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隆冬臘月的天氣，就算金鑾殿裏放了再多的銀碳，也擋不住那瑟瑟的寒風穿過窗戶和門縫鉆進來，一點一點地吃著人。

貍殷覺得身體裏進了些寒風，又加上人馬獸族長的話太過刺激，一下子竟然沒有緩過神，只楞楞地搖頭說不。

他不過是給了人馬獸一族一顆廣寒珠子，怎麽就成了他的全族的間接滅族兇手了？

廣寒珠的作用他向來清楚，只能用來鎮住魔族，對於修為提升還有靈力增長更是有害而無利。

可惜，接下來人馬獸族長的話徹底把他心中所有的底氣都給擊潰了。

“貍殷殿下，我雖然吞噬了整個族群，但是卻從來沒有想過真的要他們的性命。”人馬獸族長深吸一口氣，盡量緩和語氣道：“他們是我的族人，陪伴了我上萬年了。若不是離開妖林的沖擊對他們來說他重了，又怎麽會出此下策！”

“你想說廣寒珠沒有提升靈力和修為的作用是嗎？”他大手一揮，懸空中冒出一顆冒著藍光的珠子，所到之處連空氣都結出來了冰花。

貍殷的目光被珠子所吸引，不由得想要伸手去拿，卻猛地發現自己的行為不妥，訕訕地把手收了回去。

“殿下，因為有了這顆珠子，我們族群不但逃開了魔族的追擊，甚至還反敗為勝了。”人馬獸族長嘆著氣，語氣中帶著惋惜還有悔恨，全然沒有說起這樣事情的興奮：“一步一步掌握了妖林生死大權的我們，在權力之中失去了自我，一心想要離開妖林，甚至想要入住妖界皇宮。”

貍殷聞言，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被人馬獸族長一個眼神給制止了，人馬獸族長繼續道：“本來我們也只是想說說而已，可是萬古大人的再次出山震動了整個妖界，妖林更是發生了大亂，所有的妖獸都瘋了，互相殘殺，互相陷害。”

說道這裏，人馬獸族長似乎也忍不住，停下來，眼中閃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淚花，半天才道：“死去了太多無辜的族人，所以我決定帶著他們離開妖林。”

貍殷低著頭，接下來的事情，不用人馬獸族長說出來，他都能猜到了。

妖界大亂所涉及的太多，根本就說不過來，但事有一點可以知道的是，在結束以後，妖界內能夠感覺到的靈力和之前相比，實在是少了太多。

貍殷本以為不過是他們離開了，沒想到竟然是妖林內部出現了變故，才導致這些靈氣的減少。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資格說話。

人馬獸族長看著他一雙灰眸中閃過厲色，咬牙道：“殿下……”

貍殷聽見他的聲音，慢慢地擡起頭，雙唇動了動，喃喃道：“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

人馬獸族長聞言一笑，涼薄得像是春季剛剛融化的雪水，表面上看著暖，實則冰寒入心，讓人發顫：“殿下，你的道歉已經救不回來那些無辜地妖獸了。”

他語氣淡淡地，平靜漠然得令人心中發冷：“他們的死，算在你頭上。”

這話，壓在貍殷的心頭，一點一點地將要擊潰他的全部信念。

他本無意害人，但世人卻為他而死。

他錯了嗎？

本來只想要好好守護容楚，為了他的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平安地活下去而付出努力，到最後，怎麽……怎麽會拉了別人下水？

無辜？

到底誰才是真的無辜？

貍殷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辨認無辜的能力了，一口氣卡在他的喉嚨裏，上不去，也下不來。

緩過神來，貍殷再想要跟人馬獸族長說話卻是不能了。

只見站在他的跟前的人正垂著頭，坐在椅子上，全身無力卻又奇妙的維持著端坐的姿勢沒有倒下去。

天色在不知不覺中暗下去了，夜幕悄悄地降臨。

貍殷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離開皇宮，拒絕了一直在外等候他的馬車，獨自一人走在樊城的大街上。

寒風絲絲往他臉上撲，但是心中的寒冷已經讓他感覺麻木了。

就在這一瞬間，他開始考慮自己究竟是對還是錯了。

他跟容楚到底不是同一路的人，可是那麽喜歡，又那麽舍不得，怎麽可以放手？

他想過要不要回去妖界，學著萬古的樣子長長的睡一覺，也許……醒來以後便不一樣了呢？

不得不說，樊城的冬天一點都沒有南方的樣子，到處都是幹幹的，就連河流都像是被人堵住了水源口，淺得可以看見河床底部的砂石。

胭脂河那十裏賣笑人家的聲息細微，這裏也許是整個樊城最為有人氣的地方了。

鬼使神差的，貍殷不知不覺中竟然走進了其中一家，看著觥籌交錯之中調笑不已的客人和賣笑菇涼，以及中央翩翩起舞的妙齡女子，絲竹之聲不斷。

貍殷有些恍惚了，在這裏竟然也能聽到那麽恬淡純凈的一首曲子，他不由得向彈奏的人看過去，只見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穿著一身紅，素凈的臉在這些濃妝艷抹之中顯得尤為突出。

就那一身紅衣，貍殷想起來了第一次見容楚也是這樣的紅衣，至此他便喜歡上了紅色，卻一直都覺得自己穿的不如容楚好看，可惜容楚也沒有再穿那樣張揚的顏色。

一切都不過是記憶中的事情了。

他慢慢地勾起嘴角，雙目盯著那姑娘，半響才聽見有媽媽走到他的身邊，討好地笑道：“呦，這不是常公子？”

媽媽的笑容顯得有些刺眼了，貍殷瞟了她一眼，卻沒有即刻走開，而是淡淡地指了指那彈琴的姑娘，不緊不慢道：“安媽媽，那姑娘是新來的？”

安媽媽正要回答他，卻被一人突然捂著了嘴巴，心中一驚，要回頭去看，就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道：“不是新來的。”

貍殷看著來人皺了皺眉頭，當即帶著三分嫌棄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白澤這才放開安媽媽，又調笑了幾句道：“安媽媽好久不見啊，這些日子可好？有新來的小姐姐介紹麽？”

安媽媽看見是白澤，即刻就笑開了花，眉飛色舞地道：“白澤大人來了也不早說，當然有了。”

白澤依舊笑著，又往安媽媽的手裏塞了銀子，囑咐道：“那邊請過來吧，本座要和常公子好好說說話，可得要上好的酒喝。”

安媽媽連著應下了，才轉身去張羅。

待人走遠了，白澤才站到貍殷的身邊，“嘖嘖嘖”地幾聲以後，才慢悠悠地開口道：“倒是沒有想到，小貍貓你也學會喝花酒了。”

貍殷瞟了他一眼，沒有搭話。

他正在自己的世界裏，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白澤了。

每一次見到他都準沒有好事情的。

白澤也不在乎貍殷的忽視，聳聳肩道：“不願意說，那我們去喝酒，在這裏本座可是定了上好的房間，保準容楚不會知道的。”

貍殷聞言，這次正眼看了他一下，張開嘴毫無起伏地道：“我不是來喝酒的。”

“哦？”白澤有些驚訝，上下地打量了貍殷一番，半響才道：“原來你不是全彎的？竟然還想要……嘖嘖嘖。”

白澤故意沒有把話說完，但是其中意思誰都明白。

貍貍殷忍不住地瞪了他一眼，冷聲道：“不要把所有人都往你自己的那方面去想。”

說完，貍殷就轉身要走，可是白澤也不是那麽好打發的，連邁開腳步的機會都沒有給貍殷留下，右腿一伸直接攔在貍殷的身前，扯開嘴角一笑道：“今天這酒，本座可一定要喝的，你就別想逃了。”

貍殷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腦子了卻浮現了容楚的臉容，許久以前，容楚拿著酒，坐在橋頭，那時他還是一只貓，不會化成人形的貓。

那時候，一切都還好，沒有什麽妖界，沒有什麽魔族妖獸，更加沒有天界的橫加插手。

貍殷這才明白自己今天走到這裏來的原因，只不過這裏是全部的開始。

若不是在這裏他喝下了容楚給他的酒昏睡了一天，也不會被送到容臨的府上，那麽一切都還有餘地。

明白過來以後，他露出一絲自嘲的半天才點頭對白澤道：“走吧，我們喝酒去。”

白澤對他的突然變化有些驚訝，倒是楞了一下才點著頭被貍殷拖著往包間裏走去。

兩人占了院裏最好的“倦芳閣”，叫了最美的姑娘來陪，嬉笑戲謔，吵嚷得不堪，卻有一處角落，人人都自覺的不去打擾，顯得安靜得有些詭異。

一方黑檀繡銀竹屏風半隔出寧靜空間，精致毯席旁，三足黑石小鼎裏燃著上好的沈香，淡白微涼的煙氣裏，貍殷的長發微散，衣襟垂落，以肘懶懶支著腮，笑意淺淺俯首於姑娘皓腕玉指間，飲了她奉上的杯中酒。

隨即輕輕捏了捏那女子粉頰，引得蘭香院花魁蘭依姑娘嬌羞忸怩的撒嬌。

貍殷看著那女子嬌羞忸怩，不由得笑出聲來，此時的他倒有了幾分容楚的姿態，那般風流，那般視紅顏俗粉。

那一角笑聲低沈，女子嚶嚀，比起外間吵嚷喧鬧，反而別有一番暧昧旖旎情致。

白澤坐在另一頭，一邊喝著姑娘遞給他的酒，一邊用餘光往貍殷的身上掃了一圈，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卻一時說不上來。

腦中閃過一絲光芒，卻來不及抓著就溜走了，他正要好好想清楚，蘭香園的姑娘就又對他進行了新一輪的攻擊，每一個都笑得如花一般燦爛，嬌聲道：“白大人，再喝了這一杯……”

此聲連連不斷，直到白澤有些醉意上頭了都沒有一刻靜下來，自然就沒有機會想清楚子在貍殷身上看見的那點不同是什麽了。

朦朧之中，他似乎看見貍殷站起來了，正要起身去追，卻覺得全身酥軟，連動一下都不能了。

他頓時覺得意識清明過來了，所謂酒氣也隨著那點不斷全身蔓延的酥軟消散了。

做了那麽多年的天神，若是連這點酒量都沒有，那麽他就可以去死了，可是那全身的酥軟並沒有隨著意識的清醒而消散，反而越加嚴重了。

他擰著眉看著正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貍殷，半天才艱難地說出來一句話道：“你對我做了什麽？”

白澤努力的瞇著眼睛，想要把貍殷的表情都看秦楚了，卻發現不管他怎麽看，貍殷的臉都還是一片模糊，就連他四周的事物都變得有些扭曲起來了。

這一刻，他還是慌了。

雖說他和貍殷不算是敵人，但也不算是盟友。

要是這只貓突然發瘋，咬了他一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貍殷站直了身子，卻歪著頭看向白澤，薄唇輕微動了動，語氣輕飄飄地，像是在尋常的調笑：“神獸，被控制的味道好不好受？”

貍殷地話給白澤心中的疑惑下了一個肯定地答案，卻沒能放下他心中的大石頭，甚至來說，正是這話，讓白澤的不安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毫無征兆，貍殷究竟想要做什麽？

他想不明白。

這一次下凡，他一沒有鬧著要把容楚帶回去，反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二來他從某種角度來說和貍殷有些這相同的目標，那就是把容晟體內的人馬獸給清出來了。

他完成天帝給他的任務，貍殷順手就可以幫容楚把皇位給拿到手了。

雖說白澤對於容楚重新作為一個凡人爭權奪利的做法有些不解，但是也不想去幹涉。畢竟這件事，天帝都不管了，那麽他一只神獸還管什麽呢？

排除了種種可能，白澤覺得自己非常的無辜，甚至來說，他連自己哪裏做得不對都不知道。

貍殷依舊是盯著他看，只是原本在一邊陪著喝酒的姑娘都識趣地退下去了，四周歸於平靜，稍微傳來一點外間的嘈雜。

重新整理了一下故扯開的衣服，貍殷蹲下來螢綠色的眸子仔細地看著白澤的灰眸，心中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像是瘋了一樣。

“神獸，你有想過不做了天神會怎麽樣嗎？”

他的語氣輕輕，問得奇奇怪怪卻無比的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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