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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哭泣的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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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痕的江面,靜的連一絲波紋未起。飛雪就被丟在船篷內。掌篙人已經立在船頭,拿起竹篙。

竹篙已經發黃,浸在水中的一端早被染成墨綠色。

掌篙人用他怪異的手指輕輕彈了彈長篙,就像是在跟一個老朋友打招呼。

滴落的水在江中蕩起微弱的波紋。

在微波顫顫中,這艘小船已經向著不知名的方向駛去。

離開了那間茅草屋,離開了他們也許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

江面不再平靜,晨的江面剛剛還是靜的,但是掌篙人的篙悄悄打破了江面。

於是飛雪再次睡著了,這一次他睡的很沈。從未有過的疲倦與心痛終於壓到了他,但他還是支撐著在馬叔走遠後倒下。

他不願自己狼狽的樣子暴露在別人面前,不願自己脆弱的一面被別人發現,他要盡可能的藏著,盡可能的掩飾,用僅有的生命掩飾。

他活著實在是太累太累了。

辰時已過,陽光已經徹底鋪灑在江面。

江面上還是寒心先生昨晚撐的那艘船,只不過掌篙的已經換了一個人。

他頭戴鬥笠,身著蓑衣。一把長篙在緩緩的深入水中,然後漸漸的將船送向遠方。

他的人一動未動,似已經與船融為一體。

唯一活動的只有他的胳膊肘,手腕,手指和手上的長篙。

他的手指早已粗糙,指關節也已經突出,厚厚的胼胝將指關節包住,就像一個肉球。看起來不舒服極了。

他用力的方式很特別,似乎只是指關節用用力,長篙就隨著他走了,而他的肘關節只不過是配合著轉動罷了。

他掌篙的方式機械的很,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就像是個絲線連著的木偶,僵硬般動作著。

當然他掌篙的方式也跟別的艄公一樣,並不巧妙,但偏偏他這樣撐船,船卻很快,快得超乎想象。

泛起的漣漪躍出江面遠遠蕩去,就像快刀劈過水面。

這艘船就這樣沐浴在陽光下,擁有了如此的速度與力度。

江風忽起,將掌篙人的蓑衣吹得鼓鼓的。蓑草如針芒一般四射而出。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個刺猬。

風很大,風何時這麽大?

迎面揚起的風吹入船蓬內,帶著陽光掀起飛雪的頭發,撲在他蒼白的面孔上。

淒冷的寒風,淒冷的面容。

他的嘴裏還有一團草,這是將閬中要求的。因為這樣做了,他才不會再咬自己的舌頭。

他的口腔已經千瘡百孔,在心痛發作的時候,他為了不發出屈服於病魔的呻吟,只能咬著自己的舌頭。有時候滿嘴是血,有時候心悸的滿地打滾,他都不會哼一聲。這就是他的堅強,暴露在殘酷中赤裸裸的堅強,這樣的堅強豈非有些淒楚有些可憐。

只是不會有人看見他的淒楚他的可憐,絕不會。在別人面前他會選著冷酷的像塊冰,發病時也會蜷縮的像條狗。這十多年來,他已經記不得有多少次如狗一般蜷縮著。他並不是個真正健康的人,既然不健康,就不是完整的人。

有一天他遇到一個老人,一個佝僂但精神,消瘦但健康。那時候他還在一個陋巷子裏像狗一般低喘著。口涎流在地上,變成了血紅色。然後他悶哼著,將手塞到了嘴裏,使勁的咬住。咬的緊緊的。直到一只幹枯如柴的手伸過來。他才停止了抽搐。

是這個老人給了他堅強,也是這個老人給了他人生的方向。還有一把劍,未曾完全鑄完,連劍柄都有沒有的一把劍。

老人說過劍雖不完整,但仍是劍。因為這個世上本就沒有完整的事物。只有握著不完整,才能在這個不完整的世上活著。

這句話也許並不對,但這句話卻是很真實。

飛雪記得無數個寒冬中,老人的身影,有時很遠,有時很近,雖是那麽觸手可及,可在每一次指尖碰到的時候,他卻是選著縮回。對於這個給了他生命的老人,他連觸碰都不敢了。

也許這只是飛雪的感恩飛雪的尊敬。

但這種尊敬的距離漸漸的讓他覺得畏懼。他不知道這畏懼是什麽時候產生,他當然畏懼的並不是眼前的老人。

這種畏懼是不是一種人類本身覺得的欠。因為尊敬,感激而產生的欠?

這些他當然不願想起,但絕不會忘記。

尊敬到底是種怎樣的情感,實在無法描述清楚。對飛雪而言,有時是真實的,有時候又如夢幻泡影剎那便滅,變成昆池劫灰。

自那以後,他沒想過死,也沒想過活。因為給他生命的是那個老人,他已經沒有了生死的權利。

老人當然沒有這樣說,可他已經決定這樣做。

江風吹起,吹涼了人的思緒。

生命的給予本是上蒼,何時會變成人?

這實在難以捉摸。

太陽早已經高出水面,灑在江面上。江面上波紋顫顫,從遠處傳來股轟隆聲。

聲音低沈,似要將整條江攪動起來。掌篙人不禁停下了篙,望了望遠處的江面。

遠處當然什麽都沒有,只有等待被攪碎的陽光。

飛雪已經睜開眼,他並不是個喜愛睡覺的人。

因為,睡著從未使他變得舒服。若是睡的不舒服,自己也很容易醒。

他一天在休息的時候很少有四個時辰。休息的若是不好,又怎麽會有精力呢?但是每次有人看到他,總覺得是看到了一塊堅硬可怕的鋼鐵。

他雖然堅強的可怕,也同樣虛弱的可怕。

他畢竟是肉血凡胎的人,不是鐵打的。

他醒來,當然是被這不知名的轟隆聲驚醒。

他又警惕了起來。

掌篙人仍在撐船。

波紋反射的陽光折照著他的眼,他伸手摸了摸身後的劍。

劍還在。這是那位老人給他的,是他的第二條命。他得照顧好這條命。

掌篙人忽然停住了篙開口道“醒了好,比睡著要清醒些。”

飛雪沒有說話,草還在他的嘴裏。

掌篙人望了望飛雪空洞的眼神道“你是不是在想自己現在為什麽會躺在一艘船上,而且還是我這個截江大盜的船?”

飛雪沒有點頭,沒有搖頭,更無法回答。

“你本是有很多次死的機會,只可惜這些機會並不是很照顧你。”

掌篙人轉過身去“你要死,自然也不能死在這兒,你要死,也該死在停雲山莊的。”

停雲山莊,停雲老人。

這個一手掌控引江河脈的武林老人,曾一度為引江河脈的安寧做下貢獻的老人。

聽到停雲山莊四個字,飛雪的雙目沈了沈,眼中煥發不久的神采變得暗淡。

“你一定知道這個地方,因為全江湖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

沒人不知道這個地方,就連市集上的六歲幼童都會唱道:停雲山莊,停雲人,只手撐半壁,引江河常有歌聲。

這個武林最有威望的人,早已為世人所知。

掌篙人扶起鬥笠,望了望引江河的那一頭“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梢公,這條河上本有許多普通的梢公。我是其中一個,很有幸我是其中一個。這樣停雲老人才看得上我。從那以後,我就只為他一個人掌過篙。”

話很簡單也很普通,飛雪靜靜的望著他的身影,他深知這句話的含義,他懂,他也理解。

停雲老人已經存在於每一個普通人的心中。

風從蓑草間穿梭而過,帶著潮濕的水汽。

掌篙人指關節撥動著。緊緊握了握手中的長篙“我本來有一個很好,膽小的兄弟……”他深吸一口氣,接著道“結果他死了。這倒是很令我省心。”

話很覆雜也很奇怪,奇怪的讓人無語。明明很想說出來,卻只說一半,明明心中有些難受,卻是掩飾不放開。

篙很穩,船也很穩。

遠處的江面變得模糊,轟隆隆的聲響似乎模糊了人的視線。

聲音低沈,這低沈中似乎有一絲抽泣,也有一絲哀傷,這轟隆聲有了節奏,有了旋律。竟然似悲樂般淒愴。

悲樂拂開了遠處的江面,三條奇怪的影子遠遠飄來。

許久,掌篙人才發現這原來是三首樓船。

樓船緩慢,似乎循著這轟隆聲。

直到樓船上招展的旌旗清晰的映出長風二字。掌篙人才發覺這轟隆聲緣是鼓聲。

擊鼓的人很是強壯,樓船的兩側均有十數人在擂鼓。甲板的人皆是腰上環刀,頭上均系著麻布!

他們在為誰戴孝?

上身赤條的大漢緊握著手中的鼓杵,水珠早已順著胳膊淌下來。

也不知是晨霧還是汗水。

他們用力的擂鼓,鼓聲還是那麽悲愴哀傷。

鼓手腰間系著厚厚的麻布條,樓船上更是素布遮蓋。素布掩蓋了原本朱紅的船木。三艘樓船給人的只有肅穆淒涼感。

樓船停了下來,圍著小船停了下來。

樓船雖是停下,鼓聲卻並未停止。

擂鼓手再次發力,原本該是雄渾振奮的鼓聲卻是更加悲愴。

這鼓聲好像有一絲淒涼的弦聲。

飛雪吃力的擡起頭望向正中的一艘樓船,桅桿上正坐著一人,他雖是背對著飛雪,也能看出他是在拉弦。

這顯然是個老人。他的白發在空中飛舞,右手在緩緩撥動。弦聲當然是由他發出。緩慢而憂傷,淒涼而悲愴。

這人身影精矍,給人一絲落寞孤寂。

原來這淒涼弦聲已經不知不覺融入這鼓聲中。才使得該是雄渾般的鼓聲有了一絲淒愴。

聲音環繞著整個江面,江面似正在哭泣。

掌篙人長嘆一口氣,將竹篙緩緩的插入水中。縱身一躍,已經到了當中樓船的的甲板上。船艙中走出一人,頭戴縞素,身著麻衣,連看都未看他一眼就上前望了望小船內的飛雪,大聲道“就是他。”

話音剛落,樓船的側弦突然出現數十根強弓硬弩,直將小船圍得的水洩不通。

弓弩齊備,卻未發射。

“你是誰”這個人看著站在甲板上的掌篙人,開口問道。

掌篙人笑了笑“足下難道看不出我是撐船的?”

“你是撐船的?”這人話音剛落,一把缺口腰刀已經架在掌篙人的脖子上。

掌篙人看了看脖子上的腰刀,緩緩用他那怪異的手指撥開“我既然是個撐船的,上了你們的船也不該被刀駕著脖子。你們要給也應該給條槳。”

這人冷笑。

掌篙人也在笑,當然不是冷笑。

缺口刀收回,抽刀的人也已經退回船艙。

這人又走向船頭,右手擡起,顯然是想發令。

“慢!”他的右手還未落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傳來。原本坐在桅桿上的精矍老人已經站起來,他的人站起來,弦聲也戛然而止。

強弓硬弩收回,鼓聲也隨著停止。

船頭的人怔怔的望著桅桿,皺著眉大聲道“二叔...”話還未說完。

掌篙人卻是先安慰著開口“看來你還不是這艘船的主人?”

這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再理會。

掌篙人卻是又縱身躍起,坐到了桅桿上。

“老人家,我們只是路過的!”

“你們要去哪兒?”精矍老人問道。

“長風鏢局。”

精矍老人又坐下“你們已經到了。”

掌篙人搖了搖頭“這兒還不是。”

精矍仍未轉身“船內的是誰?”

“他就是飛雪!”

“他就是飛雪?”

掌篙人點點頭。

“有人說他殺了長風鏢局的三位鏢師。”

“也許這並不假。”

“這件事你知道?”

掌篙人搖搖頭“我並不是很清楚,因為很多人都是清楚的。”

老人不語。

掌篙人接著道“我只是個撐船的,具體的當然只有飛雪自己最清楚。”

“有人問他,他會承認?他難道不會狡辯?”

“並不是誰都會狡辯的。你何不去問問?”

老人淡淡道“三位鏢師還在船上,我要先送送他們。”說完他的右手揚起,弦聲也再度響起。

鼓聲轟隆,樓船起錨,又從來時的路回去。

鼓聲又充斥著整條江面!

掌篙人已經跳下了船,飛雪還在船篷內。草還在嘴裏。

“看來我們已經用不著再找長風鏢局。”他的目光望著樓船離去的方向“他們一定會帶我們去!”

飛雪一口吐出口中的草“我要去長風鏢局。”

掌篙人點點頭“當然,即使你不說,我也會帶你去。”

飛雪望了望遠處的江面“那一定是長風鏢局。”

掌篙人冷笑道“你還未找上他們,他們卻是先找上了你。”

飛雪握了握身後的劍。

掌篙人長嘆一聲“昔日我為停雲老人掌篙時,還時常能見到杜展,杜無名兩位先生。而現在這兩位先生卻是很少出來走動。時隔多年,這長風鏢局卻要靠三個鏢師,而當時的百裏無明杜無明卻是真的看不見了。世事變化,真比我這副骨頭還要老。

“你去過長風鏢局?”飛雪問道。

掌篙人搖搖頭“長風鏢局剛立時,群雄覬覦,危如累卵。同行視之如敵。想經營下去,實在難得很,要不是停雲老人出面。長風鏢局也不可能在數年之間轄制引江河段掌控南北。停雲老人除了對於他們除了錢力的資助,功夫上更有點撥。這江湖上沒受到停雲老人恩惠的本沒有幾個......”

說著說著,他也望向樓船遠去的方向。

樓船更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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