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第一個學期結束，周葉開了車過來替於星衍搬東西。

到嘉城新苑的時候，是下午，許原野並不在家。

周葉按響門鈴，出來開門的於星衍裹著厚外套，小臉上沒什麽血色，表情淡淡的，看起來精神很差。

周葉發現了於星的異常，但是卻沒有多想，只把這當成是於星衍抵抗回家過年的消極表現，邊幫於星衍般東西還邊寬慰他，說於豪強在家總歸也就待個一個星期，讓他該吃吃該玩玩，當後媽和她的小孩不存在就行。

於星衍被周葉送回去的時候，甚至沒來得及和許原野親口說一句再見。

年節時分，嘉城的大街小巷都掛上了紅燈籠，到處都是喜慶的紅色，可惜路上的行人並不多。這座新興的大都市每到春節都會成為一座空城，前來謀前程的年輕人紛紛返回了自己的故鄉，留下這座龐大的城市機器，在隆重的節日裏孤單運轉著。

於星衍回到了南山花園的別墅裏，於豪強和王菁菁都還沒回家，他便上樓躲到了自己的房間裏，誰也不想見。

微信上消息一條一條地往外彈，放假後的學生們如同離籠的鴿子，興奮地撲閃著翅膀，就算是要過年了，依舊停不下來籌謀活動的心思。

葉錚和王小川又來約於星衍出去玩，這次約的是玩狼人殺，也是趕了一把時髦。

於星衍懶得出門，一一把活動拒絕了。

許原野發了條消息過來，問他到家了沒有。

於星衍縮在被子裏，慢吞吞地戳著鍵盤，回覆道：回到了，謝謝原野哥關心。

……

消息回覆過去，半晌沒有得到回音。

於星衍煩躁地在被子裏打了個滾，看著手機屏幕，都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麽氣，又有什麽資格生氣。

最後，他閉上眼，把被子拉過頭頂，在一片漆黑裏睡了過去。

期末的那段時間，於星衍生了一場綿延許久的病，起初只是小感冒，他沒有放在心上，後面卻愈演愈烈，變成了來勢洶洶的發燒。

生病的滋味並不好受，整日頭暈腦脹，但是卻意外的讓許原野為他而駐足。

好幾天許原野都沒有出門，在家裏照顧生了病的他，那時候於星衍心裏甜蜜又開心，可是睡意朦朧間，卻聽到他打電話的時候和對面的人說，要照顧生病的小弟弟。

就好像當頭一棒，把沈溺在許原野照顧他時溫柔體貼模樣裏的於星衍敲醒了。

生病時，眼眶酸澀，渾身都憊懶疲乏，就像他對許原野的感情，是一把懸在空中許久的刀，一點一點地抽去了他身體裏的力氣，以及所有的情緒。

他放假了，既害怕留在嘉城新苑看見更加難受的場景，又不想回到南山花園，承受那份寂寞。

可是他卻沒有選擇。

周葉在電話裏對他說，任性也要有個度，過年怎麽能不回家？

於星衍不知道，他像一具行屍走肉一般回到了南山花園，裹在被子裏，把自己裹成了蟬繭。

破繭成蝶、破繭成蝶……他什麽時候能夠迎來新生呢？

辭舊迎新的正月裏，嘉城難得迎來了好日頭。

雖然陽光沒有什麽溫度，但是暖色的光總讓人心情舒朗。

那灑落在地上的陽光蒸騰了泥潭裏的積水，舊年日裏的一切都好像這渾濁不堪的泥水一樣，被陽光蒸發，再也尋不到蹤影。

於星衍睡著了，腦海中閃現過無數掠影，那些碎片飛快地聚攏又散落，他努力去抓，手中卻割開了口子，流了一地的血。

那時候，於星衍以為，這會是自己人生中最糟糕的時候。

除夕當日，於豪強從酒店叫的宴席擺上桌，於星衍坐在餐桌前，旁邊是那個討厭的小土豆。

中年發福以後一去不回的於豪強一臉橫肉，挺著大大的啤酒肚，旁邊是挽著他的手笑得柔順嬌媚的王菁菁。

於星衍的靈魂離了身體，冷冰冰地浮在半空中註視這一切。

他聽到一臉喜意的於豪強拉著王菁菁的手，宣布那個讓他大腦嗡鳴的消息。

——王菁菁有孩子了。

在那一瞬間，於星衍恍然大悟地想到，原來人生最糟糕的時刻永遠在下一刻。

他看著於豪強溫柔地去摸王菁菁的肚子，看見平日吊著眉梢的王菁菁臉上也浮出一抹慈母般的溫柔愛意，只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存在於這個家裏。

他好像一直是一個任性驕縱的小孩，所有人都說，於豪強寵著他，給他大把的零花錢，從來不管他的生活習慣，不會呵斥他挑食、責怪他熬夜……他是一個小少爺，穿好的吃好的，家裏住著大別墅，出行還有司機接送。

可是他卻覺得當這樣一個小少爺沒什麽好的。

也許吧，是人永遠渴望自己尚未得到的東西。

他就是這樣一個恬不知足的人。

除夕夜，春節聯歡晚會的背景音樂在客廳裏回蕩，於豪強和王菁菁坐在沙發上挑選著嬰兒用品，小土豆沒心沒肺，只知道打游戲。

只有於星衍，一個人躲在自己的閣樓上，推開天窗想要看星星。

他叫星衍，星河衍變，萬千奧秘皆在其中，是他的媽媽給他取的名字。

可是他現在努力去回想，也只有模糊的，些許關於母親的回憶了。

於星衍支著下巴，坐在天窗下，南山在嘉城的郊區，這裏綠化很好，天空幹凈，倒是能夠看見繁星點點。

圓月昏黃，星星閃爍，是一副很美的景象，可是他只覺得寂寥。

以前學習詩詞，於星衍總是想，人怎麽能對著和自己毫不相幹的景物生出那麽多閑情愁緒來呢？可是他現在看著這天上的星月，卻好似明白了幾分。

因為他的孤獨，所以他看天上的星和月，都覺得寂寥。

於星衍開著天窗，在床上睡了過去，被清晨的寒涼凍醒了。

五點多，窗外還是一片昏沈黑暗，偶爾有幾聲蟲鳴，也聽不真切。

他坐在床頭，拿出手機，點開了軟件。

系統提醒他，在野更新了。

仿佛是為了慶祝新年的到來，《荒野》加更了一萬字，於星衍面無表情地坐在床上點開了新的章節。

他的手指機械地滑動著界面，卻在看到某一頁的時候突然僵住了。

下拉後，新顯示出來的文字上面寫道：

“封野其人沒什麽善心，他左不過見這小子皮細肉嫩，身上的衣服雖然破了，但是可以看出是用上好的布料做的，便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沒想到卻惹上了一個**煩。

那個在雪地裏揪住他的衣角的男孩抱著自己，渾身都在戰栗，看起來可憐極了，一雙秀氣的杏眼卻很亮，嘴唇囁嚅著，用沙啞幹澀的聲音問道：

‘我叫簡星，簡單的簡，星星的星，你呢？’”

……

於星衍喉結微動，他不敢置信地把頁面往回拉，又看了這段文字一遍。

是星星的星。

他無可自控地開始自作多情了起來。

一遍又一遍，那簡單的幾行字幾乎都已經刻進了他的腦海裏，拆開又重組。

他的笑容出現在唇角上，自己卻沒發現。

拿著手機的手顫抖著，於星衍暈乎乎地想——是星星的星，那是不是，於星衍的星？

他幾乎是看著晨光破曉，天色亮了起來。

於星衍突然做了一個決定。

在游樂園裏的時候，許原野告訴他，如果有不開心的事，可以和他講。

那他現在，就作為一個有困難的弟弟，和他傾訴煩惱，好不好。

不跨線，不越矩，只是聽一聽他的聲音。

這樣想著，於星衍便撥通了許原野的電話。

許原野一如既往起得很早，接通於星衍的電話的時候，聲音裏已經沒有了困意。

他聽見對面的男孩沈默了一會兒，說了一聲“原野哥新年好”，細聲細氣的，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

下意識的，許原野放柔了聲音。

這通電話打了半個小時，又過了半個小時後，於星衍下樓了。

於星衍下樓的時候，眼睛微腫，他背著一個雙肩包，手裏提著行李箱。

客廳裏沒有人，這棟別墅裏只有他醒著。

在這個寒風料峭的清晨，許原野叫車到了南山花園，接一個任性胡鬧的小朋友。

於星衍走出小區的大門，看見那輛停在路邊的車，腦海中回想起他剛剛在電話裏對許原野說的話。

他說，怎麽辦？我不想因為一個新生命的降臨而開心，雖然這個生命是無辜的。我也不想待在南山花園，可是我好像沒有辦法選擇，沒有辦法選擇走，或者是選擇留。

許原野是怎麽告訴他的？

許原野說，沒關系，我幫你做選擇。

他一邊和於星衍打電話，一邊叫車來到南山花園。

於星衍圍著圍巾，臉蛋被寒風吹得通紅，眼睛裏還蓄著淚。

其實他昨天晚上那樣難過，卻一點兒都不想哭，看著滿心喜悅的於豪強，他好像喪失了哭的能力。

可是在聽到許原野的聲音的那一刻，他的眼淚卻重新回到了眼眶裏，不由自主就往下掉。

許原野穿著一件駝色的大衣，身姿欣長，出門急沒有戴眼鏡，那雙狹長的眸子看著於星衍，全是包容。

於星衍看見許原野擡手，頭發被輕輕地揉了一下。

這是不帶任何暧昧的，只是安慰的動作。

於星衍在二零一七年的大年初一，跟著許原野回到了嘉城新苑。

他和許原野說，自己好像沒有家了，許原野卻告訴他，好巧，他也沒有了。

男人過年並未離開嘉城新苑，於星衍走進屋子，這才恍然，他好像還不知道許原野是留在嘉城新苑過的年，下意識裏，他以為許原野和他一樣，也會離開這裏回家的。

換鞋的時候，許原野彎腰，看著他。

他對魂不守舍的於星衍說，於星衍，你要記住，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自己。想離開，想掙脫，不是你的錯，所以也不需要感到愧疚。

於星衍聽他說話，下意識地反問道，可是不是什麽事情都是如我所願的啊？

許原野笑了。

他捏了捏他的臉，對他說道：那你就快點長大吧，在長大之前，只能麻煩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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