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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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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夢店門前的小路年久失修,有一片地磚沒了,露著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註意的,一腳踩過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見,除了石階上已經幹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裏還有個腳印——不是全腳掌,是腳後跟蹬的,踩得非常深。

無論是這個腳印的力度、還是泥土翻起來的角度,都不像路人沒事用腳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讓人拖著走,掙紮的時候腳用力蹬地蹬出來的。甘卿的目光轉向石階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發現掙紮沒什麽用,所以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旁邊的東西,先扒了地,沒扒住,又去抓石階,這才留下了手印。

仔細看,石階上的手指印上,好像還沾了一點血跡。

甘卿低頭踅摸了一陣,在墻角找到了一顆扣子,上面還纏著線頭,像是暴力拽下來的。

“孟叔,”甘卿回頭沖隔壁正在準備食材的孟天意說,“昨天晚上您幾點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這兩天降溫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說,“不到十點吧。”

甘卿又問:“昨天有人在這打架麽?”

“沒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麽了?”

“哦,沒什麽。”甘卿繞過地面上的腳印和指印,懷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個醉鬼在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來。

她開了門,伸手想把門口那個“休息中”的木牌翻過來,誰知才剛一碰,木牌就掉了下來,裂成了兩瓣。

孟天意聽見動靜走過來,撿起裂開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皺起眉:“手劈的——這是什麽意思?踢館?還是有人找你麻煩?”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飾品店的館?您覺得會是隔壁雜貨鋪幹的嗎?”

“去你的,沒正形。”孟天意沒笑,沈下臉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動手了?”

“怎麽可能,大街上碰見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沒現金,都主動給人手機轉賬。張奶奶每天一見我就念佛,”甘卿無奈地一攤手,接過一分為二的木牌,發愁這東西怎麽粘起來,“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煩——您看我這樣的,找我麻煩能有什麽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倒也是。

倆人摸不著頭腦地琢磨了一會,沒什麽頭緒,只好各自支攤幹活。就在這時,幾個民警步履匆匆地走過來,逢人就舉著張照片問話,後面還跟著喻蘭川。

孟天意一擡頭:“哎,小喻爺,於警官?”

於嚴把帽子摘下來,抹去一腦門的汗,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孟老板,您在這太好了。”

“又出什麽事了?”

“別提,還是上次那倒黴孩子。”於嚴說著,掏出劉仲齊的照片,“就這小子,昨天跟家裏鬧脾氣,離家出走了,手機定位是在這附近,您見過他嗎?”

孟天意湊過去,仔細看了一眼,搖搖頭:“沒有,眼生,等我給你問問——桿兒!”

甘卿正在往眼睛裏塞隱形眼鏡,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裏頭,異物感一下把眼淚刺激出來了,聽見孟老板喊她,淚眼朦朧地探出頭:“嗯?”

她還沒來得及化那個非主流的妝,嘴唇顏色極淡,臉極白,一點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顯眼,讓人想起雪地裏意外綻開的花。

不知道為什麽,喻蘭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麻煩您看一眼這孩子,”於嚴連忙把照片遞過去,“有印象嗎?”

甘卿看了好半天:“這不是那個……”

於嚴:“對對,就是上次在這被人碰瓷的那個,您還幫忙報警來著,叫劉仲齊!附近見過他嗎?”

甘卿搖頭。

於嚴重重地嘆了口氣。

就在他轉身要找下一個人問的時候,甘卿忽然遲疑著叫住他:“您剛才說他叫什麽?”

“劉仲齊,伯仲叔季的‘仲’,齊是……”

甘卿掏出手機,翻出她新加的那個“是仲不是齊”:“是這倆字嗎?”

泥塘後巷沒有監控,只能通過微信聊天記錄判斷,劉仲齊小朋友在頭天晚上十點半左右,來過這裏,店門口有幾個不祥的痕跡、一顆扣子——喻蘭川這個不知道有什麽用的哥,看了五分鐘,也不能確定這顆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說,就這些這還無法斷定小孩不是自願走的,那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在垃圾桶裏找到的手機,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手機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機身已經摔散了。

警報升級,青少年賭氣離家出走事件,變成了綁架案。

於是大家店也不用開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夢門口那一塊地方被圈了起來,一大幫警方的人忙進忙出。

甘卿把聊天記錄交給了警察,還被問了話,問完,這裏也沒她什麽事了,於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別,準備回家,走到小路口,卻看見喻蘭川正在打電話。

喻蘭川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個敞胸露懷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萬一樣,好像身後跟著一排照相機,等著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個光鮮的少爺。

但“少爺”對著電話,卻又客氣又有涵養,和周圍的忙亂形成鮮明對比,甘卿聽見他說:“……實在不好意思,我現在家裏真的是有點事,走不開……”

他話沒說完,就被電話那邊的人打斷,甘卿隔著幾步遠,看見喻蘭川暴躁地把眼鏡摘下來,扔在警車車頂上,反覆揉捏著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說話卻依然是禮貌而且心平氣和的,好像嘴脫離了身體,出來單幹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這樣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證第一時間……”

電話那頭就“嚶嚶嚶”地開始吠,沒完沒了的。

喻蘭川就沈默下來,面無表情地擡起頭,瞇著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對方的話聽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那好吧,我聯系我部門的人處理,您稍等。”

接著,他就開始打電話,遙控部門,指揮下屬們幹活,讓這個修改材料,讓那個替他去開會,甘卿看見他靠在警車上,半閉著眼,條分縷析地跟同事們叮囑會議要點,手指一直在揉捏著眼鏡腿。

長篇大論地說完,喻蘭川口幹舌燥,又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沒有遺漏,這才對同事說:“行,就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禮節性地問:“喻總,家裏怎麽了?沒事吧?”

喻蘭川:“我……”

我弟弟失蹤了,疑似被人綁架。

“啪”一聲脆響,喻蘭川沒控制住手勁,掰斷了眼鏡腿。

“……事不大,”於是,他又把那句話咽了回去,“處理完我就回公司,隨時保持聯系。”

沒什麽好說的,別說是丟了個中二弟弟,就是親媽死了,又能怎麽樣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癢地說句“節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氣一句“有事您說話”。心裏一準就得犯嘀咕——他家怎麽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媽,我們是不是還得表示一下?唉,紅白事總在月底,不窮不來事。

整個世界都在高速旋轉,每個人都得疲於奔命。

別人的天災人禍、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亂的不速之客。

喻蘭川放下電話,發現了幾步之外的甘卿,就沖她一點頭:“麻煩了。”

甘卿不知怎麽的,一時沖動,脫口說:“你可以找楊大爺幫忙。”

喻蘭川驚訝地看著她。

經她一提醒,喻蘭川才想起來。據說在解放前,棍不離手的楊大爺曾是丐幫幫主,後來社會變了,不興那些幫幫派派了,大家夥也都該找工作找工作、該退隱退隱了。現在丐幫裏的老人們,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幾個補丁,算是保持傳統,平時都過普通日子,偶爾開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鐵要飯”的宣傳教育活動,或是在乞丐們劃分地盤起沖突時過問調停一下。

但有這張無孔不入的關系網,他們的消息都是很靈通的。

問題是,她怎麽知道的?

甘卿話一出口,就後悔得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飛快地笑了一下,她腳下抹油,溜了。

鉆進泥塘的小雜巷裏,甘卿的腳步忽然一頓,想起了那天在這一片跟蹤她的光頭——不怪她沒有第一時間想起來,實在是這事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當時正忙著討生活,滿腦子房租,這些雞毛蒜皮沒放在心上。

她從包裏翻出兩半的木牌,心想:不會真沖我來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頭正抱著宿醉的大腦袋,蹲在墻角,像一朵泡發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夥刀疤臉在旁邊驢拉磨似的亂轉,轉一圈嘆一口氣。這時,瘸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進來,氣還沒喘勻,先看見了墻角被捆成一團的劉仲齊,差點把另一只腳也崴了。

瘸子七竅生煙,大步顛到光頭面前,擡起巴掌,劈頭蓋臉一頓掄:“你是不是瘋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腦漿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頭抱頭鼠竄:“二師兄,哎,師兄別打,我錯了……”

“師娘那麽大歲數了,整天在醫院伺候大師兄,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你他媽沒用就算了,還出去喝酒鬧事,我打死你個闖禍精!”

他們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後,就來到了一個城中村落腳。

這個城中村早就說要拆遷,有幾個釘子戶坐地起價,補償一直沒談攏,還不死不活地放著。其他拿了補償的住戶們已經搬得差不多了,見這地方一時半會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錢,把破平房租給外地人。

光頭有酒癮,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陣子被師哥和師娘看著,還算收斂,昨天晚上,那兩位都不在,他一時心裏癢,沒管住自己,出門喝了個酩酊大醉,越想越覺得上次在泥塘後巷窩囊。

酒壯慫人膽,光頭把老太太囑咐他的話丟到了十萬八千裏,醉醺醺地上門踢館,結果撲了個空——人家店裏早關門了。

光頭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門口掛的歇業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時候,就聽見旁邊有人說:“你要幹什麽,我報警了!”

一身正氣的劉仲齊同學顯然沒有吸取上次的教訓,沒學會“閑事不管,小心做人”,於是他這會成了一顆憤怒的粽子,給人五花大綁、堵著嘴扔在墻角,試圖用眼神“突突”死這些大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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