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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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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

周老先生連忙合上了手裏的書,這是他從家裏帶來的唯一一本讀物,已經給翻卷了邊。

一個老太太向他走過來,和顏悅色地朝他伸出手:“看什麽有意思的東西呢?”

皺紋讓人看起來顯得蒼老,但其實有一些皺紋也會讓人看起來柔軟慈祥。正如有的人每一塊脂肪都長得“是地方”一樣,這老太太每一道皺紋也都長得很是地方。歲月大概得斟酌很久,才敢小心地在她臉上落下一刀,因此每一刀都精雕細刻,她看起來非常賞心悅目。

周老先生猶豫了一下,有幾分不好意思,把書交了上去。

老太太似嗔還喜地看了他一眼,拿在手裏一翻,其中一頁自動跳了出來,因為那上面貼了好幾張“大頭照”,相當於夾了厚厚的書簽。

照片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把腦袋塞進各種奇葩的相框裏,呲牙咧嘴地對著鏡頭做鬼臉。

“這是你外孫子呀?”老太太在他對面坐下,擺出要促膝長談的姿勢。

這就是周老先生住的地方,小屋裏,什麽都是白的,天花板、床單、地板……連同人們身上穿的衣服。

墻上畫著個不倫不類的神像,姿勢可能是從哪個佛像上拓下來的,身上穿的袍子又好像是個古代西方人的白袍子,頂一頭時髦的“玉米燙”發型,造型中西合璧,不知道具體司管什麽。

一個房間裏有三張單人床,極少的私人物品都用白布單蓋住了,不露出生活痕跡,乍一看,幾乎就像個太平間。

“沒關系呀,剛來的人都這樣。”老太太慢聲細語地說著,很自然地拉起了周老先生的手,“我知道,這些都是讓人感覺很美好的東西,所以也是需要戒斷的東西。就像毒品,你明知道吸進身體裏,對你沒有好處、只有害處,可是感覺好啊,所以那些人才會放任自己沈迷其中,但這並不是真正的快樂。你仔細想想,和他們勉強生活在一起,你真的能融入他們的家庭嗎?真的快樂嗎?”

周老先生被她拉著,有點不自在,但又覺得這麽一把年紀了,“不自在”有點矯情,於是訕訕地笑:“畢竟……畢竟是……”

“畢竟是親人,但親人也會帶來傷害,”老太太十分理解地說,“要不然你就不會來我們這裏尋求幫助了,對吧?”

周老先生低下頭。

老太太語重心長地說:“俗世的親人都是虛幻,你感覺到了,你跟他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卻好像已經被排除在外了,你們中間隔著一道玻璃墻,看得見、摸不著。為什麽呢?這是因為咱們這把年紀,時候到了,俗世的事情開始悟了,但孩子們還在紅塵裏打滾,你的精神開始漸漸脫離他們,要是還戀戀不舍,想從他們身上尋求安慰,這就是自欺欺人、追逐幻影啊!”

周老先生小聲說:“……這孩子從小就是我帶大的。”

“我知道,”老太太天使似的拍著他的手背,“我知道戒掉這些有多難,要不然你也不用千裏迢迢跑到我們這裏,對不對?來,走吧,活動時間到了。”

說到這,她就拉著周老先生站起來,屋門一角上裝了個定時的鈴,像學校的上課鈴。下午兩點整,那裏面響起了舒緩的鋼琴曲。和周老先生一樣的老人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全體是一身飄飄悠悠的白袍,老遠一看,活像個集體詐屍現場。

這些人臉上個個帶著笑,互相打招呼,還把手牽在一起,連成一片,就這麽白花花地下了樓。

他們住的小樓,從外面看,像是個窮鄉僻壤裏的農家樂,後面是一片廢棄的魚塘,前門是一片野地,要是沒有車,步行大概得十多公裏,才有個小公交站。

二樓以上住人,一樓是個大廳,三餐都在這吃,類似於一個集體食堂。

這會,大圓桌都立起來貼在墻角,椅子擺成一大圈,因為中午炒過青椒,大廳裏還飄散著濃郁的飯菜味,熏得人有點惡心。

老人們很快訓練有素地找椅子坐好,周老先生忽然有點想上廁所——老年人的膀胱就這麽不講理,剛才還毫無預兆,一會功夫就能尿意盎然。

可是這時,一個須發花白的老頭穿著黑袍走進來,在這幫仿佛衛生紙成精的同齡人中,黑袍顯得格外鶴立雞群。

“衛生紙精”們紛紛朝黑袍打招呼:“導師。”

周老先生就沒好意思動,努力地提起小腹,打算盡量憋一會。

導師進來以後,先是把每一位老人都關心了一遍,挨個跟他們說話,表情特別豐富,好像這些老人都是他的心肝寶貝,身上發生一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

大驚小怪了一圈,完事,導師往那一坐,開始做法。

“我的兄弟姐妹們,”導師開了腔,滔滔不絕道,“我們中,有些人富裕、有些人貧窮,有些人兒孫滿堂,有些人鰥寡孤獨,有些人疾病纏身,有些人還算健康,我們是這麽的不一樣。但不一樣的我們之所以能聚在這裏,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快要走到時間盡頭的人。”

“這是一條孤獨的旅程,早年夥伴成群,父母兄弟俱在,可是越往後走,就越是孤獨,跟隨你的人越來越少,滾滾煙塵已經被甩在後面,我知道,你們中的一些人非常茫然,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年輕時多麽英雄的人,老來連討好兒女都不知道從哪下手。”

“沒關系。現在請……緊緊握著你身邊人的手,好好看看你身邊人的眼睛。”

於是大家就兩人一組,依著指導,在充斥著青椒味的大廳裏大眼瞪小眼。

規定對視時間至少一分鐘,旁邊有人掐時間,眼神要真誠,不能走神。

這個動作其實又尷尬又搞笑,像神經病,一般人別說一分鐘,十秒都堅持不下來就得笑場。

可是如果身邊的搭檔執行得特別嚴肅,像周老先生一樣善於看人臉色與自我懷疑的人,就會不好意思笑——非但不好意思笑,還要懷疑自己態度不端,得努力模仿對方才行。

周老先生旁邊的,正好是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眼窩很深,雖然眼皮都垂下去了,但眼球卻不知道怎麽保養的,竟然一點也不渾濁,周老先生剛開始明顯有點不適應,可是老太太一直殷殷地看著他,不知不覺的,讓他想起了自己過世的老伴。

忽然,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麽委屈的傷心事,她的嘴角略微往下一沈,眼睛裏開始閃爍淚光。

人老了,往往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別人的眼淚,有時候就像吸鐵石,輕易就能把自己壓在心裏的傷心事都勾起來。

周老先生看見她的眼淚,想起妻子病重時,在病床上吃力地看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有眼神在祈求,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說:不想治了,太受罪了,治不好的。再治下去,連你的棺材本也要花完了,你以後可怎麽辦呢?

她一生說過不止一次,將來不想被人扒光衣服、渾身插滿管子死在醫院,可是到頭來,他們還是讓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在醫院咽了氣。

親人都是這樣,只要病人不咽氣,就怎麽也不願意放棄搶救,仿佛如果不這樣用力地在自己和病人身上施加一場酷刑,就差了個儀式,不能心安似的。

可他總覺得,妻子是怪他的。

她一走,他就沒有家了,即使在自己的房子裏,也時常覺得自己像條寄人籬下的老狗。

每天只有吃飯的時候,家人才會跟他坐在一起,因此他總是三句不離吃飯,整個人似乎已經退化成了一個乏味的飯袋。

飯桌上的蓓蓓總在打電話,東升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新聞,韓周迷戀手機,他父母偶爾看見,會輪流教訓他“放下手機,好好吃飯”,但是自己又把飯吃得像打仗一樣。周老先生總是把握不好提起話題的時機,有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個話頭,卻仿佛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麽,鮮少有人接話茬,有時候他說了蠢話,蓓蓓就會長籲短嘆地來一句“爸,您說得不對”,然後來上一段長篇大論糾正,糾得他自慚形穢,這頓飯再不敢出聲犯傻,才算作罷。

他們不想聽他說話,他就只好給他們夾菜找存在感,可是夾菜也招人煩。

韓周會嚷嚷:“姥爺,我不吃那個,您怎麽又忘了!”

蓓蓓會直接蓋住碗:“管您自己吃吧!”

這都是雞毛蒜皮,不能跟外人說,說了要讓人笑話的——怎麽,什麽時代了,您老還非得享受“太上皇”待遇,一開口訓話,全家都得放下碗筷、正襟危坐不可?

這不是無理取鬧麽?

於是只好統統化作眼淚。

看似很長的一分鐘居然一眨眼就流過去了,周老先生驚醒過來,發現周圍眼眶通紅的不止他一個。

有人摟他的肩,有人拍他的手,都仿佛同病相憐,自從老伴去世,周老先生還是頭一次在人群中找到歸屬感,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

這時,大廳裏進來幾個人,用一次性紙杯端水給老人們喝。

剛流完眼淚的人往往尷尬,會自然而然地借由低頭喝水緩解,於是沒有人拒絕。

因為心裏不是滋味,嘴裏也不是滋味,所以水裏那點輕微的異味,就這樣被味覺不那麽靈敏的老人們忽略了。

可是周老先生一看見水,更想上廁所了,雖然跟大家一樣接過了紙杯,他低頭抿了抿,做了個樣子,沒入口。

導師看所有人都喝了,就滿意地點點頭,讓大家閉上眼,開始用低沈的聲音講“死後世界”——思想基本是從各大宗教的教義裏東一榔頭、西一杠子嫁接的,聽著玄玄乎乎,仔細一想還有點對。在這個思想的包裝下,內容似乎也變得可信了。

導師演講的內容大概是:人死以後會進入另一個世界,重新擁有親人,塵世的親人都是假的、臨時的,屬於障眼法,只有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才是真實的。很多老年人晚年即使兒孫繞膝,依然孤獨空虛,原因就是這個。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是可以在導師的指導下自己感應的,他們這些人聚在這裏,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的靈魂棲息所。

導師培訓指導為期十天,費用是每個人四萬——當然了,雖然大家每天吃糠咽菜,飯桌上素得連雞蛋都沒有,但這主要是為了“凈化身心、回歸自然”,據說飯桌上那些其貌不揚的素菜都是精心培育的“有機蔬菜”,四萬塊遠遠不夠,缺口是導師自掏腰包做公益補貼的。

為了防止他們受外界幹擾,手機信號都是屏蔽的,等十天結束,導師會把他們送回家,每人發一套小紅帽、小旗子和旅游紀念品,腳他們一套說辭,讓他們假裝出門旅游,蒙蔽那些“假家人”,省得社會出現混亂。

在培訓班裏找到的“親人”,會一直聯系、陪伴他們,直到生命終結,在另一個世界團聚。

導師講著講著,老人們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開始發飄,導師的聲音像是在耳邊響起似的,重重的要烙進耳膜裏,他們沒有來由地覺出放松和輕快,好像靈魂真的開始擺脫肉體。

可是周老先生今天無論如何也沒法進入狀態,可能是那泡尿鬧的,前兩天那種玄妙快樂的感覺沒有出現,他坐立不安,導師的話顯得又臭又長,這家夥口音很重,還是個公鴨嗓。

周老先生忍了五分鐘,忍不住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看見了很恐怖的場景——

周圍的同伴們臉上都帶著有點癡呆的笑,有些人面部肌肉失了控,表情十分詭異,還有些人嘴角流下了口水,自己還好像沒感覺到似的!

周老先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尿意都減弱了一點。

導師講了什麽,他一概沒聽進去,好不容易挨到了每天例行活動結束,這些穿著白袍的老年人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一個拉一個地站起來,像小孩做手工時剪的那個“手拉手”紙人一樣,恍恍惚惚地站起來跟著人家走。

方才給他們送過水的工作人員就像趕屍,把他們這幫人挨個擺弄進房間,讓他們“打個小盹”,養精神。

周老先生膽戰心驚地混跡其中,使出了渾身解數,雖然姿勢僵硬,但總算沒露陷——他想起自己前兩天也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躺下就睡,一覺醒來,往往已經是一個小時後了。雖然睡著了,但精神不太好,導師還說這是正常的,是“靈魂神游”累著了。

“老吳!老吳!”假裝躺了一會,周老先生確定周圍沒人了,小心翼翼地去叫旁邊床上的室友。

老吳睡眠很輕,周老先生知道他晚上經常失眠,別人翻身動靜大了都會吵醒他。可是這天,竟連伸手拍都拍不醒了,老吳睡得像一具屍體。

一個念頭劃過,周老先生打了個寒戰——那杯水!

那杯水裏有問題!

“第三期,”於嚴看著從失蹤老人家裏收來的傳單,“那也就是說,之前還有類似的事,為什麽我們不知道?”

一個同事說:“也許是發生得比較分散,或者人數不夠多,不像這回一樣集中?”

於嚴皺起眉,忽然,他猛地擡起頭:“能不能申請查一下全市老年人失蹤報案的情況?”

大多數報案的老年人失蹤事件,都是失智老人走失,零星夾著幾個例外就格外紮眼。

以前的事件確實是零星分散在整個燕寧各個區域,沒有這次規模大。而這些智力健全的老人大多獨居,有的是失蹤好一陣,家人才發現,但報案後通常很快銷案,因為發現是虛驚一場——走失的老人戴著旅行團的小紅帽又回來了,原來是沒打招呼,自己跑出去玩了。

一個民警疑惑地說:“我奶奶想出去旅游,旅行團都不接待,不是說沒有合適的線路,就是要求家人陪同……最不濟也得有家人簽個字。有這麽多接待七十歲以上老人的項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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