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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之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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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軍包圍滎陽全城後, 便開始進攻。城東北角是最先崩塌的。鄭人血性猶在,並不因此氣餒,而是繼續以死抵抗楚軍。倒是楚軍, 攻打滎陽十七日, 略顯疲態。

旅見狀,命大軍停止攻城,並後退十裏。

眾將眼見鄭都城屈指可下,對此十分不解。旅道:“鄭人已無退路, 拼死一戰, 我軍縱贏,也必死傷慘重。用兵之道, 須得剛柔並濟。鄭人已領略了楚軍之‘剛’,現下便要叫他們知道楚軍之‘柔’。”

鄭人不明白楚軍為什麽當此之際突然停止攻城。鄭堅聽報,第一反應是晉軍到了。

他忙派人打探, 結果並未在城外發現晉兵蹤影。

鄭堅仍不放棄, 鼓勵士兵快些修覆東北方坍塌的城墻,以待晉軍。

鄭兵修城時,不遠處的一些楚兵便以鄭語向他們要求放回茍琢章家人。

“我們楚國的銅王, 不過奔波各國做點生意,也不知怎麽就得罪了晉君,非要人留下煉精銅的法門。他逃離晉國,家人卻又遭你們扣留。鄭國宗祠滅了嗎?鄭人什麽時候歸晉人管了?跟條看門狗一樣, 讓你們逮誰就逮誰。還自稱知書達理的國家呢, 一點是非都不分。”

又道:“你們還要打呢?可憐,你們倒對晉君忠心耿耿, 他卻未必憐你們如晉國子民。我們大王在此時停止攻城,並勒令大軍後退, 是給你們主君留面子講和,也希望減少流血。你們冥頑不靈,真是辜負他的善心。”

這些話傳進城內,鄭兵雖仍忙忙碌碌補修墻頭,心裏卻不無動搖。

他們修了三天城墻,未修覆十分之一,旅下令再次攻城。

鄭軍心已散,又打了月餘,滎陽失守。

晉軍仍未至。鄭堅徹底灰了心,在諸大臣建議下,肉袒牽羊來見楚王。

這是古禮。古代雙方打仗,一方落敗,這方頭領便**上身,牽羊向那方頭領下跪投降。現在已很少有諸侯這麽做了。但鄭堅做了。

當他領著眾臣子,在眾目睽睽下蹣跚走向旅,又撲倒在他腳下時,旅也微微動容。他忙扶起鄭堅,接受了他的投降。

楚軍進入滎陽,旅吩咐他們嚴守法紀,不許擄掠。

鄭國百姓對此僅松了一口氣,卻並未因而對楚人生出好感。

旅對如何處置鄭已有了主意。側等楚將覺得:鄭人和他們相差太大。他們投降,不過是力戰而屈,一旦晉援至,他們勢必又回歸晉羽翼下,繼續與楚作對。與其將來再出兵討鄭,不如趁此一舉滅之,一勞永逸。

旅搖頭道:“你們覺得鄭君如何?”諸將紛紛搖頭。楚人習性,很少關註鬥敗的狗。旅道,“鄭君能肉袒牽羊,向寡人投降,足見其心志之堅。此人非同等閑,將來必有作為。如你們所說,鄭與楚相差甚遠,鄭民必不服楚管束。楚不缺這一塊地,若得之,使鄭民怨楚,如抱毒瘤;不若縱之,使鄭君臣感恩,如添羽翼。”

熊負羈是率先沖進滎陽城的將領。依楚軍舊例,先入城的便能獲享當地封邑。他頗不服氣,提議道:“大王若擔心鄭君,何不殺了幹凈?至於鄭民,一時不服是有的,但只需從小教導他們的孩子學楚語、習楚俗,將來還怕扭轉不過來嗎?”

旅就他的話想了片刻,心裏是認同的,但他仍搖頭道:“不能殺鄭君。寡人稱伯,是要諸侯甘心跟隨,不是要他們一個個腦袋落地。”

眾將聽到“稱伯”二字,便不敢多語了。

當晚,旅在白且惠為自己按摩時忍不住嘆氣,透露了真心。他倒的確想殺了鄭堅,以熊負羈所說之法治理鄭國,免得鄭以後在楚、晉之間反反覆覆,但他實在是怕沒有時間了。

白且惠重重捏了他一把,阻止他說下去。

旅齜了齜牙,抗議道:“我連話也不能說了?”

白且惠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不想聽這種喪氣話。”

“我不信你能猜到我心裏想什麽,不然你說說看。”

“我才不會上你的當。”

“你根本不知道。你說說看!”

“不說。”

“說說看嘛!”

白且惠被纏得沒法,只好委委屈屈地道:“若照熊負羈這法子,其他中原諸侯畏懼你,也許會聯合起來對付楚國。你雖不懼他們聯手,但逐個擊破,耗時費日。你稱伯之事,又不知要拖到幾時。反之,放鄭君一馬,雖然以後會帶給楚國些煩惱,但中原諸侯本來畏楚,只教有後路可退,必定擇易棄難,立即捧你為伯。你擔心毒發,自是希望越快稱伯越好,對不對?”

她一說完,旅便為她鼓掌,隨即又嘆氣:“我這麽做,可真有點對不起負羈。”

白且惠讓他別亂動,她道:“你會有時間的,你會有許多許多時間的!”

旅道:“我現在就覺得有許多時間了。晉軍到底什麽時候來啊?”

“別急,會來的。”

巴雪雱在門口探頭探腦,文茵一臉為難:“巴美人,今天已經太晚,而且大王也吩咐過,不讓任何人進帳打擾他治療。巴美人,你行行好,先回去吧。”

巴雪雱又站了會兒,忽然將手上一包東西扔向文茵,文茵手忙腳亂地接住。巴雪雱道:“大王說想去彩石灘看看,但沒有時間,這是我從彩石灘撿回來的石頭,你拿給他吧。”

她說完,昂頭走了。

小悅走進走出,坐立不安。無牙讓她進來好好坐著:“你走來走去,走得我頭都暈了。”

小悅氣道:“這個時候了,她還沒回來,你就不著急嗎?”

無牙知道她說誰,好笑道:“這麽點路,她自己知道怎麽回來。”

小悅見她不能領會,又不好直說,她一甩手,道:“我去接她!”

無牙搖搖頭,繼續挑燈看書。她這次不用跟來的,之所以來,全為了多親近白且惠,也讓她多一個順手的人使喚。只是她沒料到,會這樣閑。晉軍,到底什麽時候才來啊?

小悅低頭走著,月光將她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長。她想起有一次她和白且惠兩人夜診完回家,也是這樣的月色,拉了兩條這樣的瘦長黑影。

她們那天看的病人,身體的同一部位反覆生瘤,割了長,長了割,割了又長。白且惠說,有些人體質如此,身體內外環境,決定了會反覆得同一種病。治不好的。

小悅已經看見文茵,也看到了正走開的巴雪雱,她想:“當初就不該讓她回來,哪怕撒潑耍賴、尋死覓活,也該拖住她。楚王活不了多久了,但願她還沒重陷進去——晉軍到底什麽時候才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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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晉軍到來,但真心盼著他們來的沒幾個。鄭君剛剛經歷了一場人生迄今為止從未有過的浩劫,用盡力氣,踩踏自尊,才贏得了生機。他不確定是否還希望晉軍來。楚軍已占領滎陽,鄭也已經投降,晉軍現在來,只不過把鄭陷入進退兩難之境而已。

楚軍大部分將領也不希望碰到晉軍。兩虎相鬥,無論輸贏,必有損傷。他們近十年中挑戰過晉兩次,都失敗了。這次襲鄭,本來做好了與晉力拼的準備,但仗打得太順,一股風似地拿下滎陽。鄭君已投降,並釋放茍琢章家人,與楚約定交付年貢。那為什麽不就此風光離開呢?

但無論是盼望是不盼望,晉軍在楚入滎陽城十日後,還是出現在了黃河彼岸。

前方探子將晉軍的消息報告給旅和諸位楚將。

晉人這次由荀林父帶隊,聲勢浩大。甲士十萬,上下三軍。荀林父自將中軍,先谷副之。士會將上軍,郤克副之。趙朔將下軍,欒書副之。此外,趙同、趙括、趙旃等一幹猛將皆在列。

旅問諸將準備好了沒有。出乎他意料,蒍敖第一個上來道:“晉自文公重耳以來,便為中原諸侯之首。現晉君欲扶荀氏以分趙家之權,但多數舊臣不服,晉君急需一場荀氏領導的對外大勝仗,來穩定朝局,所以此次有備而來,精英盡出,鋒芒銳不可當。大王伐鄭,是為警示諸侯。如今鄭已降楚,任務可謂圓滿完成,不如離開,既避晉鋒芒,又享鄭勝果。”

側一聽急了,怕旅又受他左右,忙道:“我們這次出兵伐鄭,早料到晉會派兵來救鄭。打的是鄭嗎?打的就是晉!可晉軍一來,我們轉頭就跑。令尹以為諸侯是傻子,看不出我們怕晉人嗎?”

熊負羈也道:“鄭國位於楚、晉之間,它一小國,非侍楚即侍晉。鄭君現選擇侍楚,不過是楚力強,但我們一見晉軍就跑,強弱分明,我們一走,他還不回頭侍晉嗎?不但這場仗白打了,反叫中原諸侯明白了楚晉誰弱誰強。避鋒芒是真,享勝果?呵呵,未必吧。”

旅見眾將群情激憤,讓他們別吵,主戰主和,各自拿筆在手心上寫一字,然後排隊到他面前展示。

諸將紛紛寫了字,依言到旅面前給他看。

旅本來以為主戰者必定多,哪知雙方勢均力敵,逐一數算,還是主和的人更多。蒍敖之外,連尹襄老、嬰齊、蔡鳩居、屈蕩、潘黨、樂伯等十餘人也主和。

旅點點頭,道:“多數人主戰,寡人明白了。”

蒍敖似還要說什麽,旅已經站起來,讓文茵將一大張牛皮地圖鋪在長桌上。地圖上顯示的,便是這一帶的山川地理位置。圖上“三角”代表晉軍,“圓”代表楚軍。晉三軍如何布置進攻,楚上下如何應對反撲,畫得分明而詳盡。

這下大家心裏都明白了:他們的大王對這一戰是勢在必得。剛才跟風主張和解的,不免心下惴惴。

同一時間,在晉中軍主將荀林父的營帳內,也爆發了一場關於戰還是和的激辯。

郤克為首的一派人認為:楚王親自領兵,以破竹之勢拿下鄭都城,然後以逸待勞,等他們過來,雙方正面相抗,晉討不了好去。何況,鄭待晉救不及,已降了楚國。是他們援救不及時,對不起鄭人,又何必再挑起戰禍,讓鄭君民為難呢?

先谷一派則認為:鄭君因為久等晉援不至才降楚,如今晉至,又見楚就跑,是擺明了畏楚,從此失去鄭不說,天下諸侯,誰還願繼續依附於晉?這仗關系到今後晉、楚誰能伯諸侯,非打不可。

荀林父公正地聽取了雙方意見。他沒馬上做出決斷,但態度上似已傾向於郤克。

先谷不幹了,他嚷嚷道:“元帥若不欲出兵戰楚,請允許我自帶一隊人馬去迎戰楚人!”

荀林父皺眉:“楚王燒水熱鍋,你們這些人去,是等不及跳到他鍋中當人口中肉糜嗎?應有不戰而勝之法。”

先谷怒道:“又要談判嗎?荊蠻兇悍,可不吃這套。大丈夫死則死爾。我若不去,楚人還以為偌大的晉國,如今盡是些貪生怕死之徒,連一個敢戰的血性男兒也無呢。”

他說完也不管荀林父,轉身便離開帥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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