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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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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皇子,排行十四,虛齡二十,父皇昨兒崩了,今天是我做皇帝的第一天。

皇娘說,她從未指望過我,我能當上皇帝,那是走了天大的狗屎運。從我的排行上看,確實是這樣的。

我有十三個皇兄,每一個都比我有當皇帝的潛質。其中最有潛質的老大太子和老二秦王十年前彼此鬥死了,剩下第二有潛質的老三燕王和老四晉王分別組建了燕王黨和晉王黨,就在昨天,雙方還在城門外幹了一架,我的其餘九個皇兄都身涉其中。

我之所以沒有加入他們,是因為我尚未外封,手裏沒兵。

同我一樣未及外封的還有一位,那是我大侄子,亡太子的獨苗,皇長孫殿下。太子以謀逆罪伏誅,那孩子被棄置東宮多年,父皇咽氣前突然提起,我還以為是要傳位與他,不想父皇召他至榻前,只問了一句:“今年多大了?”那孩子跪在地上,說十五了。父皇大概覺得他年紀太小不堪大任,最終還是在詔書上寫了我的名字。

占了年歲上的便宜,這令我頗感羞愧。於是登基後頭一樁事,便是封他一個王。我將自己曾經夢寐以求的西北良州一帶劃給他,讓他好好享福去。

燕王和晉王闖入宮城,劍履上殿,似乎想殺我。我害怕道:“三哥,四哥,我願意讓位!”

但是他們始終沒有分出個勝負來,令我暫時得以茍活。

父皇停靈後,我送走了皇兄們,坐在我的龍座上打了個盹,突然底下有個大臣告訴我說,良王抱恙,遞了折子請求延緩前往封地的日期。

我一驚,以為還有哪個皇兄不願離開皇都,準備留下來給我再整什麽幺蛾子。過了一會,才想起來這良王是我剛封的大侄子。

為了顯示我的仁慈寬厚,我從內侍府搜刮出三根千年老參,親自提著前去探病。

東宮荒草叢生,滿目雜蕪。到晚間電閃雷鳴,天降大雨,盛夏的暑熱被一卷而散。

老太監掌上燈來,引我踏進一扇破敗的殿門。殿內漆黑,我大侄子營養不良,側臥朝裏,脊背像瘦削的蒼山。

人生常常有一些時候,那情景似曾相識,令人覺得仿佛從前經歷過一般。我此時就覺得,此情此景恍若有前生。似乎下一刻大侄子就該對我說:“十四叔……”

果然,大侄子醒轉過來,見到我頗為驚訝:“十四叔,您怎麽來了?”

我讓他好生躺著,不必起身,把三根老參塞給一旁服侍他的老太監。老太監連忙跪下謝恩,我趕緊擺擺手道:“不過是幾根山蘿蔔。”

皇侄明顯感受到了我的寬厚仁慈,掙紮著要給我磕頭。我教導他說:“堂堂皇孫,都是你該享的,養好了病,朕日後還要靠你為左膀右臂。”

可能是我話說得太直白,他好像受到了驚嚇。

我後來回到皇娘處,向皇娘匯報了一下這個情況,皇娘說:“天可憐見的,你個小混蛋還嫌那孩兒不夠淒慘,拉來同我們一起上刀山呦!”

我確實是想籠絡皇侄,使其成為我的親信,以便對付我那群虎狼似的皇兄們,這作為我人生中的第一條帝王謀略,顯然沒有得到皇娘的認可。

但皇娘是個智無四兩的女人,身為父皇後宮中的一股清流,她連一只螞蟻都沒有鬥死過,實在不足以為我的軍師。

夜深之後,我獨自跑回自己在宮中的住處逝波臺,尚不敢宿進父皇的宣陽殿。雖然那地方現在是我的了,我仍不敢理直氣壯。

這著實不怪我怯懦,從昨夜到今夜天翻地覆折騰了十二個時辰,我靜下來捋了捋,發現父皇的死固然令我悲痛,但父皇甩給我的爛攤子更令我惶恐。我不光有一群虎狼似的皇兄,還一眾狐鼠似的大臣、一窩蛇蠍似的外戚、一打惡鬼似的國敵,能不能活著見到第二天的太陽才是最重要的,睡在哪兒還真不是問題。

我躺在榻上,懷疑父皇是不是真的疼我。我甚至開始懷疑皇娘是不是有隱藏極深的宮鬥絕技,懷疑老奸巨猾的大臣們是不是秘密結成了暗黨,懷疑北羌的敵人把爪牙伸進了我大興的朝堂,懷疑都是他們背地裏一片烏煙瘴氣的勾結,才逼得我皇袍加身。

我有生以來第一回夜不能寐,琢磨著明天我要砍誰的頭,抄誰的家,請誰到書房來喝茶。

我混沌地琢磨著,隱約做了個冗長的夢,夢見我竟然四五十歲還當著皇帝,沒死,也沒亡國,娶了皇後,膝下有子,大臣們朱袍紫蟒,大明殿中山呼萬歲。我頗感自得,總算不辱沒祖宗基業。正心悅神往間,忽又一時,眾愛卿呼啦散作兩列,有個身披甲胄的人大步踏來,就像今天白日裏我的那些皇兄們一樣,仗劍蹬靴,大有殺人奪兵之戾氣。

我免他跪禮,賜他禦座,請他飲一盞接風洗塵的酒。我親自端給他,他辭之不受,豁然站起,拔出劍來。大臣們嘩然驚呼,趨步擁來,他卻重重一下把劍拍進我的懷裏……

我猛然驚醒,發現那一下是帳頭懸著的寶劍穗結松脫,砸到了身上。

夜風卷著雨後的水氣破窗而入,吹得我神清氣爽。如霜白刃滑出一截,沈甸甸冰涼涼地壓在胸膛,竟似十萬大山加身。我回想夢境,清晰無比地記得每一個毫末,看得清大殿中每一個人的臉,叫得出他們的名字,匹對得上他們的官職。

右相薛岱老成了一把人幹,他的兒子薛賞都已經兩鬢花白。比右相還老的左相趙光早死了,他的寶貝孫子趙朔一身戎裝,竟立於武將之首。跟在我身邊的小太監許長安那時已然變成一個嘴上沒毛的中年胖子,胖得指節臃腫,連倒一盞酒都要灑出三分。

而那個將劍拍給我的人,狗膽包天,竟然敢那樣看著朕,譏誚冷漠,好像朕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好像他含著天大的委屈,好像他不該死,好像朕不配當這個皇帝。他把劍拍給朕,要試試朕敢不敢光明正大地殺了他。

這個人是誰呢,我竟然一時想不起他是誰。夢中我似乎畏懼長久地直視他的眼睛,以至我忘了他的面相。

我正輾轉反側、苦思冥想間,忽見許長安那尚且纖瘦的影子映在外間窗上,他輕聲倉促問我:“陛下,良王殿下來了,讓進嗎?”

我還未及回答,良王就一頭紮進來了,匆匆撲到榻前,垂首跪我:“陛下救我!十四叔救我!”

我忙爬起來,喝斥許長安一聲:“糊塗東西,誰讓你攔他!”

許長安連忙告罪退出,外面一陣人聲喧囂,甚有亂勢。

我見大侄子一身泥水,忙拉他起來:“換件衣服,去睡。朕倒要看是誰吞了狗膽,敢到這裏抓人!”

不用說,這一定是我的祖母,我皇娘斷然不搞這些鬥爭,我父皇的其他幾個妃子如果抓人,多數要來抓我,不會去抓那個不起眼的東宮遺子。我祖母姜老太後作為一顆老而彌辣的姜,坐鎮後宮七十年,先帝牌位一樣的存在,她說抓誰,沒人敢不聽。祖母一直想解決掉她的重長孫,實在令人費解。仗著我皇娘是祖母的遠方侄女,我決定鼓起狗膽向祖母開解一番,太子大哥當年雖有罪,但孩子是無辜的。

我想好了措辭,打算立即去見祖母。然而我一只腳剛踏出門檻,許長安迎頭奔回來,沖著我喊:“陛下!淑、德兩宮也有殿尉來!”

我一氣,收回了腳,站在門檻內,指著許長安:“蠢蛋!回來作甚!告訴太後,就說蒼蠅爬到她孫兒腦門上了!”

淑妃是老三燕王的娘,德妃是老四晉王的娘,她們的殿尉是一個新興的官署,說白了就是老三和老四分別留給她們的械鬥軍團,主要械鬥對象就是我。

我不知道她們究竟想抓誰,我只知道我這一出去,很可能就成了大興朝在位時間最短的一位皇帝。

良王擡起頭,看著縮頭烏龜一樣的我,滿臉恐慌茫然,見我看向他才面露一絲感激。我想他一定不知情境險惡,還杵在被我祖母追殺的餘悸中,把我當做救命稻草抓著,殊不知我這根稻草也可能要完蛋。

我只希望我那老而彌辣的祖母能盡快懟勝淑妃德妃兩根嫩水蔥,除了敵我矛盾,內部矛盾都不是矛盾。

我給大侄子找來一身衣服,再次囑咐他安心休息。他避在帳後窸窸窣窣換掉泥衣,瑟瑟縮縮躺在我的床榻上。他大概有些信任和依賴我了,但還不足夠親近。他看著我的眼神有點畏懼,像被人剛撿回來的流浪狗,怪可憐的。我一摸他的額頭,驚覺他還發著燒,便問:“吃藥了嗎?”

他大概不怎麽會撒謊:“吃……吃了。”

我怒道:“太醫院不給你抓藥嗎?這群老東西!朕已經給你封王了!”

他慌道:“陛下,太醫已看過診了。”

我摸摸他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額頭,愈發覺得了不得了,擡腳就要去喚許長安。他忙拉住我衣擺,搖頭:“皇叔別出去,晚間送的藥我已經吃了。”

我大驚,他還能真把三根老參當蘿蔔燉了?急道:“那玩意也是自己隨便吃的?”

他只是死揪著我衣服,不回答我的問題,好像我真的一出去立馬就會被亂刀砍死一樣。

考慮到自己的生命安全,我最終接納了他的建議,沒有出去。他始終只占著床榻溜邊的一窄條,留給我躺上去的餘裕。然而我無法入睡,心焦神躁地守在一旁,生怕外面真打起來,又怕他突然病死。

我倚在榻邊,又倉皇入夢,接著上一段,那個將劍拍給我的人被我殺死了。白幡結滿宮城,我十分痛快,又十分悲哀。他大抵有著赫赫戰功,那劍刃有難散的血氣。我持劍長想,外有百萬敵軍危臨京都,宮城內的楊柳還是那麽綠而裊娜。我似乎可以知道夢中事情的始終了,我錯殺忠臣,成亡國之君,自覺沒臉茍活,一頭撞死在了京都城頭。

是的,我已經死過了。

突然想明白了這一點,我就醒了,發現自己還活著,才二十歲,三十歲時墜馬磕碎的一顆後槽牙還穩妥地紮在牙槽裏。

我睜開眼,看見大侄子輕手輕腳地穿了衣服,正要避開我出門去,我出聲道:“良王何處去?”

他似乎被嚇了一跳,回過來給我請安,低頭道:“十四叔從前……從前喚我……”

他換上了昨日沾了泥水的衣袍,大概是去年夏天裁的,袖口見短,遮不住手腳,顏色舊得像一塊破抹布。我盯著他看,看他還這麽膽怯伶仃,看他還這麽窮酸窘迫,看他落魄無依靠,費盡心思地在跟我套近乎。謝天謝地。

我長松了一口氣,通身是大夢一場後的酣暢淋漓。我朝他招手道:“來,茂郎,皇叔帶你去見曾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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