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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100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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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繞樹三匝, 何枝可依。

這原是曹操《短歌行》裏頭的詩句, 若是江俊在此, 定然要吐槽李吟商何等臉大, 竟然敢以曹操自擬,曹操亂世梟雄, 他李吟商又算什麽?

不過顯然, 淩武不是江俊, 就算夫夫同心,他也懂李吟商作為傲骨文人、不能拋棄的最後一點點無可救藥的自尊心。

但懂是一碼事, 認可卻又是另一碼事。

淩武冷哼一聲,正欲回答,那大戎國的國君卻已經迎了下來:“大巫您終於來了, 還有伯顏部落的兩位兄弟,來來來——本王在此等候多時了!”

他的動作浮誇, 略微發福的身子上松垮垮的肉一動三抖。看得爾朵認不出蹙眉, 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讓了一步:“王上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國君賠笑著後退兩步, 讓爾朵走在前面, 他跟在後面兩步左右的距離, 道:“能夠重新迎回大巫您,才是我大戎國的榮幸。神明終將庇佑我大戎,萬代永昌。”

爾朵還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樣子, 卻開口說了一句咒文一般的句子。

淩武沒聽懂,可那大戎國君卻激動得熱淚盈眶,差點沒有當場跪下來行大禮,他顫顫巍巍地用右手覆蓋在了胸口:“感謝大巫,感謝神明庇佑!我忽汗魯一定盡心侍奉神明和大巫。”

阿魯渾受不了地皺了皺眉,小聲用漢語對淩武解釋:“那是我們戎狄的古語,歷來只有大巫的繼承人才學的,大約就跟你們的篆文似的。”

淩武撇了撇嘴,卻沒有點破阿魯渾這個比喻用的不當。

大戎國君在宮裏準備了盛大的歡宴來迎接大巫,同時等在大殿裏面的還有十二翟王以及一些留在都城中的戎狄將軍。

爾朵他們一行人既然來了,國君便也等不及地要開宴。

見爾朵往前,而阿魯渾和淩武還在後面,便有心等一等。看見淩武的目光停留在金柱上的那個漢人質子身上,國君眼珠子一轉,便有心討好、結交——

爾朵作為大巫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阿魯渾不怒自威,總覺得不好相與。

倒是這一位,看上去似乎能夠說上兩句話。

國君認不得淩武,阿魯渾給他的身份是伯顏部落裏的長老。國君想了想,湊過去對淩武說道:“怎麽?長老是看上這漢人質子了?”

淩武沒想到對方會註意自己,他一楞,然後笑著躬身道:“王上……說的哪裏話。”

“長老若是喜歡,本王就將他送與長老如何?”

國君很是滿意淩武的回答,若淩武直接答應了,他還會覺得這伯顏部落的人持寵而嬌,出個大巫就不將他這國君放在眼裏。

“……這?”淩武佯作受寵若驚的模樣:“這是錦朝送來給王上的質子,我、我不過是一個、是一個部落長老,這、這只怕與兩國不合……”

“不過是一個質子罷了,”國君擺擺手:“那錦朝皇帝既然是送給我了,便是屬於本君的東西,本君想要送給誰就送給誰。”

淩武低著頭,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詭笑。

面上,他還是推辭了一番:“這到底是錦朝來的質子,聽聞他從前在錦朝,也是那皇帝心尖上的……”

“你這長老怎麽如此啰嗦!”國君心裏樂開花,心道這伯顏部落的長老膽小如鼠、連個人都不敢收,面上卻還是佯怒道:“本君說賞你就賞你,不過是個錦朝皇帝,難道我大戎還怕了他們不成?!”

說著,他喚了兩個戎狄猛士過來,將李吟商從那金柱上給“卸”下來。

匕首被拔出來的時候,李吟商痛呼一聲,汗水像是下雨一般在他身上落下,右手血流如註,左手就算被接上也腫了老高,他慘白著臉看了淩武一眼:“多謝……王爺……”

淩武蹙了蹙眉。

李吟商又笑了笑,不過失血過多、很快他就昏迷了過去。只是他臉上那一笑妖冶太過而沒有多少感激,看得淩武心生厭惡。

若非是為了反過來收拾淩承,他斷斷不想將李吟商這個禍害救回去的。

李吟商被收拾收拾送下去了,這邊大戎國君也招呼人開宴,淩武這才得了空好好觀察這位大戎國君:

忽汗魯生了一副孔武有力的的身軀,只是這些年養尊處優下來——大腹便便、頗有富態,臉上的肉堆起來,原來英武的面孔也有些走形。

被大殿金色的柱子、地磚一照,反而顯得有些油頭粉面、不似戎狄武士的勇猛。

這場宴會說是迎接大巫,可前來參與宴會的十二翟王卻各懷心思。他們同大戎國君忽汗魯一樣,都有要刮分一杯羹的意圖。

比如圖門部落的三位翟王,就爭前恐後地向新任大巫爾朵宣布效忠。

圖門彌雅容從前驅使大戎勇士和錦朝開戰,最後卻在嶺北慘白、各個部落損失慘重,嶺北一役讓他們圖門部落失了大半民心。之後,彌雅容又遭受了神明的詛咒。

他們現在急需一個證明,否則,只怕連翟王的尊位都會被人奪去。

相比他們來說,其他的部落的態度就成了觀望,畢竟伯顏部落太小,力量並不足夠強大,他們現在就宣布效忠,若是弄得不好,反而會被圖門部落等等部落反噬。

倒是國君的態度,看上去十分有趣——

他一邊拉攏爾朵和阿魯渾,卻又一邊提出了不少看似“對伯顏部落”好的要求:他準備在都城中專門劃定一塊較大的區域給伯顏部落的人,讓他們遷徙進來居住。

而且他許諾,會給牛羊輜重千萬之數,更允諾了糧草馬匹。

圖門部落的人也在旁邊添油加醋,一兩個倚老賣老的更是扯到了婚配一事上,要給阿魯渾送兩個美女,要給部落中的勇士送去女人和專用洩|欲的奴隸。

阿魯渾沒有做聲,可是淩武卻知道這些人的險惡用意。

眼看著是國君和圖門部落這些“貴族”吃虧,要劃撥領土、送上物資和女人。實際上,為長遠計,還是伯顏部落這邊吃虧。

若是伯顏阿魯渾為了這點小利,答應了這些要求,那麽他們的領土其實已經被劃定了,而且“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此刻受的恩惠,必定成為來日壯大的把柄。

他們部落是弱小,但是若假以時日,在爾朵這個大巫的幫助下,定然能夠發展壯大。

阿魯渾猶豫,他並非想要接受,但、他卻不知道要怎麽拒絕——

國君暫且不提,圖門部落等等自負“高門貴族”的都已經做出了這麽大的“讓步”,可謂是“屈尊降貴”地拉攏,他們伯顏部落若是不接受,就會顯得——持寵而嬌,有些不識擡舉了。

見他蹙眉深思,淩武想了想,便舉杯沖國君先敬了一杯,然後自己滿飲後,才朗聲道:“王上擡愛!我們伯顏部落上下感激不盡,但王上太過擡舉我們部落了,還請王上收回成命。”

忽汗魯一皺眉,喝酒的手也停了:“怎麽?長老這是嫌本王給的東西少?”

“在下不敢,我部族上下更是不敢!”淩武站起身來,再滿飲一杯,沖著忽汗魯單膝跪下,行了戎狄的最高大禮——單膝跪下,右手放下左肩上,然後他才繼續說道:“陛下因為大巫的緣故,憐我部族地處邊遠、物草不足,想要給我部族一個安生之地。但——”

他頓了頓,等整個大殿的人都看過來後,才繼續道:

“但陛下忘記了,我大戎素來是敬服勇士的,大戎以勇猛立國,伯顏部落無謀無勇,斷不敢接受如此賞賜的!若開此先例,大戎百姓棄武而習巧計!認為憑借大巫一人,便可獲得無上榮耀、從此享福,豈非是要斷了我大戎國的根基?!”

忽汗魯一楞,同樣楞住的還有滿座賓客。

淩武悄悄沖拉阿魯渾勾了勾嘴角,使了個眼色,然後才繼續道:“恕在下不敬,爾朵仁爾瑪成為大巫,這是神明的眷顧,並非是我部族的努力。若王上執意要賞賜,還請王上賞賜那位給爾朵仁爾瑪制作千虹衣的蛛哈吧!伯顏部落上下、斷不敢領這份賞!”

爾朵成為了大巫,“爾朵”二字便成了俗名,大巫近乎神明,是絕不能被呼俗名的。

淩武知道規矩,所以在爾朵後頭加上了“仁爾瑪”一詞表示尊敬,這詞若在名字中,便是“美麗的花朵”之意,但放在了一個人的本名之後,便有了尊敬之意。

“可、可是……”圖門部落還有一位長老不甘心,追了一句:“你們伯顏部落養育大巫長大——也、也算是有功一件吶。”

言下之意,還是要他們接受這份賞賜,可是他的聲音已經弱了很多。

淩武搖搖頭,道:“閣下明鑒,我戎狄百姓,從未出照顧養育一說,男子十歲而自獵,女子十五能馴獸,大巫自食其力、天命所歸,我等斷不敢以此邀功,令神明責罰!”

話說到這裏,阿魯渾也明白了淩武的意思,他點點頭,補充了一句:“大巫之前在我部,也是最勇猛的女戰士。若說神明庇佑,大巫還給我部幫助良多,我部、斷不敢受此賞賜。”

見阿魯渾明白了,淩武便再拜下,朗聲重覆了一遍:“還請王上和諸位翟王收回成命!”

忽汗魯看著階下跪著的這位長老,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判斷錯了——這人,根本不是膽小如鼠,而是胸中有溝壑。他不貪圖眼前的小利,而能看到大戎的前途。

況且,誠如他所說的,若此先例一開……

那些小部落都不練武謀勇士了,一個個都去想辦法找大巫繼承人了,那麽才是鉆研巧計,讓大戎國破的危機呢!

忽汗魯點了點頭,松了口:“如此,倒是本王欠考慮了。這位長老請起吧,本王再不提此事。”

反正伯顏部落不大,他以後還有機會掌握,忽汗魯點點頭,此事便揭過去了。幾位翟王雖然不甘心,可是看王上都沒有多話,便也暫且放下。

之後,似乎是為了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忽汗魯又問了阿魯渾幾個問題,還是給了阿魯渾一些賞賜,不過名目變成了感謝他們找出了“假的大巫”並將大巫送到他身邊。

賞賜雖然少,不過阿魯渾借機謀了個部眾隨時可以進國都拜見大巫的準許。

不過是見個面,忽汗魯想也沒想就答允了,他絕不會想到——就這麽一個準許,日後卻成為了他的喪鐘,當十年之後阿魯渾帶領大戎十二翟王殺進宮殿的時候,他才明白今日的自己埋下了多大的禍患!

伯顏部眾,可以隨時進國都拜見大巫。

阿魯渾說的是部眾,說的是隨時,而部眾多少,隨時是什麽時候,他都沒有說。忽汗魯也沒想起來規定,如此,阿魯渾進宮這一次,穩賺不賠。

而且,有了淩武的幫襯,他們這一趟下來,怎麽看都像是賣了忽汗魯,忽汗魯還樂呵呵地替他們數錢呢。

戎狄的合宮宴飲是要徹夜通宵的,不過入夜十分阿魯渾、爾朵和淩武也找了機會告辭。從宮中出來的時候,阿魯渾和爾朵騎馬,而淩武卻駕了長車——裏頭裝著李吟商。

阿魯渾策馬一直在看著淩武,月光鋪地,淩武駕車的時候嘴角微微翹起來,而他右手邊的爾朵,似乎也一直在拿眼光偷偷瞟著淩武。

走了一段,大戎皇宮漸漸遠去了,淩武才忍不住無奈一笑:“你們兄妹在看什麽,難不成我臉上有朵仁爾瑪,值得你們如此盯著瞧麽?”

阿魯渾和爾朵雙雙一楞,不過三個人很快就相視而笑起來——

“哈哈哈哈——沒想到啊、沒想到!”阿魯渾笑得暢快:“沒想到啊淩武,原本是好意帶你來,沒想到這一次帶你來還真是帶對了。”

淩武輕哼一聲,揚眉:“那是,穩賺不賠!”

爾朵也笑,不過姑娘的眼中卻流露出更多的哀傷,她淡淡一笑,看著淩武也沒了之前的敵意和兇悍,只當是看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淩武,我猜……你要走了。”

“……為什麽這麽問?”

“……”

爾朵沈默不語,她低下頭去,這邊阿魯渾也不笑了,他正色道:“因為……當初的約定不是麽?你幫我和爾朵成就大業,我幫你在塞北建立一支屬於你的軍隊,在合適的時候幫你挑起戰事。如今,中原已經大亂,你的軍隊也已經逐漸建立,而我和爾朵,也已經進入了都城。”

“所以,我們猜——你要走了。”爾朵點點頭,補充道,她就是這麽想的。

淩武看著這兄妹倆,沈默不語。

不過沈默就是默認,阿魯渾眼光閃了閃,強忍住一種不舍和酸澀道:“且你們漢人不是有一句話嗎?什麽鳥沒了就要把好的弓箭藏起來。”

“淩武,若我是你那兄長,我也……不能容你。”

他這話說得犀利,淩武一楞,緊接著“哈哈哈哈哈”指著阿魯渾大笑起來:“什麽玩意兒!阿魯渾你的漢語不錯,可戎狄就是戎狄,沒文化就是沒文化,這怎是‘飛鳥盡、良弓藏’,這明明該是‘一山不容二虎’。”

淩武這一鬧,阿魯渾好不容易憋著的感情頓時煙消雲散,他被氣笑了:“滾吧你!我們戎狄子弟坦蕩蕩,學不來你們漢人那些酸話!”

淩武大笑,卻一揚馬鞭,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

“罷罷罷!阿魯渾,你雖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淩武——”

沒想到,他駕車行到了城門口,阿魯渾還是忍不住又叫了他一聲,而且,這一次阿魯渾用的竟然是漢話。

淩武停下了車子,卻沒有回頭。

阿魯渾看著那個背影,眼眶微熱,他哽著聲,用漢話喊道:“淩武——有生之年!願你我——永無兵戎相見的一天!”

淩武的背影一僵,當還是搖了搖手,背對著他們做了個了然的手勢。

然後一聲清脆響亮的“駕——”伴隨著馬車的銅鈴響,那個身影漸漸往前,穿過了城門朝著南方遠去。

“他……這是答應了麽?”爾朵問。

阿魯渾淡淡一笑,調轉了馬頭,揉了揉自家妹子的腦袋:“走吧,偉大的大巫大人,你還有很多事兒要做呢!”

爾朵沒有得到回答,悶悶地應了一聲,調轉馬頭的時候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輛快消失在夜色中的馬車:

那人已是如此惹眼,他身邊……還有江俊陪著,想必將來……將來,還真是願——他同自家哥哥,永遠沒有兵戎相見的那一天。

至於江俊,他帶著無煙和千崇閣眾人,終於在加快腳程趕了三天路後,終於到達了江南,來到了、同嘉長公主在江南的據點——江寧城裏。

江寧,屬六代豪華之地:鐘靈毓秀、山水人文。

在江俊的印象裏,這座城不說是“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也該是“綠楊影裏白沙堤”、該有芙蓉遍地、萬頃楊柳。可當他真正踏上江寧土地之時,才明白——

何為亂世,何謂、民不聊生。

城外確有白沙堤,舊時白沙鋪地楊柳依依,而今白沙之上盡是爛泥,兩側楊柳歪斜、多半被砍斷,綠色的柳條淩亂地散落在地上。

原本應是良田的城郊,此刻水田之中泡著的、全是廢棄的殘兵斷槍。

烏鴉在田壟之間起落不歇,幾個孤零零的稻草人七歪八斜地插在已經沒有稻米的田間。江俊只略略掃了一眼,便覺江南慘況,何止原書上寫的那麽一點!

江寧城內,處處戒嚴。

同嘉長公主發難,始於江南總督府,目前,也將總督府作為了她的據點。占據江寧城後,同嘉長公主便直接抓了江南總督蔣暉和江寧都指揮僉事賓龍飛。

蔣暉年紀大了,根本受不得驚嚇。

在江俊到的前一日晚上,便在獄中驚懼憂亡。賓龍飛到底是個武將,也是聽了同嘉長公主身邊的人說起,江俊才知道——此人乃是京中大宗正院院正賓白的庶子。

若非中間出了種種波折,這位賓白、賓大人的女兒賓氏,會跟隨巖羅郡主一同入宮。之後成為淩承的新寵,成為那個寵冠乾康一朝後宮的宸貴妃。

宸,為星天之樞,北極星所在。借指帝王所居、代指帝王和天宮之象。

貴妃能加封號的已是恩寵有加,封號上用了這個“宸”字,更是貴中之貴、貴不可言。旁的江俊不知道,但江俊知道的是——

他娘帶著他看過惡俗電視劇,對於清太宗皇太極的宸妃博爾濟吉特氏,現代人可沒少拿來做文章。宸妃,幾乎就是三千寵愛加身的代名詞。

只是這位賓白、賓大人,無論對江俊還是原主“江俊”來說,都喜歡不起來。

大宗正院,看管皇室犯錯子弟。

昔年廢太子淩威、江俊的舊主就是在這位大人的手下看管。大宗正院獄中,並不是什麽舒服的所在,而這位賓白、賓大人,又是如何克扣廢太子淩威、致使其纏綿病榻的……

江俊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

如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江俊也顧不得留下把柄為旁人說道,他只是用當年賓白對付廢太子淩威的方法對付賓龍飛——賓白的這個庶子。

雖說是庶子,賓白的嫡子是個癡傻的,也對賓龍飛寄予厚望。

如今無端要折損一個孩子讓賓家絕後,這種報覆的快意、倒也沒讓江俊高興太久。他這“睚眥必報的真小人”沒做多久,江寧城外便告了急,說是江南討逆大軍合城外的江寧水兵、形成了合圍之勢。

同嘉長公主著急,江寧城雖然固若金湯,但到底糧草有限。她帶來的禁軍和城內投誠的賊寇、百姓、將領都是需要吃飯的,一日日下來,吃穿度用總要吃緊。

而這一日,江俊也終於見到了那傳說中的塵湖水賊之王:石鵬寨寨主系鴻軒。

此人眉目英朗、長身玉立,長發用一根頭繩簡單地紮束在腦後,全身上下一件紫金色的勁裝,外罩一件黑色紗織外袍。

若非他面頰上有一道橫貫了鼻梁的可怖傷疤,當真是一個遺世獨立的翩翩公子。

“江公子。”

系鴻軒進到總督府中,輕輕一抱拳,臉上沒什麽表情,他身後還跟著八個江湖人:料想應當是這石鵬寨中的八位當家。

系鴻軒到底還同江俊拱手,但這八人便似眼睛長在頭頂一般、根本沒看江俊。

同嘉公主皺了皺眉,江俊倒也沒說什麽,只是還了一禮,臉上依舊笑瞇瞇的。見他如此識大體,同嘉在心中給自家“弟媳”又加了幾分,才笑道:“系寨主既來了,那大家便一同商議商議——”

“有什麽好商議的!”系鴻軒身後一個生得尖嘴猴腮的不客氣地插嘴:“龔安固也不過是個朝廷的狗賊,我們兄弟們趁著夜色殺出去取他狗命便是了!”

這一次,系鴻軒瞪了他一眼。

而同嘉長公主聞言,也只是抱著貓兒輕笑一聲,眼中寒冷似冰:“是麽?那今晚、三當家的便給我們做個表率如何?”

那男人聞言、瞪了眼睛,卻最終只能小聲地啐了一口。

若真能成事,今日、大家夥只怕也不需要坐下來談這件事。

江俊心裏了然,面上卻還是雲淡風輕的模樣,江南的水賊草寇不是正規軍,雖說系鴻軒是千崇閣的人,但他到底水賊出生,要如何合作、怎麽合作,也是個問題。

畢竟,千崇閣的人服的是他們的五位當家,而不是他江俊。

待大家都安靜落座後,同嘉公主便將江寧城如今的情況與眾人說了——

江寧城的防備工事倒是固若金湯,但城中的物資糧草至多能夠撐上十日,十日之後,就算外頭的龔安固不攻城,城內也會危機四伏。

到時候突圍而出,只怕也很難保證取得成功。

而若選擇此刻突圍,江寧城北面便是廬州,此地有錦朝大量的南府兵力,且廬州道路不平、山川縱橫,難以快速前行。

江寧以西,正是青茬鄉所在地,龔安固來前兒,尹實便帶領大軍駐紮在那裏。之後龔安固雖然隨著打仗遷移了好幾個地方,但到底——那裏是他們的大本營。

如此,便只剩下了往東和往南兩條突圍之路線。

往東可到安閭郡,這裏有淩武大量的私兵,補給充足但安閭郡小,三面平地,易攻難守,不是可供整軍的良地。

往南及夜城,此地兩面環山,兩面環水,一條不覆溪連接映海和塵湖。靠近塵湖附近還有“鄉關”一道天塹在,是個易守難攻的兵家必爭之地。

雖然路程遙遠,但為長遠計,還是棄江寧城突圍至夜城更好些。

不過他們能夠想到的、龔安固自然也能想到。沿海抗倭守備軍在指揮使王璜的帶領下、早早布置在了映海靠近夜城附近,而尹實留下來的前鋒營也盡數圍攏在了江寧到夜城的道路上。

他們想要突圍,並非易事。

如今圍城,同嘉長公主還是希望大家能夠拿出個可行的辦法來。不是坐在這裏相互埋怨爭吵,而是拿出個切實可行的法子來。

系鴻軒沒有說話,而是漫不經心地看著自己的八位當家爭吵。他這樣一幅置身事外的態度還真是讓同嘉公主惱怒,於是她挑了話頭:“系寨主,您的意見呢?”

被問及的時候,系鴻軒正捧著一杯茶小口小口喝著,聽見公主問自己,他也只是眨眨眼,理所當然地說:“系某沒有意見,全憑公主吩咐。”

同嘉挑眉、冷笑道:“那系寨主這就是對本宮有意見咯?”

這話若換了旁人,被當朝長公主如此說,也要站起來解釋幾句。

但系鴻軒偏偏就不是一般人,他慢條斯理地放下了茶杯,坦然地向同嘉長公主點了點頭:“系某對公主,確是有些話想說——”

一朝公主,何曾被如此忤逆過。

但同嘉公主,當然也不是一般的公主,她不怒反笑,看向系鴻軒的眼裏多了幾分“溫柔”:“系寨主既然有話,那還是早些說出來的好,免得日後憋久了、傷了身體。”

系鴻軒點點頭,道:“公主占據江寧府,拉起起義大旗,卻只擁兵自重,從不出城戰役。而我兄弟、則在外拼殺,替公主和五爺周全一切,兄弟們拼的是命、流的是真血,公主如今拉我們兄弟過來商討——難道不是打了讓我們去做肉盾的主意?”

他這話說得不客氣,卻也確實是站在他的角度提出的抗議。

——憑什麽禁軍坐在江寧城中享清福,而他的兄弟們卻要東躲西藏、同那幫兇惡的朝廷走狗到處周旋作戰。

他的話說出來,幾位在爭論的當家也不說話了。

同嘉長公主擼貓的手,也有了一瞬間的停頓。

整個江寧府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沈默中,同嘉公主冷冷地看著系鴻軒,而系鴻軒也不避不讓地回看著這位尊貴的長公主。

此刻絕非內訌的好時機,江俊也知道系鴻軒這些日子折損了不少良將心生怨憤,當然,同嘉公主也有她的難處——這是同江南一介賊寇說不清的道理。

想了想,江俊掛著笑站起來,若有意若無意地擋在了兩人中間,他軟了聲音、故意裝作很委屈地看向同嘉、道:“公主偏心!”

“公主你只問了系寨主而不問我的意思!怎、怎麽在公主這裏,我就是比系寨主差上那麽許多麽?”江俊埋怨地哼哼兩聲後,又大著膽子捉住了同嘉的一只手道:“不行,我不依!怎麽說我同姐姐的關系也要更好一些,公主你怎麽可以這般偏心!”

旁邊的八大當家看江俊這樣,都看直了眼睛。

但知道江俊和同嘉公主關系的系鴻軒,卻瞇起眼來——知道江俊這是要和稀泥。同嘉公主得了個臺階,立刻也就就勢下了,她笑著揉了江俊的腦袋一把、嗔道:

“不願吃一點兒虧的小東西!”

江俊“嘿嘿”一笑,連忙站出來將系鴻軒同水寨的眾位兄弟誇讚了一番,然後又說了幾句俏皮話,總算將氣氛給緩和下來。

然後,系鴻軒忍不住開口問:“那麽江公子的意思呢?莫不是還是想叫我兄弟打頭陣吧?”

“不不不,”江俊轉身,沖系鴻軒伸出了手指頭來搖晃了兩下:“這首功江俊心裏早有了屬意的人選,就算此刻系寨主要來同我搶,我也是不許的。”

系鴻軒皺眉:“那——公子的意思是?”

“佯作棄城南逃,取道塵湖,繞過夜城北門,取道長海縣同飛鯊幫的人聯絡,借他們的道兒入夜城,然後誘敵深入、設立伏兵,一舉殲滅。”

同嘉一楞,系鴻軒卻眨了眨眼睛。

江俊知道他說的簡略,可還是細致地同兩人解釋了一遭——

江寧城中雖然物資與糧草不夠,但卻是整個江南難得的要塞。他們沒有道理因為被圍城就棄城南逃,所以江俊的第一個主張是:不逃。

然而不逃就要面臨一個彈盡糧絕的危機,這一點,江俊的辦法是——圍魏救趙、聲東擊西。江南不是塞北更不是京畿,這裏雖然遭了災難,可到底是個大糧倉。

書上說,鄧嘉良在此貪汙虧空數萬銀糧,城中地下自然還有私藏。

這一點江俊沒說,可也透露了七八分,告訴他們城中還沒有到真正的絕路上。解決了城中糧食之後,軍用物資,當然是往江南討逆軍那裏搶。

討逆軍以為,他們一定會南逃到夜城,沿途布置了不少防衛軍。

既要防備,必有補給。塵湖如此大,系鴻軒又是這塵湖之王,想要劫掠來一兩艘船的補給,想必不難。

物資既畢,接下來,便是戰場:

禁軍善於陸戰,而龔安固的士兵們卻善於水戰,揚長避短也該想辦法讓他們上岸。劇情上寫這位龔安固,是個驍勇善戰、有勇有謀的狠角色。

但是書中也明確記載了一項:那便是塵湖和不覆溪的潮汐。

江俊來前兒看過,那龔安固的水戰船只都是三層樓高的大戰船,此船吃水很深,在塵湖可橫行無忌,系鴻軒等水賊根本近不得此船的身。

但此船有個極大的弊端,那便是只要進入窄溪、淺灣,便極容易擱淺。巨艦一旦擱淺,龔安固也只能棄船上岸,只要他們上岸,那麽禁軍便有用武之地。

夜城以南的不覆溪,正好具備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

如何誘使敵人進入不覆溪,才是此策關鍵。

江俊說完,同嘉公主的眼睛發亮,而那邊的八位當家,也換了一種眼光看向江俊。系鴻軒坐在圈椅上的姿勢,原本是靠後的,聽江俊說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坐了坐。

這是一種“接受”的信號,江俊學過心理學。

不過系鴻軒還是提出了質疑:“你說要利用飛鯊幫,這不是還讓我的兄弟們打頭陣麽?”

“系寨主,這不是讓你的兄弟們去打仗,只是讓你去走一走關系,亮一亮你的名號罷了,”江俊微笑,然後道:“公主坐鎮江寧帶領城內投誠的士兵和百姓守城必定不易,寨主之前就被江南討逆大軍圍困過,想必知道如何守下此城。今次一役,我想請寨主帶軍守城,而我則想請命、請公主給我半數禁軍的統兵之權,叫我帶人南去——”

同嘉公主沒有意見,系鴻軒猶豫一番,到底還是答應了。

他沒見過江俊打仗,可也在千崇閣當中聽說過了江俊在羅鄂山一役中出色的表現。系鴻軒隱隱約約有些期待,但是卻又有些懷疑。

看上去白白凈凈文弱書生一般的人物,竟然可以統領千軍?

不過再如何懷疑,江俊也是衛五認定的人,系鴻軒沒道理去質疑什麽。不過他不質疑,並不代表他手下的人會不質疑。

是夜,江俊才向公主說了他還需要三天時間準備,那位沈不住氣的三當家、便帶人悄悄出城去刺殺龔安固。

第二日江俊等知道消息時,這位三當家的頭顱已經被高高懸掛在了江寧城外討逆大軍的軍旗上,系鴻軒當即就紅了眼睛,幾位當家急得恨不得當場就殺出去與之同歸於盡。

龔安固顯然深谙人心,才斬殺了一員大將,就讓士兵前往城下叫陣——

那些士兵說話之難聽,聽得城樓上守城的士兵看著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都紅了眼睛。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手腳卻抖得厲害,根本中了敵人的計。

三當家被斬,城內士氣更為低落。

城外叫陣的更是揚言城內糧草即將用絕,讓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不出一日便出現了逃兵,甚至還找到了一份出自城內客棧老板親筆寫就的投誠信,裏面還備了城內布防圖,看得同嘉和系鴻軒一陣心驚。

江俊勸眾人沈住氣,他說還需要三天,三天之後,必定能夠讓事情出現轉機。

然而此時,就連同嘉長公主都不太相信了——只當江俊是為了安慰她,編出來的漂亮話——根本沒有什麽藏匿的糧草。若有,還不早被饑民翻出來了。

其實,

江俊也並非真的需要三天,他只是想要去海邊觀察一下潮起潮落,推演一下是否同書中記載一致,並且找個合適的時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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