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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癡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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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愫/文

秦家是有名望的人家, 家中七進大宅,門前兩根進士旗桿, 只有祖上出過讀書做官的人家, 才能在門前立功名桿。

秦老爺年輕的時候沒趕上最後的科舉,但他幾十年來,不論是生絲生意還是茶葉生意, 只要是秦家的生意,自來是利滾利的往上翻,就沒有虧本的買賣。

秦老爺院裏養著九個姨太太,但他沒有正室夫人,他的正室夫人生產的時候難產死了。

秦老爺愛妻至深, 正房裏的東西都保持著夫人生前的樣子,絕不許人動一下。

連夫人生前沒畫的那張山水圖, 都原樣鋪在桌上, 每到清明中元,秦老爺總會到正房裏坐一坐,摸一摸她用過的琴,看一看沒畫完的畫。

好像他妻子還在時一樣。

響水鎮中無人不誇, 秦老爺真是個癡心人。

就連青陽先師也是秦老爺請回來的,在響水鎮設壇, 為鎮民們祈福求財, 保佑一方水土平安。

癡心人秦老爺,這會兒正在九姨太屋裏聽戲,歪在榻上看她水袖飛舞, 跟著西皮京胡打拍子,兩只手指頭一曲一伸,小丫環便將玉煙管送上來。

秦家守祠堂的仆人急急忙忙跑過長廊,傳話給九姨太屋裏的小丫頭,小丫頭又急沖進房內,打斷了九姨太最後一聲唱。

氣得九姨太反手兩個耳刮子:“你要死了你!”

嬌滴滴的,罵人都帶著戲腔,可手上下了力氣,打得小丫頭眼耳昏花,小丫頭伏在地上:“老爺,祠堂裏的神像裂開了。”

秦老爺一聽,扔掉玉煙管,推開九姨太,連鞋子都來不及穿,飛快跑進祠堂,祖宗牌位他一眼也沒看,跑到最深處的小神臺邊。

就看見神臺上擺著的那個“神像”從中間裂成了兩半。

這麽多年來,香火供果,一樣不少,今年又特意加固了法陣,青陽先師說了,只要不斷了供奉,可保秦家百年富貴。

怎麽會裂開呢?

秦老爺人在祠堂中,家仆又在祠堂外喊了起來:“老爺!老爺不好了!風水穴著火了!”

秦老爺顧不得裂開的神像,他跑出院子,一擡頭一擡頭就見山坳處燃起團團黑煙。

秦家人人都知道那裏是秦家的風水寶穴,就那半山山坳處葬著秦家的祖宗,所以秦家才會一直富貴,幹什麽成什麽。

“上山!上山!”秦老爺已經五十開外,他的腿腳真爬上半山,那天都黑了,仆人把他擡了上去。

他們趕到的時候,墳早就已經燒得幹幹凈凈。

阿生特意澆了烈酒,添上朱砂,要不是找不到黑狗血,他還想往裏倒上一碗,用至陽至烈之物,毀了這處陰穴。

秦老爺當場就差點站不住,仆人一左一右架著他。

“東西呢?不是……屍首呢?”秦老爺先發問,跟著大喝一聲,“都站著別動!別動。”

“你們退後,我自己去看。”

不能讓他們看見!

秦老爺一下有了力氣,他一步一步往墳前走,每往前一步,三十年前的舊事就一幕幕浮上心頭。

秦老爺那會兒還是秦少爺,蘭萱是秦家三書六禮娶進來的媳婦。

洞房那天一挑開蓋頭,秦少爺才見到自己的妻子,他看一眼就笑了,沒想到是這麽漂亮的新娘子。

蘭萱美貌聰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秦少爺雖然不能科舉,但二人也著實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神仙日子。

蘭萱有了身孕,秦少爺還沈浸在美夢裏。

直到她十月懷胎生下個怪物。

蘭萱死時血流不止,她半身已經沒有感覺,但還有一口氣在,穩婆一見孩子就暈了過去,她以為這孩子是個殘疾,身上少了什麽。

不齊全的孩子,秦家不會要的。

她心裏明白,伸出手去,死死拉著秦老爺的手,眼睛裏還有最後一點光:“求你,給他一口飯吃,別……”

話沒說完人就撒手去了。

請來的奶媽連抱孩子都不敢,只有蘭萱從娘家帶來的乳娘抱著這個怪物。

秦少爺呆坐在血房裏一天一夜,家中無人承認有這個孩子,對外只說少奶奶生產的時候帶著孩子一起去了。

那個“怪物”就活在秦家大宅角落的塔裏。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有人說秦家祖墳風水不好,所以才生了這麽個怪物。

還有人說大少奶奶一定是偷人了,就是跟乞丐駝子,那也生不出這種東西。

四五年過去,那怪物還在塔裏,秦少爺成了秦家的當家,家中日漸衰敗,他漸漸真的相信,是因為祖墳的風水不好,所以才先生了怪物,又敗了家業。

青陽仙師就是這時請來的,他看過祖墳,說秦家的祖墳風水該是極好的,可還能更好。

“有這麽好的寶貝,秦老爺怎麽關起來不用呢?”

秦老爺不明白寶貝是什麽,直到青陽仙師指向塔樓:“一體雙魂降世魔星,有它在此,家業難振。”

“那怎麽又說它是寶貝呢?”

“既是魔星,也是機緣,百年難遇的機緣,只要開壇設法,聚血為財,秦家可保百年富貴。”

秦老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邁上塔樓,隔著窗戶聽見那兩個頭,竟自己跟自己說話,他心中恐懼到了極點,逃下樓來請求青陽仙師,把這魔星變成寶貝。

釘子是他親手釘進去的,也是他親手把那怪物放進棺材的,不能讓別人知道,這棺材裏根本不是什麽秦家的祖宗,是個怪物!

秦老爺慢慢走到墳前,看了一眼裏面已經燒化成灰的棺材。

“沒了……”他退後幾步跌坐在地上,滿面惶然,喃喃自語,“哪兒去了?”

管家看秦老爺摔倒,立刻上前扶起他,看秦老爺六神無主,小心翼翼說:“要不要問問青陽先師的徒弟如何補救,這是什麽人幹的,那還不是一問就明白。”

管家一邊說一邊又覺得奇怪,老爺可從未這樣驚惶過,祖墳雖事歸家族氣運,但老爺怎麽不怒,反而倒像是害怕?

秦老爺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是,是,去找青陽仙師,把仙師請回來!”

怎麽偏偏是這時候青陽仙師巡壇不在!

天剛擦黑,禇蕓就忍耐不住了,她又在壇中滾了起來,白準竹條一敲:“出來吧。”

壇子從床底下滾出來,白準一竹條戳破壇上的紙封,黑紅血霧在床前聚成人形,白準對禇蕓道:“除了罪魁禍首,你多傷一人就多添一份罪孽。”

禇蕓周身黑霧環繞,她一日不血恨,怨火就一日灼燒她的心,讓她永遠都不得安生。

若是尋常厲鬼,早就因為這份折磨失去了神智,胡亂造下殺孽。

可她在陽陰界中成為厲鬼,竟能神智清醒,對白準行個禮:“冤家債主我一個不饒,不會給七爺添麻煩。”

霍震燁站在白準床邊,看禇蕓要走,客客氣氣叫住她:“禇小姐。”

禇蕓微微詫異,但還是轉身問:“霍先生有什麽指教?”

“指教不敢當,這個,我就是想問問禇小姐打算怎麽報仇?”

“自然是掏出那畜牲的心。”禇蕓殺氣騰騰。

白準眉梢一挑,他看了眼霍震燁的表情,眼中透出笑意,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麽。

“嚇唬人呢,就要用他最怕東西。”霍震燁十分好心的指點禇蕓。

禇蕓死的時候半邊臉畫著油彩,半邊臉被長發掩住,鬼氣森森的站在那裏,已經十分嚇人了,可她歪頭思考:“他怕什麽?”

阿生搶答:“他怕沒錢!”這人這麽心狠心辣,把親生骨肉變成“怪物”,為的就是錢,他最怕就是沒錢。

“師姐不如去燒掉他的庫房!”

霍震燁清清喉嚨,免得這對師姐弟真去燒什麽庫房,他說:“他怕那兩個孩子。”

又是把他們關在高樓上,又是給屍體套布袋,連供奉的神像都要遮一塊紅布,他怕那兩個孩子,他雖殺了他們,但他不敢看他們。

禇蕓恍然,她血唇勾起:“多謝霍先生了。”

說完化作一道紅光沖出去。

霍震燁覺得有些可惜,這麽熱鬧精彩的一場戲,他竟然看不見。

白準不動聲色,眼睛看看站在窗口梳毛的小黃雀,黃雀拍著翅膀飛向天空,追著禇蕓去了。

霍震燁想了想,又有些擔憂,他原來不信什麽因果業報,如今卻怕這些會對白準有害:“她去尋仇,真的沒事?”

好戲在白準眼前開場了,他漫不經心道:“任何術法都有被反噬的一天。”

姓秦的享受了三十年本不屬於他的財富,接財運的時候他高興,遭報應的時候他想逃也逃不掉。

禇蕓飄進秦家,她鬼眼一掃,瞧見個嬌媚女子走在廊下,身後兩個丫頭,一個提燈一個提著食盒。

“九姨太,老爺說了不讓人打擾他,咱們別去了吧。”

九姨太哼笑一聲:“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她們不敢,我敢。”

說著掏出小鏡,照了照臉上的妝容,看了看新燙的頭發,對著鏡子妖嬈一笑。

倏地一陣陰風吹掉了燈籠,小丫頭們匆匆忙忙再點起來的時候,就見九姨太一動不動站前面,她們覺得古怪,叫了一聲:“九姨太?”

“還不快走。”依舊是戲腔。

小丫頭松了口氣,提著燈籠送九姨太到正房門前,提燈籠的那個丫頭,越走越慢,最後緊緊拉著另一個丫頭的袖子。

“你們走吧,我自己進去。”

一聽九姨太這麽說,小丫頭把食盒放下,她還想說什麽,被提燈籠的丫頭拉著快步走出去。

走過一道長廊,提燈的那個才道:“九姨太……沒有影子……”

不論她的燈籠往哪邊照,九姨太都沒影子!

“九姨太”聽見了,但她放過兩個小丫環,伸出手,敲敲門。

秦老爺一把拉開門,他從來最寵愛這個新來的姨太太,可今天卻暴怒:“你來幹什麽!這也是你來的地方!”

“九姨太”眼睛一擡,看見秦老爺身後墻上掛了一幅畫像,畫中美人嫻靜文雅,微低著頭,手上撚著一朵蘭花。

秦老爺就見門前的女人眉心微蹙,撚花在手,婉轉輕嘆:“你不記得我了。”

“你……你是蘭萱。”

“九姨太”笑了,她皮相妖嬌,端莊一笑,更添風致,秦老爺胸膛起伏:“真是你,蘭萱。”

“九姨太”微微點頭:“你聽。”

院中小戲臺傳來鼓板聲,大鑼小鑼堂鼓一齊響,秦老爺茫然擡頭:“誰,誰這個點兒還唱武場。”

“九姨太”沖他吹了口氣,秦老爺眼前一花,人就到了戲臺前,臺上小猴子連著翻筋鬥。

“你看那個,翻的多好。”

秦老爺順著九姨太纖纖玉指看出去,臺上兩只小猴子背靠背疊在一起,卻比小猴翻得還更快。

“那是我們的兒子。”

臺上小猴連翻到他跟前,在他面前翻圈,一個頭跟另一個頭說話,一起叫他“爹”。

秦老爺大叫一聲回過神來,他猛跑出去,禇蕓顯出本相,把九姨太的身體一扔,飛撲過去,兩只鬼爪伸手,遮住秦老爺的眼睛。

秦老爺原地狂奔,禇蕓玩了一會兒鬼遮眼,又把手抽回,嘻嘻一笑。

秦老爺滿身是汗,還跑在原地,他想起青陽仙師給他的佛珠,一把將手上的珠子扔了出去,顆顆佛珠大放金光。

禇蕓急急一退,黑霧裹住全身,那些珠子卻沒打在她身上,被什麽東西隔擋著彈了出去。

秦老爺大著膽子回頭一望,就見院中站滿了“人”,那些“人”青白著臉色看向他,有被關在陰陽界中無法投胎的鬼,有被獻祭了血肉的怨鬼。

他們魂歸地府,又一起來討債了。

白準看的正興味,被霍震燁一把抱了起來。

“幹什麽?”

“洗澡啊。”新浴桶洗得幹幹凈,裏面倒了大半盆水,霍震燁輕笑一聲,“剛剛問你洗不洗澡,你不是點頭了嗎?”

白準光顧著看戲,隨口就答應了。

“不洗。”

“不洗不行。”

作者有話要說:  霍:親嗎?

白:不親!

霍:洗嗎?

白:不洗!

又親又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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