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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之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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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回到郢都第一天晚上, 便昏了過去。

燕羽營將不周宮圍得鐵桶一樣,封鎖消息外傳。彭從雲成了唯一一個可以出入其間的巫醫。

彭從雲一搭脈便知旅體內強用藥提氣壓制住的毒爆發了,緣全身脈絡進入五臟六腑。他估計, 旅再昏迷些時候, 便會在昏昏沈沈中撒手塵寰。

但他沒想到,旅昏了兩日,自己醒過來。他面容困乏,但神智清明, 招呼人說他餓了。

彭從雲忙讓人煮粥餵他, 餵飽了,再一檢查, 毒跟漲潮退潮似地又退守原處。

彭從雲又是驚訝又是糊塗,他從醫數十年,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

他讓旅沿用過去的藥。至於其它, 一片模糊, 只能聽天由命。

旅聽了彭從雲的述說,倒比他鎮定許多。他本來以為這次必死無疑,能再“活”一次, 每一刻光陰,都是乞兒從人手中討得的續命奢侈。

旅處理了幾件迫在眉睫的政事,就散發敞衣,橫臥榻上, 不敢讓自己太過勞累。

兩個小宮女為他捶腿, 他閉著眼睛,想像其中一人是白且惠。

他忽然睜眼, 讓介福去把呂良蒲叫來。

呂良蒲很快來了,旅問他道:“巴美人這兩日如何?”

呂良蒲道:“大王一病倒, 臣便依旨著人嚴守放春臺。這幾日,巴美人都在臺中度過,也未見她派人出入放春臺。”

旅點點頭,讓人更衣,他坐車去放春臺。

呂良蒲誠如他所言,在放春臺外也布下層層把守,防護之嚴,不亞於不周宮。旅見了覺得好笑。

呂良蒲還要和他一塊上放春臺,旅阻止道:“良蒲,你知這裏對寡人意義不同,你就別來了。”

“可是大王,萬一她對你……”

“她是個聰明女子,除非山窮水盡,不然不會選擇對寡人不利,以自絕後路。”

呂良蒲不敢違逆旅,乖乖在外守著,眼睜睜看介福陪旅進去。

這裏的寢殿和旅記憶中分毫不差——花椒壁,紫貝地,桂梁蘭椽,屋子一隅擺了張東海龍王榻。榻腳處一個珊瑚矮幾,上置香爐,緩緩吐出淡遠蘭香。一色青銅制藥工具和玉制法器幹幹凈凈地排列著,仿佛等待檢閱的士兵……就沖巴雪雱沒有擅自挪動和改變這屋的布置,旅覺得自己已經原諒了她。

巴雪雱原在無聊試琴,見到旅,便微笑起身行禮。旅扶起她,她笑道:“謝天謝地,大王你沒事就好。”

旅仔細看了看她。巴雪雱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但她的緊張瞞不過兩只老辣的眼睛。

旅道:“這一陣忙著征戰和盟會,已有許久沒聽過你的琴了。你彈一首,給寡人聽聽。”

巴雪雱道了聲“遵命”,端坐撫琴。

她獻的是一首描述高山流水的曲子,然而第一個音便猙獰,往後無論怎麽拉,也只能是險道懸崖、窮山惡水。

她不甘心,重彈兩次,都是一樣的道阻且長,全無原曲悠遠淡泊、靜中出塵的韻味。

巴雪雱住手,想了想,對旅笑道:“看來今日不是彈悠悠自然風光的好日子。大王,不如妾獻一首赤狄人的曲子吧。”她不等旅說什麽,雙手高起低落,十指輪轉如風,五弦琴上,頓時風雲變色。有沙煙連綿,風車陣馬;也有長草如茵,鷹飛獸跑;有崇山峻嶺,莽梗攏丘;也有清河曲流,兒女情長。愛恨恣意,如烈酒般在血管中奔騰燃燒。沒有束縛,也無需束縛,靈魂如鯤鵬,如長鯨,九霄深海,任由飛馳潛游。

一曲彈完,五弦盡斷。

巴雪雱舒了口長長的濁氣,覺得暢快了不少。她擡眼看旅,旅也正看著她,目光略微覆雜。

旅沖她招招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將頭枕在他大腿上,恢覆了一貫的溫婉依人。

旅道:“雪雱,你有過喜歡的人嗎?”

巴雪雱笑道:“大王明知故問,楚宮中哪個女人不喜歡大王呢?”

旅微微一笑,道:“嗯,那你入宮前,有過喜歡的人嗎?”

巴雪雱身子一僵,敷衍道:“小時候的事,妾早忘記了。”

旅嘆了一口氣,游目四顧這間屋子,道:“寡人也想忘記。可有些人,有些事,來過,便留下印跡,時間越久,痕跡越深,漸漸成了不可或缺的心靈慰藉,強忘徒增痛苦,倒不如坦然接受。只可惜,鏡花水月,本來那個人於寡人已是虛幻,像她之人,則更是幻上加幻。”

巴雪雱從旅腿上擡起頭,直視著他。好幾次,她覺得自己不可抑制地被他吸引,想要不顧一切沖向他,打碎膈膜,融為一體。她不怕自己是替代品,她年輕美貌,而美很多時候,便是王權,能夠揮斥眾生,令君王也拜倒。愛情本來虛幻,假作真時真亦假。她有信心擠兌出旅心中的“那個人”,徹底取而代之。然而,她太理智了。王權、俊貌、深情,都沖不過她自我保護的關卡,她始終無法縱容自己不計一切代價地撲向旅這團火。她想:“白且惠就沒有這種顧忌,她看著文靜怯弱,行動起來卻可以不顧一切。”

旅伸指撫摸了下巴雪雱的臉龐。她正在最好的年紀,膚如千秋嶺上雪,唇若芙蓉花間露,皓齒編白貝,星眸結辰輝,整個人簡直不由自己心志地容光煥發著。旅微微一笑,道:“這幾年,謝謝你陪著寡人。你辛苦了。”

旅推開她站了起來。巴雪雱茫然若失,甚至忘了行禮送他。

旅走到門口,又停住,道:“對了,呂統領過於大驚小怪,寡人會讓他撤去放春臺外的護衛。”

他說完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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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呂良蒲不等旅用完早膳就來了。旅沒讓他久等,打發走除介福外的其他宮人,招他進來。

呂良蒲臉色不好看,他報告說巴雪雱不見了,搜遍整座放春臺也不見她人影。旅對此並不驚訝。

呂良蒲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測,但他有幾分不服氣,道:“大王,你早知巴美人是晉國派來的奸細了吧?為什麽故意放她走呢?”

旅道:“且惠那次抓到韓貊,巴雪雱突然出現,謊稱寡人舊疾覆發,引她扔下韓貊過來,之後沒多久,韓貊又被胡荑換走。那時我們便懷疑她為晉人奸細。這次,寡人撤了燕羽營防守,便是想試她一試。她做賊心虛,趁夜逃走,是自己坐實了我們的猜測。”

“那要不要通緝她?”

旅搖頭:“算了。她能知道多少楚國機密?充其量寡人身子不好之事傳去晉國。但自古誰人不死?寡人已經安排好太子及輔佐之臣。楚國如今,銅墻鐵壁,寡人在與不在,都無影響。她陪寡人解了多少煩悶,隨她去吧。”

呂良蒲低頭,還有些忿忿不平。過了片刻,他又道:“大王,臣還有一事,始終想不明白。”

“你說。”

“大王出血昏迷後,大王母夫人輸血救治大王等事,巴美人當時隨侍在側,知道也不奇怪。但彭二先生說只有彭大先生可解大王身上毒之事,巴美人卻又從何處知曉,然後傳消息出去,招來人劫走他呢?”

旅冷笑道:“那恐怕是奸細,不止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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