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從沒像現在這樣等過一個人。

《流水》已經彈了三遍, 可那個人卻還是沒有出現在他們約定的酒樓雅間。

盲了眼的秦老板身上甚少出現這樣焦慮的情緒，再熟悉不過的曲子都接連撥錯了好幾個音。無奈地搖了搖頭, 秦深幹脆按住琴弦、拂袖停了手。

這間酒樓臨水而建，來往的都是在琴川上往返的水賊商賈。

老板娘性子潑辣，做得一手極好的酸湯魚。店門口有塊牌匾高高掛起, 上書“鬧事者永不得進店”幾個大字, 用來警示來往的商賈和盜匪。

琴川河道上這一段的水流極其湍急，中繼只有這麽一家酒樓, 雖說老板娘的功夫沒有天下第一俊，可這塊牌匾上的字，已經敵過千軍萬馬。

據說曾經有不信邪的水賊在此生事, 之後老板娘果然同他們撕破了臉再不行補給、停靠的方便，更是聯合幾家關系好的水寨, 將那人的逼得走投無路、上門道歉才算了結。

“秦老板, ”老板娘不知什麽時候在後廚忙完了, 施施然一身水色羅衫走到了秦深所在的雅間：“倒不知小店何處招待不周？還是我有何怠慢之處？”

秦深明顯一楞, 繼而微笑著搖搖頭：“老板娘言重了, 貴店的招待是一等一的好, 又勞煩您親自過來, 哪裏稱得上是怠慢呢。”

老板娘一笑, 還想說什麽。

“秦深只是在等人, ”搖了搖頭，盲眼的琴師又補充了一句：“一個不讓人省心的人。”

或許是老板娘的錯覺，秦深說這句話的時候, 她在他的臉上看見了一抹稍縱即逝的溫柔。

秦老板是個溫和的人，但是那種溫和得仿佛是午後曬太陽伸懶腰貓咪一般的溫柔，在這位溫和的大老板身上，卻是不常見的。

“老板娘？”

有些疑惑自己的話說出來對方怎麽沒了聲音，秦深偏頭向了老板娘的方向出言提醒，而老板娘這才回神，連忙擺擺手道：“沒、沒什麽，只是有些好奇這位讓秦老板等的人。”

秦深莞爾：“只是個毛頭小子罷了。”

老板娘也笑了笑沒有繼續追問，江湖上的規矩她懂，不該問的時候就不問，這也是生意興隆長久的規矩。

少頃，在老板娘的授意下，店小二又給秦深上了一壺清香四溢的雨瑰茶。此茶茶香清淡，江湖人不大愛喝，可是過往的文人騷客們卻很是喜歡。

“你們老板有心了。”

秦深笑著，店小二也靦腆地應承幾句，剛才這位爺來的時候，他還殷勤地想要替對方倒茶，可是對方雖然看不見，卻還是準確無誤地拿到茶壺，一點兒沒有被燙著。

這時候，酒樓裏卻忽然傳來了一陣驚呼。

然後就是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伴隨著人群各種各樣聲音而來的，卻還有一個人踏浪而來、輕功卓絕水上飄的點滴水聲。

此人輕功極高，形態飄逸，甫一出場，便引得驚嘆一片。

坐在二樓雅間的秦深卻搖搖頭，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當著那個小二的面兒，又取出了一只新的杯子，斟上了一壺茶，然後他開口道：“小二哥，可還要勞煩你。”

“哎！您說！”

“要半條酸湯魚，少放些蔥花香菜，再要半兩你們這兒的甜辣梅子。”

秦深點了兩樣，雅間內卻忽然又響起了一個青年人正處於變聲期的嗓音：“再添一份素粥，用蒜泥炒一份時下的青菜，鹽淡些。”

店小二一楞，想起老板娘說這位秦爺在等人，便立刻笑哈哈地一揚手中的抹布：“得了！您二位稍坐，小的這就給您們傳菜去——！”

伴隨著小二“半條酸湯魚少蔥香，半兩甜辣梅子、素粥一碗、青菜一份”的聲音，秦深淡淡開了口：“坐。”

“師傅這是生氣了？”

秦深嘴角微微翹起，問道：“事情都辦完了？”

若是秦深此刻睜眼，定然能夠看見對面的少年滴溜著眼珠子在盯著他的嘴唇看，但秦深看不見，就算是內力醇厚也只能感知到對方的視線。

從他收這孩子為徒開始，這種視線就成了秦深的家常便飯，這兩年尤甚。

無奈之下，秦深想端起自己的茶碗喝一口，可垂下的手卻正好碰到了一只有些冰涼的手，而手的主人則可憐兮兮地哼了一聲：

“徒兒跑了這麽遠的路，冒了那麽大的風險，師傅，我好渴好渴，先讓徒兒喝一口茶，再同您說。”

說著，也不等秦深答應，端起了秦深的茶碗便咕咚咚喝了兩口。

“……”秦深搖搖頭，嘆氣：“你不是自己有杯子麽？”

“剛倒出來的燙嘛——”青年扁了扁嘴，卻在秦深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舔了舔那個茶碗，手指摸索著上頭的溫度，仿佛這樣就可以抓住什麽一般。

被對方撒嬌的口吻打敗，秦深無可奈何地再嘆一句：“上好的雨瑰茶被你如此牛飲，天下士人知道了只怕要哭瞎了眼睛。”

“哭瞎了才好呢。”

“什麽？”

“唔……”青年縮了縮脖子，看著秦深挑起的眉頭不由得慫了幾分，他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放下茶杯，卻不懂聲色地將自己的茶杯同秦深地調了個個兒：“徒兒是說——徒兒這次的事情都辦完了！”

“噢？”秦深笑：“說說看，都怎麽辦完的。”

青年點點頭，一邊小口小口地喝著茶，一邊看著秦深將他這一次出去辦事的經過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秦深。

自天正朝建立開始，秦深便接管了原由千崇閣二當家柳心蓮掌管的鸞鳳閣。

鸞鳳閣養育天下一等一的殺手，自六國亂世末年，太|祖、寧王時期便一直存在於朝堂民間江湖，鸞鳳閣主神龍見首不見尾，甚至可能是朝廷要員。

而且，鸞鳳閣的殺手藏身酒樓、秦樓楚巷之中，網羅天下情報、機要迅速。

只是柳心蓮在時，鸞鳳閣中多女子，秦深來後，閣中倒多了不少男子。而培養殺手的手段上，秦深也較柳心蓮更加溫和。

鸞鳳閣很多人在第一次見這個新閣主的時候，心中都抱有幾分懷疑，可是當秦深以利落的手段收拾了幾個叛徒後，他們才想起——這位外表溫和的秦老板、秦閣主，曾經來自哪裏。

西域聖教，那個地方出來的殺手，一點也不比鸞鳳閣差。

甚至，更為恐怖。

天正皇帝在攝政王的輔佐下，漸漸建立了一個太平而繁榮的盛世，而秦深也在這十年中，將整個鸞鳳閣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正如攝政王當年所說的那樣，秦老板無論做什麽，都會做到最好。

只是，這麽長的時間裏，秦深覺得有些無聊。

成功太容易而失敗太難，對於一個人來說——就顯得有些無聊，尤其是像秦深這樣，並沒有情人、孩子做羈絆的人。

所以，在天正十一年的時候，秦深遇到了眼前這個青年。

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撿”到了眼前的青年。

彼時對方還只是個八歲大的孩子，病懨懨、臟兮兮地被人遺棄在遍布野獸的大山中。秦深看見他的時候，這孩子拖著病體正在同一頭土狼在鬥。

或許是這小東西的陷阱吸引了秦深，又或許秦深當時只是太無聊了。

所以他出手幫了這個孩子，然後順便將他帶回了鸞鳳閣。

秦深這輩子沒有帶過孩子，八歲的男孩又很少說話，像是一頭小狼一般，寧願自己窩在角落舔傷口，也絕不允許秦深的靠近。

“師傅？”

青年的聲音打斷了秦深的回憶，他似乎想著想著出了神，感受到有一雙冰涼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對方的聲音充滿了憂慮：“師傅你沒事兒吧？”

“沒事，”秦深笑了：“只是想起了你小時候。”

“小時候……”青年頓時紅了臉，支支吾吾地抱怨了一句：“那、那種丟臉的事情師傅你想起它來做什麽！”

“呵——”秦深卻露出了更深的笑意，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丟臉？那可不一定，為師倒覺得，你小時候更可愛一些。”

是啊，孩提時候的小徒弟雖然別扭，可是孩子心性，他還能看得透。

但是十多年過去了，他漸漸覺察到自己的疲憊，而當年那個小狼一般的孩子，卻已經逐漸長大，成為了獨當一面的青年俠士。

剛才秦深沒說也不打算說，他那一手水上飄的功夫，就已經超過了秦深許多。

而且，青年至今也才不過十八、九歲年紀。

秦深突然有種歲月匆匆如流水的感覺，頓時間有些明白那些養兒女的人的感慨究竟從何而來。

“……原來師傅喜歡小時候傻乎乎的我啊。”

小徒弟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悶悶的，秦深被他逗樂“哈哈”大笑起來，擡起手準之又準地揉了徒弟的腦袋一把，笑道：“行了，跟小時候的自己‘吃什麽醋’，你是師傅唯一的弟子，無論是你小時候還是長大了，師傅都喜歡，成了吧？”

徒弟楞住，眨了眨眼吞下一口唾沫：“師傅你說話算話——”

秦深只是笑著搖搖頭，順手就給小徒弟夾了一筷子他最愛吃的甜辣梅子。

而那個小徒弟，則望著碗裏的那顆梅子，陷入了沈思。

作者有話要說：

秦深是所有配角裏面我比較喜歡的一個，秦老板的感情路線也是蜜汁坎坷。

原本想過聖教教主做他的CP的，也想過很多其他的人，最後還是覺得，年下養成最適合秦老板了——

像是冰封萬裏的雪原，只有細水長流的溫水，才能夠一點點融化堅冰。

嘖，小徒弟~要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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