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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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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又十分後悔。

我這輩子不是來跟他吵架的。

一切問題都可以通過對話協商和平解決。

與宋狒狒行軍至半途古河道畔,這種悔恨就更加濃烈。

宋狒狒也很喪,十裏一南望,滿腦子都是他的虎牙。

時值傍晚,萬裏彤雲低壓,幹裂的河床上荒草怒拔,黑鷹從頭頂疾飛而過。我心生惶遽,設法給宋狒狒打氣:“別看了,你能看出個鳥來?一會自己個兒打敗仗死了,臉朝哪擱?”

宋非並不懼我皇帝身份,只蔑了我一眼,揮鞭前奔。

我踢馬腹跟上,喊道:“蕭關為什麽參軍?他父母什麽人?”

宋非迎風高聲道:“他父親是方夜闌部下,腿傷退役後當地婚配,後來他們村落被關內作亂的羌人流兵燒了,蕭關就去投了方夜闌駐軍。”

“那他後來怎麽又去良州挖礦了?”我追問。

“他說他想立軍功,呆在蕭關駐軍沒前途,就轉投了晉王軍。後來發現是晉王軍放羌兵入關,他就逃了。逃往良州投良王軍,半路被良州府衙門抓了壯丁。”

我笑道:“你這不是知道他為什麽從軍嗎?怎麽被問住了?”

他偏頭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在騙我。”

……看不出來你心思還挺敏感,我勸解道:“你情我願的,講什麽騙不騙的,他要是不戳你這一下,你就死在良王劍下了,快別放在……”

“當心!”行伍中忽起一聲驚呼。

我的馬驚得一個打轉,霎時只見一波冷箭擦面而過——

“糟了,”宋非急勒馬韁,猛地擡頭,“射下那只鷹!”

勁風呼嘯,古河床的荒草從沙沙作響,一支黑甲伏兵從中悄然鉆出——

我皇娘曾說過,人的一生運氣有一定限數。“兒啊,你撞上天子命,好運這就算是到頂了。”

娘親誠不欺我也。這是短短數月內我第二次淪為戰俘。

良王兵分四路的戰術沒有紕漏,但新姜畢竟不如老的辣,晉王四哥是一個在戰場摸爬滾打了三十多年的老油條。

並且這老油條頭腦比灰狐好太多。伏擊的黑甲兵們每人懷揣一幅朕的肖像圖,刀林劍雨中身家俱拋,個個像聞見肉腥的瘋狗般對我窮追不舍。

我的馬跑斷了腿,倒在古河道旁口吐白沫。黑甲兵將我拖回他們的大營,綁在一個露天鐵籠中。沒見宋非,我心裏松了一口氣,但轉而又惶惶難安。雖然近半數伏兵都跟著我跑了,也難保他們沒有戰死。即便他們脫身,接下來又當如何完成突襲晉王中軍帳的任務?殺不了晉王,沒有援兵,陷入羌人地盤的良王怎麽辦?如果我和良王都死了,方夜闌和蕭關拼死守蒼南還有什麽意義?長河關之戰還有沒有必要?

天空烏雲積聚,不辨晨昏。驟然一個驚雷炸響,大雨瓢潑而下。我抹去滿面雨水,看見黑甲兵頭領手捧一幅圖卷,擁護一身形瘦削的黑袍人朝我走來。

“……此人肖似圖中人,末將未敢擅作主張,殿下,您看。”

黑袍人站定鐵籠前,一手撐傘,一手掀開自己的風帽,躬身向我打量過來:“果真是十四弟。徐疾將軍無禮,沖撞聖駕,四哥會重責他。”

此人正是我四哥晉王。若不是五年前曾在大殿上見過一面,我可能會以為他是個騙子,因為他看起來更像個久居病榻的羸弱書生,完全顛覆了我此前對其“蒼北白狼”威名的幻想。

他一面將傘隔著籠頂傾向我,一面命旁邊的“徐疾將軍”開鎖解綁,伸手欲扶我出籠:“十四弟,來。”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掙掉身上繩索,搭著他的手,鉆出牢籠。

他吃力地冒雨將我扶回大帳,伏案好一陣咳嗽。

“殿下?”徐疾滿面憂切,兇狠地瞪了我一眼,“要我說不如幹脆……”

我嚇得一個激靈。好在晉王立即擺手道:“行了,你出去,先跪著罷。”

雷聲陣陣,如捶戰鼓。我擰著浸滿泥水的褲腿:“甭跪了。我與四哥本就不熟,如此做派,倒更像遠親了。”

“遠親”與我對案而坐,為他自己斟了一杯熱茶,沒給我斟:“十四自小會說話。”

我繼續擰袖子:“除五年前那次,朕記事起,沒怎麽在京都見過你。”

帳內溫暖,晉王雙手捧著熱茶,面上始稍稍有了血色,他溫文一笑道:“早有耳聞,十四弟聰慧仁義,有為君治世之德,卻因時命難違,屢與十四弟為敵,實屬無奈。”

我心亂如麻,分不出神來與他周旋:“四哥,有話直說吧,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個條件。”

“哦?”他頗為訝異地打量著我,轉了轉茶杯,“條件?”

“……”也是,我沒資格談條件,只能算是“請求”,“也不算條件,你應了我就成,我死了化鬼,便不找你尋仇。”

他微微含笑看向我,目露揶揄。那神態,真好似書齋放學的兄長回家撞見了上房揭瓦的熊弟弟。他已年逾四十,雖看起來年輕些,但笑時眼尾便顯出細紋,多瞧兩眼,竟依稀能瞧出父皇的影子。

“你知道父皇最後為何傳位於你嗎?”他突然問道,“十四弟,我不打算殺你,你只要回答我幾個問題。”

我並不相信他不會殺我,已做好被殺的準備:“你要先答應我,你當了皇帝後,不再胡亂打仗,制止諸侯內亂,全力抗擊羌軍。有幾個人的性命,我希望你能留下,你若果真能安/邦定國,他們一定會效忠於你。”

他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是答應了。我便道:“名單我稍後寫給你。至於父皇為何傳位於我,我想大概是因為我皇娘是我祖母的遠方侄女,這道理全天下都知道了,你還不知道?”

他不置可否,又問:“我朝皇子凡年滿十六、又非皇儲者,皆外封出京,你卻久居宮中逝波臺,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自然是父皇打算傳位於我,才留我在京。”我不假思索道。

他卻微哂道:“高祖有訓,‘早正儲位,則安人心’,既然父皇有意傳位於你,為何遲遲不下立儲詔書?”

“……”這點我也曾疑惑過,竟是一時答不上來。

晉王又緩緩道:“我再問你,你在京二十年,父皇可曾為你請過名將大儒為師,或召你入朝聽政,言傳身教?”

“……”我默了默,“父皇詔令左相府嫡孫趙朔入宮為我伴讀。”

他笑了:“這件事,是不是發生在太皇太後強行將你送入姜老先生門下之後?”

“你什麽意思?”我心中不快,“父皇若是待我不好,怎麽會傳位給我?”

“十四弟,你知道父皇當年是如何對太子大哥的嗎?”他晃了晃杯底的茶渣,垂目道,“大哥三歲被立為太子,自幼文從翰林掌院大學士張寄、武從當朝鎮北大將軍薛嬰,十歲隨父皇入朝聽政,十五歲領兵上戰場……他二十歲時,已經德服八州,威震關北……”

是的,我二十歲時還像個偷穿皇袍的二世祖,窩窩囊囊縮在龍座上被文武百官輪番噴唾沫星子。但那又怎樣?太子大哥最後還不是死了?

“你可能會說,”他擡眼看我,“父皇最後親手定了太子通敵之罪……但那恰是因為父皇視他為太子,二字之重,沈如千鈞。十四弟,父皇從未想過立你為太子,就連請左相府嫡孫入宮伴讀,也是挨不住太後的逼迫,最後傳位於你,不過是因為他輸給了祖母。”

“轟”的一聲,我的五臟六腑仿佛經歷了一場大地震,塌的塌碎的碎,瓦礫遍野斷壁橫生,我心裏咆哮著:“去你媽的閉嘴老子不聽!”面上卻生出冷汗來。因為他的每一句話,都直擊痛處,幾乎解開了困擾我兩輩子的“狗屎運”之謎。

晉王默了片刻,將冷茶潑出,執壺重斟:“京都宅邸萬千、宮中諸多殿苑,十四可曾想過,父皇為何讓你住在藏書之地逝波臺?”

我強作鎮定:“逝波臺臨近父皇寢居,便於核查功課……”我說不下去了,因為父皇從未認真問過我的功課,頂多是說一句“多讀讀書,勿過貪玩”。

晉王抿了口茶悠悠道:“十四弟,你不過是另一個秦王罷了。逝波臺藏有開國以來歷朝密卷,你若翻閱過,便會看到父皇的用心。”

這……我還真沒翻閱過。

“文帝十四年,京兆官魏西州上奏彈劾鴻都府尹齊叔元瀆職濫權、包庇軍案重犯姜威,天子詔令著大理寺卿姜先主審此案,姜先拒領旨意,被貶官憫州,”他蘸著茶水,在案面寫下四人姓名,“我知道這四人中,你只聽說過姜老先生。姜威,是姜老先生和姜太後、也就是彼時姜貴妃的堂兄弟,恃寵專權,罪狀累累;魏西州,是姜先生與姜貴妃尚未入京前便結識的摯友,其人文才武略,一時聳動京華;而齊叔元,是武、文、惠三朝最後一位鴻都府尹,為人光風霽月,並無魏西州所指之罪,同時他還有一個身份,便是我們父皇生母的同胞兄長、當朝國舅。”

“後來案件如何進展?”我從未聽父皇提過他的生母,宮中也從來沒有人敢提,此中竟還有隱情嗎?

晉王執杯嘆道:“而後魏西州遷任大理寺卿,接審齊叔元之案,齊叔元的確在量刑之時對姜威留有餘手,未直接判其死罪,而是流放憫東。案件很快告破,姜威被追回重新定罪斬首,齊叔元也被免官抄家,當市問斬。其胞妹齊妃不久於宮中暴斃,遺有一子,後交予貴妃姜氏撫養。”

“這便是父皇?”我問道,“你是如何得知這些事的?焉知不是胡說?”

“我如何得知不重要,”他微微笑道,“案件落定後,文帝裁撤鴻都府,自此一生再未啟用鴻都令。魏西州立下大功,不久擢升左丞相。”

“還說不是胡說?”我道,“文帝朝統共出過三位丞相,算時間,那時候的左丞相應當是我師父姜先。”

他點了點頭:“不錯,史上載寫的,的確只有三位,因為魏西州接到官印的當晚,就在自己家中遭人暗殺,正面腹中短匕,失血而亡。”

我搶道:“必是齊家或姜威那頭的派人尋仇。”

“齊家已經沒有活著的人了,姜威從一開始就被姜家拋棄,你難倒覺得,那時的姜貴妃和姜先生,會為這麽一個族中敗類去殺害自己的摯友嗎?”他反問我。

我質疑道:“既然姜威是個敗類,齊叔元是個光風霽月的正人君子,為何正人君子要包庇這個敗類?魏西州既然文才武略俱全,難倒他不曾對此生疑,為何那般篤定地直接奏彈齊叔元?既然文才武略聳動京華,為何輕易正面被人中傷?傷後又無呼救,任其流血而亡?”

他擱下茶杯,端坐道:“你問得對,這些,正是案卷中的疑點。只是當朝再無人追查下去,塵埃落定後,文帝召回姜先,拜其為相。姜貴妃撫養齊妃遺子,數年後被冊立為後。但自魏西州死後,姜丞相與姜皇後姐弟不和,再未相見。文帝崩,父皇年幼繼位,姜氏垂簾輔政,姜先生辭官離朝,入須彌寺剃發出家。”

好歹當了三十多年皇帝,至此我算是聽明白了,這整個就是一個“兔死狗烹”的經典政治案例。只不過“兔死狗烹”還連著“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等,乃是一個連環案。追溯前緣,大概要從武帝太爺爺重用八世家擊退外敵算起,武帝用八世家退了外敵,八世家膨脹,他便又造了個鴻都府出來剿滅八世家,結果後來鴻都府也漸漸膨脹,文帝爺爺繼位後看不過眼,便想利用新貴姜家鏟除鴻都府——但彼時的鴻都府尹齊叔元為人十分完美,抓不著把柄,當局便生生給他編造一個把柄。對此,我師父姜先不服,拒不配合,於是當局便找到了另一個人做這個劊子手——魏西州。鴻都府也被鏟平後,當局鑒前車之轍,直接殺掉了“可能會膨脹”的魏西州,同時也抹去了當局暗中操作的真相,一舉兩得。

從此上位者高枕無憂,朝野康定,國泰民安。

只是到底有些“意難平”至今日,經由如此曲折的方式從後人口中被吐露。我終於明白了師父五十年往生咒念的是為哪般,他懷疑是祖母殺了魏西州嗎?魏西州為何甘願被人當槍使,他看不明是非黑白、看不到自己的下場嗎?

父皇心底其實是恨祖母的嗎?他也恨文帝爺爺嗎?他親手教出一個出類拔萃的太子,卻眼睜睜看其又毀在旁人一連串的陰謀詭計之中,最後不得不親手下罪詔的時候該有多難過?在他眼裏我是什麽?見我並不如秦王勤勉好學,他心裏其實是松了口氣吧?臨終前特意召進東宮那孩子看一眼,終究是放不下吧?

我勉強笑道:“既然父皇從未想過把皇位傳給我,那太子大哥死後,誰才最合他的意?良王嗎?”

晉王卻輕輕搖頭:“並非良王。太子大哥與姜放將軍當年舊案,逝波臺中也藏有密卷,良王的身世,十四弟若感興趣,四哥日後也會慢慢告訴你。”

我已是麻木了:“良王還有什麽身世,他是東宮嫡長,他不合父皇的意,難不成你合父皇的意?”

他笑了:“不然,你以為五年前十二諸侯軍真是去逼宮嗎?”

“不是逼宮,還勤王不成?”我已然落入他話裏話外的套中,但毫無退路。

他極其平靜地看了我一眼:“逼誰的宮,勤誰的王……贏了的人才說了算。十四弟,一開始我就告訴了你,父皇臨終前傳位於你,不過是因為他輸給了太後。”

我心裏已是一片拔涼,但表面上氣勢仍不能輸:“那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怎麽做?只是讓我死得瞑目些?”

他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整理衣衫:“我說過,不會殺你。你只需要寫一份禪位詔書。”

是了,這才是四哥,面子裏子都要。他不僅要做皇帝,還要名正言順地做皇帝,讓史官改筆、言官閉嘴、武將莫敢不從。但反正我已經死過了,也不怕死:“如果我不寫呢?”

他垂目看我:“茲事體大,我知道十四弟不會輕易應允。你若不寫,我便只能強奪,自是免不了一番血流成河。你自己不畏死也便罷了,那蒼南的方夜闌、長河關的趙朔姜弼、蕭關外的良王……你也替他們做了決定嗎?”

我……我不知道。晉王在威脅我,他知道了良王所有的行軍路線,如果我不答應,這些人、甚至還有更多的人,就都死定了。他是在詐我嗎?我還能不能再拖一拖?或許還有轉機?

“你不用急著回絕,”晉王咳嗽了幾聲,重新戴上兜帽,向帳門走去,“我營中有一人,見過她,你再給我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上輩子的“皇後”出場,揭曉良王和十四上輩子如何反(抵)目(死)成(纏)仇(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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