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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過往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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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習習,此起彼伏,蕩漾在鎏金般的叢林間,激起陣陣回響。落葉歸根,碧水皺面,訴說著此時的萬物蕭條。

黎濱正一言不發地專註於用細葉為人止血包紮——這已經是他親手包紮的第十個人了。這些年,這些人跟隨他出生入死,早已情同手足。

包紮完畢,黎濱輕拍一下那個人的肩頭,叮囑一句“註意別碰水”,然後來不及稍事休息,又趕緊擺手招呼下一位。

大家一個個的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樣,沒精打采。但是見到黎濱面色凝重,大家也不好多說什麽喪氣的話語。

“族長,黎昕回來了。”有人突然發話。

黎濱緩緩擡頭,一時間有點恍惚——黎昕錦帽裘皮,昂首而歸,一股肅殺之氣,令人禁不住敬畏起來。

黎昕氣定神閑地走近,來到眾人跟前,威壓四座,緩緩開口:“聽著,再過幾日,神就要回來了。她會為大家醫治刀兵之傷,因為她素來善待她的子民。”

“有話直說吧,你這次到底想幹嘛。”黎濱未置可否地聳聳肩。

“你們的族長黎濱無故挑釁元神所掌管的另一個部落。這令她,很不滿。”黎昕冷冷地環顧眾人,目光落在黎濱身上,加重語氣。

“不然怎麽辦?眼見著元河斷流,讓弟兄們忍饑挨餓嗎?”黎濱反唇相譏。

“說到點子上了,元神托我給大家帶來了禮物。你們瞧瞧。”黎昕不緊不慢地從腰間的小麻袋裏,抓出一把金黃的稻谷,置於掌心,展示給眾人看。

“你從稻田裏偷的吧。”

“還有這個。”黎昕又掏出一個黑色的小陶罐。

“這是什麽?”

“這裏頭有散瘀草、苦良姜、老鸛草、白牛膽、田七、穿山龍、淮山藥。”

“幹什麽用的?”

“這是一劑加速傷口愈合的敷劑,塗上它能讓部落的兄弟們傷口在冬天來臨之前痊愈。”

“真的假的?你身上還有多少這種敷劑?”

“目前只有這麽一丁點兒了,但是還有許多在元神那裏。如果你想求藥,恐怕得親自去拜會她一趟。”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在誆我,你跟黎澈那小子走得挺近的。”

“哈哈,我可沒你跟他走得近啊。”

“俗話說,人各有所求。可我現在是真不明白,你站的是什麽立場,你圖的到底是什麽。然而,既然有能救治弟兄們的藥,那麽即便是在龍潭虎穴,我也得義不容辭地去闖一闖。”

“那你跟我走一趟吧,只我們兩人一起去拜會她,因為元神素來疲於應付往來之事,她只想見你。”

“走吧,妹妹。”

一聲“妹妹”那麽親切自然地喚出,直讓黎昕當場錯愕楞住。黎濱卻自顧自地替最後一位男孩包紮好傷口,起身就走。

“族長,您不能只身犯險啊!”

“族長,您三思啊!”

“族長,您留下來吧,我們需要您!”

“正因為我是你們的族長,所以我更應該跑這一趟。我會竭盡所能為你們弄來稻谷和傷藥。你們在家,照顧好自己,保護好婦女兒童,等我回來。然後,如果我回不來了,以後黎昕就是你們的族長。”黎濱扭頭望向眾人,語氣平淡,卻似有千鈞,不怒自威。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領袖。他接過黎昕手裏的麻袋和陶罐,交給部落裏的老人,然後牢牢抓起她的手,往上游而去。

一瞬間,如同午夜夢回,是千回百轉的曾經,是相依相偎的過往。一個男孩立志守護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她是他的全世界。

那些年,她還是個孩子,對世事無限好奇的模樣。大哥也像這樣緊緊攢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領著她四下走動,看遍這世間山河如畫。

她想撈水中的彎月,她想摘天上的繁星,她想永遠躲在黎濱的身側,自此無憂無慮。

只可惜,今日當年,不覆當年。

“哥,你為何執著於與上游部落對抗?”黎昕收起紛亂的思緒,問道。

“元河無法供養這麽多人。如果元河一帶的水土環境長時間超負荷運轉,必將造成不可逆的嚴重破壞。我和項霖不一樣,我長年在曠野間跑動,知道過度毀壞環境的後果。事情比你們想象中嚴重多了。鬧不好,便是叢林變作荒漠,玉石俱焚。”

“那你有沒有想過,可以讓一部分人離開這裏,開辟新的領地?”

“離開?部落世代於此繁衍生息,如若貿然離開,必然九死一生。”

“有些冒險是值得的,畢竟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我不容許我的子民以身犯險。實在要搬,就讓項霖搬去。”

黎昕暗暗嘆了口氣,又因為知曉黎濱向來固執,也就不再多言。

秋風呼嘯,托起地面的落葉,讓它們打著卷兒散開又會聚。二人各懷心事,悶悶地前行。

十幾年來,這是黎濱首次前往拜會項氏。該不該告訴她,父親這些年來日夜相思之意?

黎濱努力回憶幼時與項氏共處的情境,卻只有抓不住的影影綽綽的記憶殘片和那哄他入睡時隱約溫柔的笑顏。

母親麽?

依稀……暖人心脾的模樣……

“到了。”黎昕言簡意賅地交代。

“這是哪裏?”黎濱有些許恍惚。

“藏符穴。哥,你自己進去吧。”

黎濱聞言,扭過頭,背光望進洞穴。地表有青苔,巖壁有熏痕,整個洞穴怪異得不可名狀。他伸手一探,巖壁是清涼幹燥的玉質。

他沖黎昕點了點頭,謹慎地鉆進去,讓雙眼慢慢適應穴內的昏暗。而後,巖壁上幾行刻符隱隱浮現。

“元河之源,元神之所,庇佑我部。現族長黎洪,黎渠之子,鄒氏所出。黎洪育有二子一女,黎濱、黎澈為已故項氏所出,黎昕為糜氏所出。”

黎濱看罷擡手,用力揉搓壁上的刻符。動作間,白色的刻符雪片似的層層剝落,底層的朱砂字跡暴露出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直白奔放的話風令人為之震詫,不由得猜想是誰曾如此直抒胸臆、山盟海誓?

“這是他們以前幽會的地方。”項霖清脆柔和的嗓音從背後傳來,將黎濱拉回了現實。

“他們?”黎濱面朝巖壁穩穩站立,沒有回頭的意向。

“黎洪和項芝。”

“哦,項氏現在在哪?”

“別著急嘛。先給我講講你是怎麽發現巖壁夾層的。”

“熏痕太重了。這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黎濱淡淡轉過身,上下端詳透著稚氣的項霖。這是二人第一次正式打照面,項霖比黎濱想象中要青澀許多,令他頭疼的對手竟是這樣一個秀氣的大男孩。

“你真機智。能夠成為你的對手,是我的榮幸。”項霖滿臉狡黠。

“謝謝。有你這樣的對手,我感到不幸。”

“不在母親身邊長大的孩子挺難熬的吧?”

“……”

“可惜我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有話直說,我不是來跟你敘舊的。”

“我也不是,你我之間沒有舊可以敘說。但是我想跟你談談巫術。”

“巫蠱之術,在我現下看來,就是怪力亂神、一派胡言。”黎濱緩緩加重語氣,挑釁地垂眉逼視一步之遙的項霖。

“既如此,那你覺得,為何眾人都願意相信它呢?”項霖未置可否。

“遭到愚弄罷了。”

“你是元神的兒子,她賦予了你生命。是她讓你的血液流動,是她讓你的心臟躍動,”項霖從容地上前一步,伸手按在黎濱的胸前,黎濱的心臟正在那裏有力地跳動,項霖糯軟地囈語,“你從中感覺到——她,麽?”

黎濱一時怔住,直覺全身血管隨著心跳的節律一下下地竄動,似有萬馬奔騰,令他通體燥熱。

“感覺到了嗎?”項霖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不明所以的黎濱,“神是存在的,它存在於——人的內心裏。所以它支配著一切。”

話音剛落,黎濱豁然轉身,直面巖壁的朱砂字跡跪下,心有所感地脫口而出:“母神。母親。兒子回來了。”

“哥,母親原諒你了。”項霖幽幽地回答,上前一把緊緊抱住黎濱,帶著久違的溫情。

腹部突然傳來尖銳的鈍痛,項霖本能地低頭一瞧,只見一柄光滑的魚鏢深深地捅入了他的下腹,只露出打磨光潔的手柄,鮮紅溫熱的血液汩汩湧出。原來黎濱趁項霖不備,暗自捅了項霖一鏢。

“你……你比我想象中更狠啊……”項霖驚愕地譏諷。他取下發簪,徒勞地刺向黎濱。黎濱輕輕躲過,眼見著項霖濃密的長發散落肩頭,沾上斑斑血跡。然後,項霖直直地朝後倒下去——沒有多大聲響,卻揚起一陣浮塵。

“我本來就沒打算和談。”黎濱冷冷地撂下一句話,掃了一眼地上的項霖,男孩清秀的臉頰沾染血汙。黎濱頭也不回地離開洞穴。

見到黎濱出來,在外頭等候已久的黎昕趕緊湊近來。她吸吸鼻子,血腥的氣息向她揭示了一切:“哥,你殺了項霖?”

“是。”黎濱面無表情。

“你明知道這次和談對部落很重要,”黎昕氣急敗壞,“我是說,你不該殺他。”

“我都知道。我只是,真的很想,殺死他。”

“因為黎澈?”

“就當作是吧。”

“當作?”

“恨一個人,需要理由麽?”

“……”

“項氏不在這裏。她在上游部落。否則她斷然不會對這場殺戮無動於衷。走吧,我們把屍體處理一下。然後去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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