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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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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入口在城南郊外荒村一方古井裏,從古井入,至夢曉園出,走了數個時辰。舉目但見夜半時分,烏沈沈的厚雲遮星蔽月。

刀兵暫止,天地間難得有了片刻寧靜。

夢曉園內顯然遭過一輪洗劫,院中花木被踩得東倒西歪,背面太照湖水上夜風劃過,吹來淡淡腥臭味。

城中萬戶深深閉門,羌人巡兵頻繁往來,時不時聽到有破門聲、哭喊聲。

“先生如今能否再使一次劍?”皇侄問道。

魏淹留掂了掂經常隨身佩戴、但從沒出鞘過的一把長劍,從密道出口旁翻倒在地的多寶格裏搜搜摸摸:“‘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怕是再做不到,但豁出命去萬軍取首,於魏某也不過是探囊取物……”

好大的口氣,院外又一陣巡兵經過,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先生找什麽?”

黑暗中“哢嗒”一聲輕響,魏淹留似乎打開了一個什麽匣子:“初任鴻都府尹孫密在此設機關密道,‘蜉蝣’八世家後人及其他道中人,包括魏家、姜家姜老先生一脈,約每十年聚此一會,我上一次來這裏,是九年前……找到了。”

“啪嗒”火石一打,只見魏淹留手中亮起一盞小巧的蓮花河燈。蓮瓣有八,卻不是紙糊的,燈身通體玄黑,非銀非鐵,八個瓣尖兒上各精鑄了只舒展羽翅的描金蜉蝣。

“現在傳信,有用嗎?”皇侄道。

“有,”魏淹留把蓮燈交給皇侄,“若未到十年之期,有要事相互傳喚,於京都城內四水一湖放這種河燈,燈都會飄至太照湖心,如今別人不好說,但河陽殿下就在對岸宮中,不可能看不見,看見了,就不可能不來。”

“那先生自己當心。”皇侄接過河燈。

魏淹留略一頷首,轉身出去,忽提身一躍掠過了矮山墻。

“……”我追出兩步,“先生要去會那個金阿律?那個人宋瑯都吃不著他便宜,你背上還落過他一刀,魏先生怎麽……”

“噓——跟我來。”皇侄抓起我的手,側耳聽巡兵走過去,拉我朝靠湖的那一面矮墻溜過去。

恰有個豁了的墻口,迎面便是一片幽幽綠水,夾岸灼灼紅楓。

皇侄躬身放下蓮燈,擡頭望向對岸宮城角樓:“十四,你看。”

只見那蓮燈看似沈甸甸,入水竟不沈,也不隨風向波紋浮蕩,而是如有線牽一般,徑直朝湖心飄去。

片頃過去,宮城的西南角樓上遙見一簇燈光亮起,有火流箭如墜星子,“嗖”的一下射出,湖心蓮燈“噗”的熄滅。

天地間潑墨一般漆黑,偌大的京都一時了無聲息,寂靜如同死城。

初冬夜寒凜冽,久站腿麻,我揉了揉快被湖風吹僵的臉:“誒,你還記得我以前,總說要帶你去北城樓看風景嗎?”

“記得。從未去過。”

“唔,現在想來,也沒什麽好看的。只是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常武門和赤水津幾經烽火,極其熱鬧,宮城內幾百年的大柳樹瘋了一般抽葉子……有人告訴我說,那叫‘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他輕輕回握了一下我的手。

遠處悠悠傳來搖櫓聲,黑幽幽的水面亮起一盞昏燈。

昏燈搖搖晃晃漸行漸近,小船泊系楓林。船頭立一黑影,瞧見我二人,略一頷首,步下舟板,踩破岸邊淺水面新結的一層薄薄浮冰,徑直走來。

院內一地枯葉打著旋兒,她信步至庭中圓石案前,落座,將手中提來的那盞船風頭燈置於腳邊,撩開兜帽:“十四弟也在。”

我忍不住望天長嘆:“阿姐,竟然真的是你。”

她輕笑一聲,手從寬大的玄黑袖袍中伸出,把玩著一柄金燦晃眼的匕首,菩薩似的慈眉淡目間一團憊懶倦意,可說出話來卻能讓旁人困意全消:“信燈已滅,沒別人來了,二位可知,只要我傳喚一聲,自己便有來無回?”

皇侄道:“你既然未封此園,又來到這裏,想必已經見到羌軍所為。”

阿姐擡眼:“哦?我代武帝朝八世家之一、安北侯周敬一系聞燈至此,閣下淵源何處?”

“先帝朝,姜氏。”皇侄冷冷道。

我拉皇侄坐下,忽覺阿姐手中匕首模樣眼熟,突然想起衛裴在逝波臺翻出的一份文帝朝案卷,案卷說文帝爺爺繼位之初遭人刺殺,派人追查刺客,刺客落下的一把匕首繪圖載於案卷,似乎就長這樣,只不過圖中金柄上的蜉蝣紋是團紋,而阿姐手裏的這個並非團紋。不禁疑道:“阿姐怎會與先朝世家有關系?”

“安北侯周敬被斬首抄家,其後人有受鴻都府初任府尹孫密庇佑、寄身‘蜉蝣’者,於文帝繼位之初行刺殺謀逆之事,事敗,遭朝廷追查,八州境內走投無路,流落關外,徘徊三羌之地,百年來,更聚攏了大興的,如‘軍案流竄犯’、憫州‘亂民’等人物,”阿姐將匕首在掌心轉了個圈,把金柄一頭遞給我,“號稱,興人‘退無可退之地’、大興的‘第九州’。”

“……”我心裏準備好的一套盤問套話草稿沒派上用場,阿姐她擠掉了我的戲份。

阿姐她繼續擠開我:“‘第九州’為區別關內八州,改‘蜉蝣’團紋,作此形制,原本意喻‘無家無國、無拘無束、無生無死、無悲無怒’。我出關外和親,於情理,他們照拂過我,於形勢,他們要攀附我,這把‘權杖’,自然也就到了我的手裏。”

我接過匕首,忍不住脫口:“還敢遞刀子給我,不怕我一刀殺了你?”

她淡淡笑了一下,在風燈昏黃的光暈裏微微斂目,近乎溫柔道:“你不會。”

就在我以為她要臨時掰扯些塑料姐弟情時,她又擡眼看向皇侄:“殺了金阿律倒也容易,可南帝與阿蒲奴商定的買賣裏,沒說要我的命吧?”

……不錯,以阿蒲奴多情而磨嘰的個性,他跟皇侄商量買賣時,必會多提一句他的前妻。阿蒲奴老兄的心思和我阿姐一樣難以捉摸,他一面抽帶走了大半黃金騎阻礙阿姐的南下稱霸大業,一面又留下自己曾經最倚重的黃金臺長君金阿律給阿姐做精鐵盾,他既恨我阿姐,又愛我阿姐,不讚同我阿姐的政見,可又不放棄和我阿姐的感情。整個人拖泥帶水,十分討厭。

皇侄默了默,微微皺眉:“是。殺了金阿律容易,可殺他一人,我們一時還是無法破城。也不能殺你,你死在這裏,阿蒲奴大概真會揮軍南來。但今日你我都不是為了爭辯一己生死而來,願殿下尚存故土之思,及時收手,親發告令清散剩餘‘護國軍’,遣撤城中羌兵。”

阿姐無聲地笑了起來,緩緩起身:“你們著急了。急,即生敗相。阿蒲奴是什麽樣的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南帝與之相謀,一求覆國,一求覆位,看似公平,實則吃了大虧。如今,只要我死守此地不退,在三羌已然攻占關內半壁疆土的情況下,他再守成厭戰,又怎會放棄這個唾手可得、一平天下的機會?”

嫁出去的女人潑出去的水,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可氣死我了:“什麽就‘唾手可得’了?阿姐,你當大興朝廷是泥糊的?大興百姓是土捏的?你弟弟我還活著呢!你娘親還活著呢!你沒看見北關數十城被屠、通京大道上枯骨相疊,沒看見那金阿律在東城墻砍了多少顆人頭?這就是你說的‘一平天下’?我就問你,今天的京都,還是你離開時看到的京都嗎!”

“……哦?”院內一派悄然,她背身立在一株枯樹下,幽幽回目看向我,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道,“離開時看到的京都?那個時候的京都,你又能看懂什麽?小十四,你也當了幾年皇帝,你擦亮眼睛、剖開肝膽說,如今的大興,是個什麽樣的大興!忠良慘死、奸佞當道,朱門酒臭、餓殍滿街,兩年一天災、三年一叛亂,試問高祖武帝朝時,北十三關如何會一擊即破、八州王師如何會一潰千裏!我不過是要刮掉這些毒膿,掙世道清平,立心立命無愧天地,有何不可!”

“阿姐,”我跳起來戳天指地,“天地不同意你這話,我剖開肝膽,你也捫著良心,你不知道羌人入關是怎麽燒殺劫掠的嗎?是,你糾集了‘護國軍’,打算一腳踢開朱勒了,可你踢開一個朱勒,還有別的‘朱勒’,今天城內的金阿律便是個例子!‘護國軍’依附你,也不是因為你還是大興的公主,而是順風使舵、趨時就利!一群草莽白丁懂個屁!可他們不懂,我不信你也不懂!你睜眼看清楚你腳下這片地,現在還要打下去嗎?”

“我不懂什麽?”阿姐猛然拔高聲音,近前一大步,“說天下運數,現在也是你我各占一半,未分高低!今日便在此誅殺你二人,匡正世運,來人!”

墻頭瞬間翻進來一排“黑葫蘆”。黑葫蘆們手中刀劍雪亮,徑直朝我和皇侄撲來。“鏗”的一聲,皇侄抽劍隔擋,同時一把拽過我,眨眼間逼近阿姐臉前,利刃出鞘架上其脖頸:“河陽殿下所言不差。但殿下想清楚,今天就算我與十四死了,大興還是那個大興,可殿下若死了,北羌就不一定還是殿下在時的北羌了。”

我心裏怦怦通通直跳,悄悄掐了皇侄一把:穩住穩住,臺階給砌平坦嘍!

阿姐她明顯已經心念動搖,只是抹不開面兒!就讓她喊喊話撒氣!

可阿姐的面兒實在太大,只要還有一絲往上走的希望,她就絕不會輕易踏下敵人給搭的臺階,只見她淡淡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不真不假厲喝一聲:“拿下!”

我只覺後腦勺勁風一閃,後腰被皇侄一掌劈中痛得險些仰臉翻倒,霎時數十把亮刃擦面削過——奶奶的彼此忽悠就彼此忽悠,太極打得好好的做什麽動真刀子!

“聽聞西州魏氏劍術冠絕八州,”阿姐涼颼颼一哂,“不知比之關外如何。”

皇侄登時被一群黑葫蘆圍起,我大腦一熱借著阿姐的金匕首便要加入戰鬥,忽然腳邊“咕咚”一聲砸來一顆西瓜球!

“比之關外自然也是不差的,”魏淹留聲音先至,人緊跟著從天而降翩然落地,“只是外門弟子習藝粗淺,河陽殿下若想看,不若由魏某來演練一二。”

魏某人的劍刃滴答答瀝血,刺拉拉拖過青磚地面。那顆“西瓜球”不是別的,正是金阿律的大好頭顱。

黑葫蘆們大驚失色,齊刷刷看向我阿姐,阿姐卻早就料到了般,向前兩步,踱至金阿律頭顱前,甚至還躬身打量了一番,終於點頭,語氣竟然還有些輕快:“不錯,是金阿律。‘諸葛劍’果然不凡。”

魏淹留擋在我和皇侄面前,誠誠懇懇一抱劍:“此人既死,城內無人再敢違拗殿下,殿下是否能下令撤軍了?”

“抓刺客!”院外腳步急亂,羌人高喊,“這邊!”

一隊羌兵當即破門而入:“刺,刺客!王……王後?金將軍!”

場面大亂。又一羌兵陣前傳令官策馬奔來,撲通滾進院內:“報——敵軍夜襲,九門告急!”

“慌什麽,傳令東城墻上把人都放了!”阿姐輕輕踢開金阿律的腦瓜,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多謝魏家劍為我清理門戶,這是報答。”

“可是王後,金將軍他……”一沒眼色的羌兵猶豫著要反駁,話音未落即遭黑葫蘆一刀抹脖。

阿姐看向我和皇侄:“二位,羌軍和護國軍,不只有朱勒和金阿律這樣的人,無處不有惡,無處不有善,今日一戰遑論輸贏,我軍行的也是正道。”

正不正道不知道,只見黑葫蘆軍一刀一個揪住追著魏先生過來的羌兵割喉嚨,傳令羌兵嚇得屁滾尿流,麻利得大喊著“東城墻放人”撒丫子就跑。

好了,洗局重開公平切磋,似乎我們也可以走了!我拉皇侄要走,不料剛往密道方向挪一個步子,後腦勺又勁風一掃——

“拿下他們!”阿姐一聲喝下,“登雁望塔!”

皇侄又“鏗”地一下舉劍格擋,魏淹留甩劍後劈當即削開一對黑葫蘆兄弟的腦瓜,與此同時,四面矮墻忽然遭炮轟雷擊般轟然塌裂!霎時煙塵四起,迷霧後只見幽幽大湖上無數盞蓮燈閃爍飄蕩,如星河墜落人間。

院墻外不知何時圍了一圈人,有穿官衣的年輕人,有拄拐杖的糟老漢,有袖提□□的書生,有肩扛雙刀的屠夫,甚至有懷抱琵琶的弱女子、手挑宮燈的小太監……他們從潑墨般的夜幕和磚沙煙塵的迷霧中悄然走近,在阿姐的黑葫蘆兵驚魂未定之時猝然出手——

神仙打架!魔鬼廝殺!八州蜉蝣和“第九州”的掐起來了!

皇侄倉促中又一把拽住我:“雁望塔觀戰,十四,我去內應九門,你……”

我將一手心冷汗急汗蹭他袖子上,強作鎮定至此,心跳幾乎卡在了嗓子眼,耳目也開始昏花,掙破混沌夜色和振耳的喧囂,好容易辨清他的音容:“我,我看著你,死也都在京都城裏……”

他猛一下抱住我,要勒死人般緊緊摟了我一瞬,滾燙的鼻息、孤寒的衣香、腥甜的血氣又比這懷抱還熙攘、比遍布八州十三關的打殺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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