,或許就得拐一個彎。”

無垠的廣闊黑暗裏,幻象散發出森然幽暗的冷光。四周傳來許許多多嘈雜的聲音,佇立著形形色色光怪陸離的幻影,可明川卻莫名覺得,他的眼睛裏只望見林妧一人。

她的眼睛裏閃著亮光,向少年伸出右手,每個字都像擊打在磐石之上的清泉,擁有叫人無法抗拒的魔力:“不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拐彎之後的結局嗎?”

心臟開始劇烈跳動,幾乎要沖破咽喉。

明川雖然比她高出一大截,面對林妧時卻仍然像個手足無措的小男孩。鬼使神差地,在大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他不經思索地同樣伸出手,小心翼翼握住林妧指尖。

手指觸碰的剎那,眼前景象陡然變換。刺眼的陽光迫使他瞇起雙眼,與此同時聽見影子怒不可遏的咆哮:“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麽會出來?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林妧扭頭看一眼周遭熟悉的景象,沒做多想地手指合攏,將明川的指尖包在掌心,在感受到一陣冰涼後用力一拉——

被層層黑影包裹的少年順著力道往前傾倒,緊緊貼在黑影上的後背猛然晃動,終於從禁錮中脫身而出。

她暗自松了口氣,四下尋找陸銀戈的身影。

黑色觸須仿佛永遠沒有窮盡的時候,斬斷一根後,很快就會有新的作為替代出現。陸銀戈已經用掉了大半力氣,這會兒的動作雖然依舊熟稔,速度卻肉眼可見地慢下來,身上亦是被劃開了幾條大小不一的口子,正往外滲出鮮血。

明川說過,在這場夢裏,影子幾近於創世的神明。

她擡頭與黑影遙相對望,上前一步,把明川擋在身後:“你留在這裏,我去幫陸銀戈。”

“不要去。”少年伸手拉住她衣擺,“你們贏不了。”

林妧並未直接回應,而是沒頭沒腦地出聲問他:“還記得《夜鶯與玫瑰》的故事嗎?”

明川微微一楞。

“你不是夜鶯。”

她身形單薄卻脊背筆直,擋在少年身前說話時,輕柔嗓音裏帶著不容反駁的決意,把寒冷的冬風盡數吹散。林妧說著停頓一秒,與此同時略微側過腦袋,桃花般瀲灩的眼眸斜斜地瞥過來。她似乎笑了,說:“明川,你是我們的男孩。”

明明不遠處就是被死亡籠罩的巨大陰影,可不知怎地,只要有林妧站在他跟前,就仿佛有一道纖細卻明亮的陽光突然出現,把少年與黑暗隔絕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半被黑影吞噬,一半沐浴著冬陽,林妧是筆直的分界線,靜默無言地站立於正中間。

擋在身前的小姑娘緩緩掏出匕首,在刀口白茫茫的寒光之下,明川沒由來地又想起那個童話,關於《夜鶯與玫瑰》。

【夜鶯飛到青年窗下的玫瑰旁,輕聲叫道:“能否給我一朵紅玫瑰,我願意為你唱最美的歌。”

可是那樹搖頭:“嚴冬已凍僵了我的血脈,寒霜已嚙傷了我的萌芽,暴風已打斷了我的枝幹,今年不可能再開花。”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夜鶯徘徊在玫瑰樹旁,“寒冬裏的紅玫瑰,當真不可能存在嗎?”

樹輕輕嘆了口氣,用無可奈何的口吻告訴她:“要想獲得鮮紅玫瑰,有且只有一個辦法:你必須將尖刺插進心房,用自己的心血染它。”

夜鶯輕嘆一聲:“拿死來買一朵紅玫瑰,代價真不小,然而‘愛’比生命更可貴,一只鳥的心如何能與人的愛相比呢?”】

——“愛”比生命更可貴嗎?

黑色影子如同起伏不定、泛濫成災的洪水,在半空中扭曲成種種不同形狀,最終凝固成幾把鋒利尖刃,氣勢洶洶地朝兩人猛撲而來。

身為夢境主人的覆制品,影子也擁有隨意操控夢境、淩駕於一切之上的能力。對於其他人來說,近乎是無解的存在。

林妧非常清楚,自己與陸銀戈很難在夢境裏打敗他。可明川不明原因地無法操控自己的夢境,完全不具備與之抗衡的實力,他們要麽永遠被困在這場夢裏,要麽贏。

“抱歉啊,之前什麽也不說就擅自把你丟下。”

林妧握緊匕首,沒有回頭。

——所以這一次,哪怕只有這一次,她想好好保護他。

然後像夜鶯那樣,為男孩獻上不可能在凜冬時節裏盛開的鮮紅玫瑰。

【待月亮升到天空,夜鶯也就來到玫瑰枝旁,將胸口插在刺上。那刺越插越深,她生命的血液漸漸溢去,口中卻唱起婉轉歌謠。

就在歌聲響起的剎那,玫瑰枝上竟然結出了一苞卓絕的白色花蕾,歌兒一首連著一首地唱,花瓣一片跟著一片地開。

起先花瓣黯淡得如同河上罩著的薄霧,淺淺銀灰色令人想起晨曦的交際。當那根刺不偏不倚正好穿過她的心,花朵於是變作鮮紅,如同東方的天色。】

林妧與觸須在同一時間開始行動。她速度極快,揮砍的動作行雲流水,當一條條觸須被砍斷時,影子痛苦地發出厲聲嘶嚎,然後用愈發破釜沈舟的氣勢催生出更多黑影。

“不太妙。”陸銀戈緊皺著眉頭,“這些影子無窮無盡,只要有它們在前面,我們就根本近不了那小破孩的身。”

“擋路的東西,全部毀掉就好了。”

林妧輕輕笑了聲:“你身上的傷,還好吧?”

“小問題而已,戰鬥時不要說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對了,有件事情必須要告訴你。”

陸銀戈神情凝重,停頓幾秒後沈聲開口,每個字都說得格外嚴肅認真:“如果這次能活下來,我想吃馬卡龍或水果慕斯。你會做的對吧?”

林妧:……

林妧:“自信點,把那個‘如果’去掉。”

這註定是場苦戰,數量龐大的黑色觸須如箭雨般劃破空氣,徑直朝兩人刺來。

饒是林妧也沒辦法避開全部攻擊,有幾次與觸須擦身而過,手臂與小腿都被劃破幾道血口。但兩個人總好過之前陸銀戈的孤軍奮戰,黑色長須雖然能無限再生,再生卻需要一段醞釀的時間,加上影子本人已經進入了乏力期,進攻肉眼可見地慢下來,場上的觸須也越來越少。

“混蛋、混蛋!”

眼看二人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影子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決定拿出最後的底牌。

幾縷黑影迅速匯集,竟凝結成一個十分精細的人形,並逐漸顯現出與人類相同的皮膚與五官。那是個瘦小的中年女人,灰白色面龐像極了吸血鬼或僵屍,林妧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份,正是經常給孩子們講述黑暗童謠的怪阿姨。

這是明川在現實生活裏最為恐懼的人,這種情緒在夢裏被數倍放大,給予她驚人的力量。

和真人相比,眼前的女人要顯得更加陰沈狂妄。她手裏握著把巨大匕首,無聊時打開又合上,發出金屬碰撞時的哐當聲響;眼睛裏毫無光彩,活脫脫一具被死死操縱的人偶。

在影子的猜想裏,林妧與陸銀戈本應該露出恐懼與憂慮的神色,沒想到前者居然有些欣喜地笑了笑,像是見到了什麽寶貝:“啊,是這個阿姨。”

陸銀戈冷笑著附和:“嗯,是這個阿姨。”

什麽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什麽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什麽叫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陸銀戈再也沒能忘記她容顏。這個幹巴巴的中年女人,是他在這場任務裏唯一的、也是最迫不及待想要狠狠痛扁一頓的家夥,奈何她之前只出現在回憶裏,連最簡單的觸碰都做不到。

他咬牙切齒等了那麽久,只為找到一個暴揍這混蛋的機會,至於現在……

這不就來了麽。

“我來解決她。”狼耳微微動了下,青年嘴角浮現起不可一世的笑:“小爺我看不慣這張臉很久了。”

林妧隨口接話:“你不是不打女人?”

“女人?”他旋轉指尖,讓匕首畫了個圓圓的圈,“這是在進行必要的垃圾處理。”

不對勁。影子想,非常不對勁。

他幻化出的中年女人不僅看上去瘋瘋癲癲,還拿了把足以致命的巨大剪刀,正常人絕對望而卻步,看一眼就瑟瑟發抖。

但誰能告訴他,為什麽那男人居然滿臉帶笑,然後一邊笑一邊朝這邊沖過來了啊餵!就算是一見鐘情,也不至於這麽激動吧!不對不對,他們倆打起來了!

陸銀戈在前方與中年女人纏鬥,林妧在側方除去突然襲擊的觸須,兩人沒有經過專門磨合,卻在戰鬥中形成了無需言語的默契。影子看得膽戰心驚,在女人的動作出現短暫空隙時,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可惜想象中的奇跡並沒有出現,正是在這一瞬間,陸銀戈毫不猶豫擡起拳頭,不偏不倚砸在對方臉上。

長時間積累的厭惡凝聚成勢如破竹的氣魄,於此時此刻轟然爆發。在一陣悶響後,女人猛地翻起白眼,整個身體都騰空往後倒去——這大概,也許,可能,叫做“被打飛”。

影子懵了。

他的力量所剩無幾,只剩下最後一點殘存的餘留,要是再硬碰硬地與他們對峙,一定會輸得徹徹底底。

“怎麽會……你之前難道在隱藏實力?為什麽會突然之間這麽……”

“你說我啊?”陸銀戈揚起下巴,居然笑了一下,“這大概就是傳說中夢想的力量吧——多虧了你,我才能實現這個願望。”

我的夢,華國夢。在經歷了長時間的壓抑與不滿後,讓我們一起恭喜這位來自歧川市的公務員小夥子,陸銀戈追夢成功!

——才怪啦!你的夢想就是把人家打一頓嗎!還有沒有出息了!

影子大腦混亂、胡思亂想,還沒從女人被瞬殺的震撼裏緩過神,就聽見耳邊吹過一陣陰慘慘的風。

和風一起來的,還有林妧柔和的熟悉聲線:“在決戰的時候,千萬不要分心。”

然後是刀子一樣狠戾的拳風。

坦白說,林妧與陸銀戈此時的狀態都稱不上好。無處不在的觸須留下道道血痕,鮮血順著額頭和臉頰往下落,把半張臉染成紅色。

可當她揮動拳頭的剎那,眼底的湖光閃爍出點點微光,嘴角自信又張揚的弧度讓人挪不開視線。在那一刻,局勢陡然扭轉——這本來是必死的殘局,他們倆卻硬生生掰了回來。

明川定定望著他們,說不出一句話。

【夜鶯的聲音越唱越模糊,白色的殘月聽見,忘記了天色將曉,遙遙停滯在空中;那玫瑰聽見,在清冷的曉風裏瓣瓣地開放。

最終這朵非凡的玫瑰變成了深紅色,花的外瓣紅同烈火,花的內心赤如絳玉。在寂靜的晨光裏,這是最美的花。】

凝結了夜鶯心口的血跡,因而被暈染成緋紅色的、最美的花——

原來他才是那個被傾盡一切呵護著的男孩,這是明川自始至終都曾不知曉的事情。

潮水般的記憶一齊匯入腦海之中,他拾起被遺忘的回憶,看見許多不願面對的往事。在決定面對現實後,夢境的主人終於想起了曾經的一切。

“是你們逼我的,一切都是你們的錯!”影子還在兀自咆哮,眼眶裏被血絲浸得通紅,“既然不能和你們在一起,那大家就同歸於盡!”

話音落下,變故陡生。

大廳角落轉瞬之間淪為一團漆黑,整個建築都開始不受控制地瘋狂抖動。黑暗越來越近,氣勢洶洶得仿佛要把所有東西都吞食殆盡,影子咯咯地笑:“我毀了它。夢已經要崩塌了,大家都逃不出去——我不快樂,你們誰都別想過上好日子!”

陸銀戈下意識回頭想保護明川,沒想到後者不但沒倉皇地準備逃跑,反而不緊不慢朝他們走來,臉上神情淡淡,冷漠得看不出有什麽特殊情緒。

少年一言不發地逐漸靠近,每走一步,建築的劇烈顫抖就會一定程度減弱下來,當他走到林妧跟前時,不僅顫動完全停止,連周遭的昏黑也被逼得後退一大截。

影子瞪大眼睛,顯出極度不可思議的震驚模樣:“你難道……”

明川冷冷與之對視,當他擡起頭時,所有騰湧的黑潮盡數消退、落荒而逃。

他在聲音很輕,卻篤定得不容反駁:“別碰他們。”

【這是夜鶯與男孩的故事。

待月亮升到天空,夜鶯也就來到玫瑰枝旁。她輕輕張口,從喉嚨裏淌出婉轉優美的歌謠,周圍是單薄月光、靜謐冬風與一望無邊際的夜幕,她剛要把花刺插進胸膛,忽然瞥見一抹修長人影。

“一只鳥,”男孩說,“為什麽要在寒冷的冬夜獨自來到枯萎的玫瑰樹旁?”

“我在尋找鮮紅色的玫瑰。”夜鶯回答,“然後把它送給你。”

風把樹枝吹得嘎吱作響,在凝固的深夜裏,一切都像場不會醒來的夢。

“我不貪戀虛無縹緲的愛情,也不需要被鮮血浸潤的紅色玫瑰。”男孩將她捧起來,輕輕撫摸鳥兒溫熱的羽毛,“冬夜的夜鶯啊,我只想再聽一回你的歌唱。”】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副本終於要完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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