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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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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蘭川一把抓住甘卿的手,壓下了她的筷子,用一種幾乎不像他的輕柔聲音說:“慢點,先喝口水好不好。”

那麽一瞬間,甘卿沒敢看他。

剛吃完辣椒的人,要是喝上一口溫熱的水,是要給辣出眼淚的。

喻蘭川拿起一個脆皮燒餅,掰成兩半,一半遞給甘卿。

“這個是糖的。”喻蘭川好像突然瞎了,一點也沒察覺到她故作平靜的表情快裂開了,專心致志地研究燒餅,“我好多年沒吃過糖燒餅了,外面店裏賣的那種不行,掰開裏面都是糖渣。”

旁邊的店老板一邊慢吞吞地擦著桌子,一邊說:“那是涼了,必須得剛從爐子裏夾出來的、滾燙的,才有流心,你倆小心燙嘴。”

甘卿順勢捂住嘴,“嘶”了一聲,裝作被糖汁燙了,趁機眨掉了眼睛裏的水汽。

“餓死鬼投胎?”喻蘭川收起了曇花一現的溫柔,翻了她一眼,“你跟別人吃飯也吃這麽風卷殘雲嗎?”

甘卿伸手抹掉了嘴角沾著的一點糖:“我這不是怕小喻爺秀色可餐,再多看一會擋飯嗎。”

喻蘭川差點忘了該用什麽姿勢把燒餅往嘴裏送,心不在焉地懟了自己滿口融化的熱糖。別人是借糖遮眼,假裝被燙,他倒實在,差點燙掉自己一層皮,眼鏡都滑下來了。

甘卿笑了起來,笑完,又覺得不是滋味。她是辜負過深恩與厚意的人,沒臉再去跟人討要喜歡,不曾想周圍的人——小喻爺、孟老板、美珍姐……甚至是一百一十號院的老楊幫主他們,竟然還敢把好意交到她手裏,不怕她再失手摔了。

這讓她簡直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顯得越發有口無心、油腔滑調了。

老板連忙過來給喻蘭川倒涼白開,甘卿就說:“您這燒餅一點也沒減量,良心了——就是湯面再原汁原味一點就好了,調料加得稍微有點多,現在人,在外面重油重鹽的吃膩了,都覺得口味越清淡越高級。”

老板聽完,覷著兩只昏花的老眼,靜靜地問:“姑娘,是鹹了吧?”

甘卿:“呃……”

“唉,老了,舌頭不靈了,也就剩下耳朵能咂摸出話裏的味了,人話還是聽得懂的。”老板落寞地嘆了口氣,“恐怕是該關門了。”

甘卿知道他中年喪子之後,唯一的牽掛就剩下這家小飯店了,連忙說:“別啊,歷屆畢業的學生都惦記您這口燒餅和面呢,我們今天就是特意回來吃的,您關了店門,以後熟客來了怎麽辦?”

“哪還有熟客?都走啦,不來啦。”老板擺擺手,像個行動不便的老猿,慢吞吞地走到收銀臺,從抽屜裏翻出了一個巨大的塑料文件夾,抽出幾張紙,“正好,你們小年輕眼神好,給我看看這個。”

喻蘭川擦幹凈手,接過來一看,是一份合同,關於拆遷補償的。

“這兩年孩子少了,十三中越來越爛,當然也越來越招不上人,好像是馬上就要跟別的學校合並了,合並完擴建,我們都得走,”老板坐下,透過窗戶,他朝學校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說,“也是好事吧,合並了以後就不叫‘十三中’了,改一改校風就好了。”

喻蘭川是看慣了合同的,大致一掃就能掃出好多點,逐條給老板解釋,甘卿聽了兩耳朵,半懂不懂的,就跟老板說了一聲,翻看起那個厚厚的文件夾。

裏頭什麽東西都有,老食客給寫的明信片、十三中每年運動會和校慶的照片……

喻蘭川拿鉛筆給老板勾重點,老板一邊等,一邊給甘卿解說:“那是個攝影師,走街串巷拍照片的,拍了我們家的門臉,回去那照片還獲了個什麽獎,也是件光榮事嘛,我特意把那頁雜志留下來了。”

甘卿仔細一看,只見雜志上果然有張小飯館的照片,得了個光榮的“鼓勵獎”,照片底下還有小字備註:“雖然作品技巧有所欠缺,但作者把鏡頭聚焦底層人民,還原了骯臟狹窄的陋巷,捕捉到城市邊緣人生活的一角,鏡頭感情充沛,拍攝者悲天憫人。”

“那個是有一年高考,十三中鹹魚大翻身,十五個人上了重點線,比前後好幾年加起來都多,真輝煌啊!學校門口貼出了大紅榜,我看著也高興,就給拍下來了。我兒子是上不了榜啦,只能蹭著別人家的喜氣跟著自豪。”

那張紅榜上寫了十五個人,其中十三個人的班級備註是高四某班——甘卿記得這事,她剛入學的那年,十三中招了個覆讀班,以免學雜費為誘餌,騙來了一幫成績好的窮學生,覆讀生為十三中破紀錄的同時,被這垃圾場耽誤一年,平均成績比頭一回高考下跌了二十分,於是輝煌的覆讀班第二年就黃了,倒貼人錢,人家也不敢來了。

再往後翻,甘卿的手忽然一頓。

只見那是一張剪報,上面報道了一起殺人案,受害者姓名當然隱去了,照片還打了馬賽克,但甘卿仍然一眼就看了出來,那是衛歡。

“這個呀,”老板探頭看了一眼,仔細回憶了片刻,“這可不是什麽高興事,這人頭天還來我這吃過飯,第二天就讓人殺了,據說死的時候身上一堆假證件,不知是幹什麽的,唉,總歸是我們的客人。”

甘卿楞了楞:“他來過這?”

“可不是嘛!”老板指了指剪報旁邊歪歪扭扭的孩兒體,“你看,我這還拿筆記了,這人來的時候,點了三大碗面。我說吃這麽多湯湯水水,回頭胃裏肯定不舒服,要是怕吃稀的不頂飽,我給您拿幾兩燒餅不就得了嗎?他說不用,就想嘗嘗這口面湯味。”

甘卿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

“奇怪吧!這人不吃面,先光喝湯,把湯喝凈了,才半死不活地隨便吃兩口。我說您可真有舌頭,知道今天大廚不在,面條是小夥計搟的,只有湯底是大廚留下的。他沒聽見似的,也不言語,我看這人臉色陰沈沈的,眉眼間帶著戾氣,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沒敢跟他多聊……果然就出事了。”

衛歡獨自跑到他……前任師父打工的小飯店,趁師父不在的時候,點他做的湯面?

喻蘭川從合同裏擡起頭,聽得十分詫異,他一直以為衛歡這種收錢殺人的兇手,應該跟楊平之流差不多,大腦哪個地方天生沒長好,一門心思地反人類。於是好奇地從甘卿手裏拿走了那個塑料文件夾:“我看……”

他這一端,沒粘嚴實的剪報後面滑出了一個小信封,差點落湯裏,甘卿的手快如閃電,從文件夾底下伸過去,將將夾住那個信封:“老板,您這怎麽還有暗器啊?”

“啊。”老板一頭霧水地應了一聲,一時也有點懵。

信封是密封的,沒開頭沒落款的,上面就寫了個“10”。白紙泛了黃,因為年代久遠,封口的漿糊已經幹得掀開了一角,露出過去那種紅格信紙的邊。老板把它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才艱難地喚起了回憶:“對了,我想起來了,這封信是那個客人留下的。”

喻蘭川和甘卿同時坐直了,兩人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甘卿眼睛裏掃過冷冷的流光。

甘卿的聲音略微壓低了一些:“留給您的?”

“不是,我又不認識他,”老板連連擺手,“對啊,這是留給誰的來著……怎麽會在我這?”

他稀裏糊塗的,可能是有點老年癡呆的先兆,沒來得及老態龍鐘,已經把自己活成了一團亂麻,東一個線頭西一個線頭的,一時半會倒不到收尾。

這時,後廚裏的少年大叫一聲,一陣風似的跑出來,把發紅的手舉到老板面前,嘴一撇,開始嚎。

老板“嘖”了一聲:“讓你別去後廚搗亂,那燒著開水呢,燙一下老實了吧!”

這相依為命的爺兒倆都不太靈光,一個滿屋子嚎,一個追在屁股後面哄,剩下喻蘭川和甘卿四只眼睛盯著桌上沒拆封的信,活像守著一根快爆炸的雷管。

就在喻蘭川猶豫著拆別人信件會不會不道德的時候,甘卿已經二話不說地撕開了信封。

喻蘭川:“哎,你……”

“師父”——那信開頭寫明了稱呼,這是給衛驍的信?

衛歡的字很整潔,他像是把手上的功夫也用在了寫字上,橫平豎直,好像印刷體,甘卿一目十行地掃了下去。

“我跟老板囑咐好了,這封信在這裏存十天。我告訴他註意本地新聞,要是這十天裏聽說我死了,這信就不用給您了,省得讓您傷心。要是他沒聽見什麽消息,十天也夠我走得遠遠的了,到時候再把這信給您,省得您找我。”

“師父,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咱家規矩大,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代人只能收一個弟子,別人不動手,自己不能動手,出門不許跟人提自己的師承——尤其最後一條,我們萬木春也是堂堂正正的門派,怎麽就不能提呢?我一直想,師祖就算金盆洗手,也是五絕裏拔頭籌的人物,您是他一手帶大的弟子,本事比師祖不差什麽,都說您青出於藍,可是還沒出頭先隱居,就這麽沒家沒業的混一輩子,您真甘心嗎?記得我小時候學刀,讓師祖看見了,他老人家看完直搖頭,嫌我笨,說我的天分跟您比,差了天上地下。可能確實是這樣吧,我們這些下笨功夫的人,好不容易練出點什麽,就特別把它當回事,也格外容易不甘心。”

“我想,咱們門派從宋朝就有,不也一路傳承至今了嗎?怎麽越到後來越畏畏縮縮的呢?”

“現在,我總算有點明白了,這是一條一線天的險路,走上去就回不了頭,只能一直往前,一直給逼到走投無路的懸崖,跳下去完事——古代兵荒馬亂的時候,人命不如草,哪條路都是懸崖,沒區別。可是現在不一樣,平地上明明有四通八達的活路,非得吊得高高的走鋼絲,傻子才幹呢。”

“我就是那傻子。”

“師父,我每次半夜驚醒,都會想起朱聰給我的那一個鋼镚兒,那是我第一筆買命的生意,就收了他一塊錢。我倆在燕寧火車站見的面,他們家出事以後,好幾年沒見了,差點都沒認出他來。朱聰是我兄弟,我們倆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小時候我遵著您的囑咐,不敢跟人提師承,也從來不敢跟人動手,在外面挨了欺負只能忍著,都是他照顧我。您也親口說過,這是個厚道孩子。”

“厚道人後來變成那樣,師父,換了您,您怎麽辦呢?您能把自己萬木春的刀一瞞到底,冷眼旁觀,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我不行。”

“循著一點線索,我們倆追蹤了一個多月,找到了當年放火燒倉庫的人,躲到外地去了,居然還成家當起了良民,那些冤死的老幼婦孺半夜不來撕他的心肝嗎?”

“如果不來,那說明世界上真的沒有鬼神啊,那我們這些拿著屠刀的人,還有什麽好敬畏的呢?事後,我拿那一塊錢買了兩根白糖水棒冰,跟朱聰分著吃了,吃完我就知道,家是回不去了。您怪我嗎?”

“可是這事,我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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