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群低頭看了一眼，他們的距離已經很近了，但他還是靠過去了一點。他們的身體貼在了一起，皮膚僅僅隔著兩層布料。

“人們總是這樣，喝了酒，就會睡在一起。”葉群點評道，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

“但是我們不會，我們是朋友。”蘭斯說，“朋友不會上床。”

“對，我們不會和朋友上床。”葉群認真地附和說。

他們假裝在認真地看電視，但誰的心思也沒在電影上。

“也有例外。”蘭斯用一種坦白的語氣說，“我和我的前女友最初就是朋友。但是我們上床了。”

“嘖，你居然和你的朋友上床。”葉群挑著眉毛譴責道，隨即話鋒一轉，“好吧，這沒什麽，誰最開始不是朋友呢？”

“我們是朋友，”蘭斯讚同地點頭，他們都平視著前方，堅決不去看對方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我們上床了會怎樣？呃，我只是問一問。”

“不會怎麽樣，誰也不會知道，除了我們自己。”葉群想了想。

“我們的臥室就在樓上。”蘭斯雙眼盯著屏幕，葉群和他一樣，雖然他完全不知道電影演到哪裏了。

“這兒就有沙發。”葉群肯定說，“但是我們不會上床。”

“我們剛剛一直在說上床。”氣氛越來越微妙了，葉群感覺到蘭斯的體溫透過兩層布料傳來，他自己也全身發熱，分不清到底是誰更燙一點。

“是啊，我們一直在說上床。”

……

他們並肩躺在床上，呼吸漸漸平穩。

我是個直男。葉群百分百肯定。他進入了賢者時間，懷著覆雜的心情開始思考，我是怎麽彎了的？？？他覺得自己急需一支香煙。

但葉群從不抽煙，他只好問蘭斯：“有煙嗎？”

“沒有，我不抽煙。”蘭斯搖搖頭，接著緊張起來，“你後悔了嗎？”

“我沒有後悔。”

“我也不後悔。”

蘭斯用一只胳膊環住了他，葉群重新躺下，安靜的農場裏，兩個人的心跳聲清晰地在耳邊搏動。

“這真的是一次很棒的體驗。”蘭斯轉過頭，看著葉群，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很棒的體驗。”葉群重覆道，除了現在腰和屁股都很痛。

第二天，葉群疲倦地睜開眼睛，他首先看見了陌生花紋的床單，他並不清醒地在枕頭上像只貓咪一樣蹭了蹭，然後看見了蘭斯沈靜的睡顏，與此同時，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朦朧的棕眼睛緩緩睜開。

葉群腦袋裏頓時嗡的一聲。

“早安。”蘭斯睡眼惺忪地說。他突然清醒了，臉上浮現出紅暈。

“…早安。”葉群艱難地控制住自己驚恐的表情，幹巴巴地說。他恨不得現在打開手機發帖：和一夜情的對象早上醒來後應該說什麽？在線等，急！！！

葉群有點慶幸昨天晚上洗完澡他們都換上了睡衣，不然現在的狀況還要尷尬上一百倍。

這沒什麽，葉群在心裏安慰著自己。他和蘭斯互有好感，在酒精和腎上腺素的作用下滾到了一起。一夜情而已，就只是兩個看對眼了的家夥打一炮，他都快死了，及時行樂有什麽不對嗎？

但這不代表他就能淡定地跟蘭斯say hello，葉群深深地吸氣，他們互相有好感，然後他們上床了，為了不出現大麻煩，他應該盡快離開。

他們在床上沈默地躺了一分鐘，蘭斯悄悄地向葉群靠近，他紅著臉說：“你願不願意住下來？”蘭斯緊張地吞咽了一下，“我是說，農場的空氣很好……”

作為炮友嗎？葉群心想，打斷了蘭斯：“我們都是直男，沒錯吧？”

蘭斯的表情立刻變得有點可憐，他有點絕望地想葉群只把昨天當成一夜情嗎？可是我們不是因為互相喜歡才上床的嗎？他不喜歡我嗎？可是不喜歡我他為什麽會和一個男人上床呢？難道他後悔了？出櫃的確是件需要時間適應的事情……

他的表情讓葉群覺得自己像是個踢了小奶狗的壞人，他心中警鈴大作，蘭斯並不把這當作一夜情，他想要尋求一段長久的關系。

“你可以忘掉那件事，不，我是說，不要讓它成為你的負擔。”蘭斯小心翼翼地措辭著，“我們還是朋友。”還有，我現在不那麽直了，他在心裏補充說。

你會和直男朋友上床嗎？葉群覺得自己快要不認識朋友這個詞了。

他們都清楚昨晚並不是意外。他們誰都沒醉，酒精只是讓他們更勇於面對現實。他們是在清楚地知道彼此想要什麽的情況下，神智清醒地滾到了一起。這足以說明他們不只是互相有好感，僅僅有好感是不可能讓兩個鋼鐵直男上床的。

他們互相喜歡。

也許在電視劇和小說裏他們應該再經歷一系列的分別誤會才會認識到內心的感情。但生活是粗暴的，上床讓他們直接跨過了所有糾結的步驟，直面了對彼此的渴望。

如果他很健康，這會是一段奇遇。葉群感到了命運的捉弄，心裏泛起一絲酸楚。他收起笑容，擺出一副冷漠的態度：“我得離開了，我正在環球旅行。”

“我理解，但我們可以保持聯系嗎？”蘭斯忐忑地握緊拳頭，鼓起勇氣說，“我喜歡你，非常喜歡。群，我知道出櫃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我會一直在農場等你。”

葉群的心開始痛了，他也喜歡蘭斯，雖然他們只認識了幾天，但感情是真實的。蘭斯是那麽的真誠善良，他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溫暖吸引。

他一點都不想離開，他為蘭斯身上明朗得如同得克薩斯陽光的氣息而著迷，那像是一大片漫向遠方的玉米田，在藍天下燃燒著熾烈的生機。

但他不能這麽自私，他快死了，沒有資格享有一段愛情。

葉群無法看著蘭斯的眼睛拒絕他，因為這不是他的本意。他低下頭，違心地說：“抱歉，我們不能進一步發展。”

蘭斯並沒有露出他意料中如同失落大狗般的表情，他此刻格外的冷靜：“你為什麽不看著我說話呢群，你也喜歡我，那為什麽要拒絕我？”

他沒有錯過葉群糾結的表情，真正相愛的人不需要說出口，他也能感覺到，葉群一定也喜歡他。如果是對於同性相愛的顧慮，蘭斯認為這並不是什麽問題：“你不用急著決定，我們有很多時間……”

“但是我沒有時間了！”葉群脫口而出，立刻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什麽意思？難道你……”蘭斯表情罕見地嚴肅起來。這句話足夠震撼，他還保留著新聞工作者最基本的敏銳，一瞬間，他就聯想到了那箱多得不正常的藥瓶。

“就是你想的那樣。”令人窒息的沈默裏，葉群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我得了癌癥，快死了。我放棄了治療，用最後的時間來環球旅行。”

突然間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沈痛的表情浮現在蘭斯臉上，他總是過分樂觀，但現在他覺得他沒有餘力去調動臉上的肌肉了。他默默地抓住葉群的手：“情況有多壞？”他急切地說，“我在戰場上救過一個醫生，他在癌癥方面很有造詣。我馬上聯系他，群，不要放棄。”

“沒有意義，蘭斯。化療也許可以讓我多活幾個月，但我會很痛苦，我要那神智不清的幾個月有什麽用？”葉群鎮定地說，他的語速很慢，好像這樣難以消化的痛苦就能從空隙裏溜走。

檢查出肝癌的那一天，他獨自在醫院花園裏的長椅上坐了一整天。他才二十八歲，但他並不感到多麽意外，父母都死於癌癥，也許這就是遺傳。他查了很多資料和病例，最終選擇了放棄治療。他有些慶幸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麽牽掛，這讓他對生命的留戀也會少一些。但他現在凝視著蘭斯的眼睛，一雙在晨曦的散射下被映照成琥珀色的眼睛，他微卷的頭發，他的嘴唇和鼻梁，心中從未湧起過這麽強烈的不舍。

“再檢查一下吧，好嗎？”蘭斯央求道，“不管怎麽說，美國的醫療更加發達。我了解他，明尼斯醫生，他創造了很多醫學奇跡。”

葉群看著他，堅定地搖頭：“別為我難過，拜托。蘭斯，遇見過你，我很高興。”

“我會在你身邊，”蘭斯根本不需要去考慮，“我會一直陪著你。”

葉群震驚地抽回手：“我不會讓你這麽做，這對你不公平。”

他們的感情並沒有到這個程度，蘭斯只是因為太善良。看著自己愛的人受盡癌癥的折磨，日漸憔悴、消瘦，神智不清、昏迷、吐血、死亡，他經歷過兩次，兩次都是噩夢。

葉群還能回憶起母親走之前，癌癥攻陷了她的內臟，醫生允許的止痛藥劑量不能讓她安詳地度過最後的日子。她每天都在喊痛，瘦到沒有人形。那段時間，葉群每次聽到她忍痛的哼哼，都忍不住眼眶含淚。

他不能讓蘭斯承受這個。他們現在對對方的感情還沒有多深，但他們的感情不是偶然的，他看著蘭斯時心裏的悸動和溫柔從未有過，也許蘭斯是他註定的靈魂伴侶。這只是時間問題，如果他們繼續在一起，他們會逐漸相互依賴，難舍難分，到他離開人世的時候，對兩個人都會成為無比痛苦的折磨。

他現在離開，蘭斯會忘記他的，也許需要一些時間，但蘭斯會忘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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