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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破書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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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這些本該送去皇帝禦案上的奏折都小山似的堆在和四案頭,和前任東廠提督一樣,和四也兼任了司禮監掌印。當今聖上還沒到親政的年紀,大小朝務先由內閣票擬,再送入宮中供皇帝和垂簾聽政的太後決斷。

明面是這麽一遭,實際上從先帝那時候起批紅權就已經落到了掌印太監,也就是和四的幹爹老廠公手上。

據說當時內閣連同其他朝臣連參了老廠公幾百本,差點就把他從東廠提督的位子上扒拉下來了。可也終究只是差點,老廠公逮了幾個跳得最高,叫得最兇的翰林,每天在水牢裏上下來回地泡,泡爛了翰林的皮肉骨頭,也澆滅了朝臣們那點為君為國的忠肝義膽。

和四本人甚是不讚成他幹爹這種酷刑苦獄的行事作風,一面冷靜下來悠悠地嘆氣,一面心裏頭呵呵,提著朱筆輕描淡寫地將幾個首輔參他的本子給駁了。

至於其他折子,和四此前雖不在朝中出仕當官,但跟著老廠公常年耳濡目染倒也知道眼下大燕朝裏的這些個朝臣們大本事沒有,但倒也折騰不出來什麽妖風邪浪。

說到底他是個依仗皇帝伺候人的太監,輔佐小皇帝料理國事是閣老國公們的事,所謂的批紅聽著風光,也不過是經他手裏的幾個字罷了,哪能由他做得了主。

隨便應付應付就得了,老廠公如是教他。

自己幾斤幾兩重,和四還是十分明白的。

他筆下走得飛快,不覺就到了弦月東升的時候,暮色還在天際殘留了一點,將窗紙透成微微的黃。

和四支筆,將最後一本奏章往旁邊一丟,使勁搓了一把臉,又灌了一盞濃茶,才將自己灌得清醒了一點。

到現在和四都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幹爹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急流勇退,從風光無限的東廠提督位子上退下來,把這個爛攤子丟給自己。他覺著按照眼下大燕皇帝們的敗家速度,敗到他幹爹壽終正寢,駕鶴西去還是不成問題的。

和四盤著筆在指尖打轉,正思考著該如何完成幹爹留下“幹死錦衣衛的重擔”,餘光不小心瞥見了被壓在重重奏折下漏出的破爛一角。

他楞了一楞,才想起這是他幹爹留下了的唯一一筆豐富的物質財產。

為官心得?和四在心裏琢磨著,東廠提督有什麽為官心得,不就是不爽就幹,幹死了才算嗎?

他將那本破爛得快掉頁的冊子從奏折底下抽出,壓了壓頁腳,發現首封上光禿禿的並無一字。

他隨手翻了一頁,卻發現冊子裏的紙張雖舊,但如封頁一樣一字沒有,好一個白茫茫一片真幹凈。

和四:“……”

嘩啦啦將書從頭翻到尾,始終不見一字,和四心平氣和地將書扔到地上墊桌角。

扔下去的一瞬間,他眼前的燭火晃了一晃,似是有什麽從書封上一閃而過。

和四略一遲疑,將書拿了回來,就見原本空無一字的封頁上端端正正地用楷體寫了兩個大字——奸宦。

和四:“……”

僵硬的破書:“……”

約是他反應太過平靜(麻木),僵持片刻,碩大的奸宦兩字之後,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執筆徐徐寫下一行蠅頭小楷……

和四剛瞇起眼費神去瞅,忽然窗欞被人輕輕敲了三下,守值的小太監撚著嗓子隔門細聲細氣地說:“廠公~太後娘娘懿旨,陛下急召您即刻往宮裏走一趟,陛下。”

和四冷不丁回過神,下意識瞅了眼時辰,這個時辰宮裏快下鑰了。既然是太後傳得旨,那想必皇帝今兒就歇在了壽春宮裏。

破書上的文字卻似受了極大的驚嚇,飛快地消失得一幹二凈,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和四又楞了一楞,隨即有點頭大,有點不樂意。

現在的皇帝是先帝的老來子,生母身份低微,哪怕誤打誤撞被先帝瞅見臨幸了,回頭也沒升上高位,結果臨到頭還被輔政大臣給逼著做了朝天女,殉葬了。

按道理來說,皇帝那時候歲數小不記事,但就是和太後她老人家處不來,太後沒有子嗣偏又要將皇帝養在身邊,培養母子感情。

所謂強扭的瓜不甜,所以宮裏隔三差五就要鬧上這麽一回。

從前幹爹在時,他一去小皇帝就偃旗息鼓,安靜如雞。

因為宮裏人都悄咪咪地說老廠公沒事愛從東廠大獄的犯人身上刮下二兩肉,佐酒下肚。

老廠公一走,換成了面嫩皮白的和四,小皇帝膽兒肥起來了,不僅敢動輒和太後唱反調,還全然不把和四放在眼裏。

和四邊扣上壓領,邊琢磨著幹脆恐嚇小皇帝他也吃人好了,不僅吃人,還就愛吃嫩皮嫩肉的小孩兒,裹上面粉丟油鍋裏一炸,筷子一夾擱牙齒間一咬,嘎嘣脆!

哼!

他臨行前瞥了一眼破書。

裝死的破書瑟瑟發抖:“……”

……

宮裏頭快下鑰了,各宮各殿陸陸續續升起了燈火。小皇帝沒納妃也沒封後,宮裏頭的燈火稀稀疏疏,完全沒有先帝在時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時燈火輝煌的盛景。

和四烏黑的皂靴踩著寂靜的宮道,挑眼望著寥落的燈火心下頗是唏噓,剛想和他身邊的趙精忠感慨一下物是人非,前頭壽春宮裏的朱墻裏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殺人啦!!!”

和四足下一頓。

守在壽春宮門前已久的小太監立即瞅見了他,如見救星般撲了過來喜極而泣:“督主您老人家可總算來了!!!”

和四被老人家這三個字刺得額頭使勁跳了一跳,面上卻是八風不動,甚至還和善地朝小太監笑了一笑,轉身親自拎過趙精忠手中的食盒,提著一盒鮮香,不急不慢地邁過了宮門。

壽春宮裏鬧得正歡,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一片。小皇帝披頭散發,赤足叉腰站在三尺來高的漢白玉桌上,烏溜溜的兩個眼珠子瞪得老大,指著個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太監破口大罵:“好你個沒根的狗奴才,竟敢下毒謀害朕!砍了,給朕砍了!”

他罵得氣壯山河,直把小太監嚇得抖成個篩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連呼:“奴才不敢,奴才冤枉,奴才饒命!”

小太監是被太後派去專門伺候小皇帝的貼身奴才,這兒功夫太後扶著宮女的手不住地抖,臉色鐵青,幾次想要開口都被小皇帝狀如潑婦的痛罵堵了回去。

和四拎著食盒,站在墻下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的戲,心下驚嘆這小王八羔子可以啊,罵到現在居然一句都不帶重樣的,詞匯量豐富得簡直驚人!

小皇帝罵著罵著風向漸漸就變了,從大逆不道謀刺皇帝罵到了“不男不女,不陰不陽,男生女相”上面去了,邊罵眼角還時不時朝著宮門處瞥瞥。

和四的脊梁骨一痛,覺得自個兒大約是不能繼續看戲下去了,他擺出張和煦的臉,異常熟練地出來和稀泥了:“陛下~”

“狗東西閉嘴!讓你叫喚了嗎!”小皇帝驟然暴怒,指著小太監大罵。

和四眼珠子一轉,逮著時機立馬接上小皇帝的話,怒斥道:“沒眼色的東西,陛下讓你閉嘴,還在這叫什麽魂,喊什麽冤!閉嘴!”

小太監倏地閉上了嘴。

“……”小皇帝一口氣剛提起來,還沒張嘴就被和四聲色俱厲的一句“閉嘴”堵在了嗓眼裏,不上不下,憋得他臉色通紅。

眾人見了他來,齊齊松了一口氣,尤其太後見了和四兩眼一亮,臉上的陰霾頓時消散殆盡,雍容爾雅地扶了扶發髻,不疾不徐地喚了一聲:“廠臣來了。”

和四躬身,溫聲問了太後一聲安。

太後臉上終於帶起了笑。

小皇帝厭惡地看了一眼太後,又看了眼和四,宛如看到什麽臟東西一樣刷地撇開了眼。這時候想再指桑罵槐是不可能的了,他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裹了裹身上破布麻袋似的袍子:“你來做什麽?”

他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東廠是他得罪不起的,別說他,連他父皇在世時對離任的老廠公都是見面三分笑,和和氣氣連話都不敢太大聲說。老廠公心黑手辣,兇名在外和惡鬼不相上下,可和四他卻是不怕的。

和四早瞧出了小皇帝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裏,他心裏把小皇帝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面上卻是恭恭敬敬,甚至帶了幾分關切:“臣聽聞陛下為了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大動肝火,晚膳都沒用上,特意親自備了膳食給陛下送來。”

他說著走近幾步,將食盒雙手奉上。

食盒樣式普通,可蓋不住裏頭讓人垂涎欲滴的飯菜香,尤其對於晚膳沒用的小皇帝來說,他聞著飄來的肉香不由自主地悄悄咽了口口水。小皇帝摸不透和四的心思,狐疑的視線在他和食盒間不停打轉,奈何和四低垂著頭完全看不清他的臉色,他冷眼瞧著和臻烏紗帽上的描金紋,繃緊著臉蛋兒問道:“這是什麽?!”

和四立即從善如流答道:“肉糜,臣親手從大腿上割下來的新鮮嫩肉,文火慢燉了幾個時辰,熬出來的肉糜。入口即化,鮮美非常,陛下,嘗嘗?”

小皇帝在聽到肉糜時神色已微微一變,當聽到和臻親手從大腿上割下來的嫩肉時,雙頰刷地蒼白一片,饞人的肉香源源不斷地飄來,卻不再勾得他饑腸轆轆,反倒忍不住作嘔。

尤其是和四在此時稍稍一擡頭,朝著他微微一笑,翹起的雙唇殷紅得如同抹了血,加上他膚色雪白,活脫脫和個剛吃了人沒抹嘴的惡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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