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葉羲和那雙突然變得無比深沈，黑得仿佛連光都逃不出的眼睛，岳鼎寒一時間竟然無法回答。他想痛快地大聲回答是，但看著對方的雙眼，他卻意識到——那些可以稱為“秘密”的東西，仿佛是那麽的沈重，甚至無法讓他去負擔！

“其實，我根本不是人呢！”葉羲和撓了撓腦袋，突然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容，就仿佛她只是一個轉學的初中生，在向班上的同學介紹自己的名字一樣。

岳鼎寒聽到這句話，心中突然一凜，不假思索地打斷了她的話：“不！你在說什麽！你當然是人。”

他伸出雙手拉著她的手合攏在掌心，一眨不眨地望向她：“你當然是人，你只是生了怪病而已。相信我，總有一天，你會好的。”

葉羲和仿佛在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用一種“又在說傻話”的無奈表情輕輕搖了搖頭，微微勾了勾唇，便沒有再開口。

“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山海經》

“景安三年，河江皆洪澇，高祖拜天師，以密法請旱魃，以平河川。天師以血祭天，首祭未成，再而敗，如是三而成。魃即生，以血為食，多啖活人，民嘩然，社稷不安。大司馬進言曰：聖人乃天子，當以正道治國，何以興淫祀乎？況，臣屢聞魃傷人命，未嘗見九河清晏，可知旱魃之說謬矣。請聖人撥亂世，反諸正，莫以邪道誤國！高祖以袖掩面，愧之。旱魃遂隱。”——《周高祖別史》

當許多許多年之後，當葉羲和在書上看到這兩段話時，她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誰會在意這段看起來充滿傳奇色彩的野史和事實真相相差多遠呢？

沒錯，她就是當年的旱魃之一，然而，他們這些人為制造的怪物究竟是否如史書上所說，只是為了治水災才出現，現在卻已經沒有人能夠考證了。不過，面對這些記載，知道真相的她也只是哂然一笑，無論正史野史，史書永遠都是為當權者服務的。

誰會知道他們最初出現的時候，還早在那場百年不遇的洪災之前，而他們最初存在的意義，是那麽的簡單——殺戮。他們只不過是一把利劍，一把永遠遵從主人意志所向披靡殺人如麻的劍！

直到後來，這把劍被舍棄，而制造和使用這把劍的人，都被時間所吞噬。只有她，不知道為何，依然留在了與她並無任何羈絆的人世間……

也許是葉羲和神游天外的表情太過明顯，岳鼎寒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麽，他只是突然感到了一絲寒意。就好像這個與他近在咫尺的女人，突然間就隔了千山萬水一樣。她突如其來的疏離讓他的心隱隱作痛起來，他忍不住猛地抱住了她，將自己的臉緊緊貼在她那微涼的臉頰，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我曾經殺過許多人，許多許多和你一樣，會呼吸有心跳會笑會哭的普通人。當我殺死他們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那是對還是錯。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不僅僅是錯，而是‘罪’。而我，早已經沒有資格做‘人’了。”

葉羲和輕輕地說著，聲音很小，然而，她的唇就貼在岳鼎寒耳側，仿佛每一個字都像霹靂一樣在他耳邊炸響！

“……”岳鼎寒的身體瞬間僵硬了，他下意識地想說她在胡說八道，但是，他心裏卻十分清楚：她的每一個字都是實話。

在和平的年月長大，岳鼎寒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對方所謂的“秘密”，竟然是這樣的血腥！他的手按在對方的肩頭，不自覺地合攏了五指，用力克制住自己的吃驚後，他依然還是用並不太堅定的語氣說道：“你在胡說什麽！”

葉羲和沈默了半晌，終於微微嘆了口氣：“雨應該停了，我也該走了。”

言罷，她堅定地推開了岳鼎寒，用那雙似乎並沒有什麽情緒的漆黑雙眸看了他一眼，然後，便幹脆地站起了身來。

眼睜睜看著對方開了門，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岳鼎寒才回過神來，他猛地站起了身來，快步走到了門邊，可當他的手握上門把手的時候，卻覺得這個門把手瞬間變得重逾千斤。他知道，他喜歡上了這個神秘的女人。可是，作為一個最平凡的普通人，即便知道他的父親是個鬼怪，也沒有此刻所得知的消息令他吃驚！

他早已不是年幼無知的中二病少年，覺得只要打著真愛的旗號就可以背叛全世界。他更不是天真無邪的小蘿莉，覺得世界上非白即黑。甚至，作為一個商人，他自己也常常會打一些擦邊球，只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

然而，物傷其類，他又如何能夠坦然地告訴自己，自己就是愛上了一個手上染滿鮮血的女人！

看到葉羲和突然要走，阿明忍不住有點吃驚，他一邊忙著給葉羲和拿傘，一邊還笑著打招呼道：“葉小姐怎麽不多玩一會兒，晚飯馬上就好了的！”

見老板在房裏不露面，阿明心道，這是吵架了嗎？又在心裏暗自搖頭道：雖然岳先生是高富帥，卻也太不懂得哄女孩子了！就算吵架，天色這麽晚，還下著這樣大的雨，怎麽也不知道送送人家呢？這點，還真不如自己呢！他想到自己跟女友都已經見了家長，馬上便要結婚，竟還暗自有點得意：縱然有錢又怎樣呢？回了家，到底還是要有老婆孩子才算圓滿呢！

葉羲和微微一笑，也不多說：“謝謝，不用了！”

說完，傘也沒有拿，便一頭紮進了雨裏。

等阿明追到大門外，卻早已經不見了人影。

葉羲和飛快地跑著，她用盡了全力甩開雙腿，在這樣的雨夜裏，街上的行人並不多，更沒有人能看出，那道一閃而過的殘影，竟然是一個狂奔的女人。她的速度實在太快，身周的空氣被她的高速推開，竟然也沒有一絲雨能夠淋到她。

然而，這樣的高速並不能一直保持下去，很快，她還是放緩了步伐。

街上那幾個寥寥的行人，只覺得一眨眼的功夫，似乎街上就多了一個淋著大雨漫步的古怪女人。只是，現在多是各人自掃門前雪，況且那人只不過是淋淋雨，他們也只是略瞥了一眼，便不在意移開了目光。

葉羲和任憑著雨滴打在身上，她只覺得心底是那麽安靜，她的世界裏似乎除了雨聲就再沒有了其他的聲音。

景安三年的雨，也是這樣一直地下著。

她親手殺掉了另外十一個同她一起被創造出的魃，並將他們的屍體親自釘入了特制的石棺。

也許因為他們以血為食，所以，他們的血特別的紅，那場連綿數月的大雨都沒有徹底洗去那一地的血色。

最後，她按照主人的吩咐，自行了斷。

殺人，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技能，無論殺掉的是別人或自己，她其實並不在意。

如果她並沒有醒來，那麽這將會是一場多麽完美的結局！

就好像一切真的如同經史所書，心懷天下的帝王，為了黎民蒼生，被迫制造旱魃以求雨停。然而，這些被制造出的怪物卻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最終，自省的皇帝聽了忠臣的諫言，把這些傷害平民的怪物除掉。

那樣，該多好……

如果，她沒有被救起，沒有被當做一個真正的人類那樣去教導，如果，沒有人告訴她是非對錯，那該多好。

可是，當她想去做一個人的時候，她卻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去做一個人了。

她後來才知道，所謂“天道輪回，因果相報”，果然並無虛言。

她所得到的懲罰，就是讓她知道自己的罪孽以後，卻連以死贖罪的機會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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