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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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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條四散躺在桌上,白生生的像是嬰兒的肚皮。上頭那幾行墨字如同傷疤似的,顯得格外突兀。

桌旁的先生面色冷肅。如果鹿白有膽量多看兩秒的話,便會發現冷肅中還帶了那麽一點幸災樂禍。

羅漢床背後的臺案上供的不是菩薩,不是佛祖,而是慈眉善目的孔夫子。鹿白跪在地上,默念了幾句佛祖保佑,猛地發現不對,匆忙在心底補了幾句。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善哉善哉。

在孔夫子和佛祖的雙重庇佑之下,冷著臉的老太監看起來也不那麽可怕了。

“說吧。”竇貴生兩腿微分,脊背筆直,一手搭在炕桌上,輕輕扣了兩下。不像是訓學生,倒像是審犯人。雖然兩者對鹿白而言並沒有什麽區別。

鹿白其實不怕他發火,大不了就被退回莫啼院而已,反正讀書一事於十六殿下是一時興起,於她是忍辱負重。她怕的是他手邊的戒尺。

退學還可以,體罰就算了。

兩旁的銅鶴翻著死魚一樣的珍珠眼,跟竇貴生總是半垂著的陰鷙眼神截然不同。鹿白本想避開審訊者的逼視,但視線轉了一圈,不但沒有輕松,反而覺得更陰森可怖了。於是顧不得打量竇貴生的房間,只得把眼珠子轉回正中,轉到那只曾托起她骯臟下巴的腳尖上。

“是我寫的。”鹿白不知道該交代什麽。男男女女,都到這個份上了,這不明擺著的事兒嗎?

“這狗爬的字也不像是別人。”竇貴生似乎很滿意她的誠實,信手抽出一張紙條,接著問道,“王田已經承認了,你借著留堂的機會,日日跟他在學堂內私會。說吧,此事有多久了?你們只是私傳書信而已?”

古往今來,先生們的高明之處都是如此一脈相承。明明是逼問,聲音卻辨不出喜怒,叫你兀自惴惴不安,左右揣度,先失了方寸;緊接著明知故問,或是正話反說,迫使你露出馬腳;最後他們便乘勝追擊,一舉得勝,打得你落花流水,潰不成軍。

但是竇貴生沒有想到,這輩子竟然碰到了一個例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敗的那個人竟然是他。

“啊,是嗎?”鹿白一臉驚訝,表示自己也是頭一次聽說,“他說不是他啊……”

竇貴生這時候還沒有預見到即將到來的敗局,半垂著眼簾,繼續睜眼說瞎話:“他是這麽跟我說的。你確定嗎?”

通常人在“你確定”之後便會動搖,懷疑,左右搖擺,即便確定也變得不確定了。但鹿白衡量了一下小太監驚慌失措的神情,還有這頗為無恥的告密行徑,當即重重點頭:“確定,不是他。”

“呵。”竇貴生發出趕鳥似的冷笑,終於掀起一絲絲眼皮,不再拿鼻孔瞧人,“這麽說,你是承認與人私會了?”

不知不覺上了套的鹿白:“……啊,您要這麽說也對。”

啊?也對?還“您”?

聽著陰陽怪氣的,竇貴生當即皺了眉:“陸白,你當真是挨打沒夠麽?我沒工夫跟你廢話,今日若是交代不清,你和你這情郎少不得要去典刑司走一遭。”

“情郎”兩個字還著重強調了一番。

竇貴生想得非常天真,且自信。似這等年紀的宮女,整日接觸的異性無非是主子和太監。同齡的小太監,身形樣貌介於男人和少年之間,讀了幾日書,又帶了些微的書卷氣。這便是少女懷春時最喜歡的那類弱質書生了。

說她不傻誰信?幾封破信,幾晚巧遇,便輕輕松松得手了。連面都沒見過,什麽惡心人的葷話都說出來了,不是情郎是什麽?

竇貴生看鹿白的眼神於是帶了一絲輕蔑。

犯得著犯不著啊……鹿白心裏一個勁兒地犯嘀咕。試想,一個不受寵皇子的低品級女官,跟一個尚膳監的燒火小太監,再怎麽有罪,也不至於勞煩大領導親自過問吧?

還以為前幾天不留堂是放她一馬,結果在這憋著勁兒整她呢。

“我當真不知道他是誰。”鹿白舉起三根手指,對天發誓,“此話有假,天打雷劈。”

“是麽……”竇貴生的眼簾又垂下去了,似笑非笑地拉長聲音,顯然不相信她的話,“不想說也罷。”

下一句應該是:既如此,那我便放你們一馬。竇貴生按照想好的說辭說了。

再下一句該是:我並非好心,你也犯不著謝我,只是再有下次,可就沒那麽容易糊弄過去了。最後再加一個意味深長的“嘖”。

如此一來,她便知道他已經有了她的把柄,且他身為典刑司掌印,為她和那不存在的情郎法外開恩,高擡了隨時可能再度揮下的貴手,她心裏不定如何畏懼,又如何感激呢。

對了,中間還得有小宮女的一句“多謝竇公公開恩”。

但這最為關鍵的一句,鹿白卻沒有說。她絲毫沒有配合的自覺,張大癡呆的雙眼,頗為不可置信地瞪著竇貴生。

不知怎麽的,這模樣竟叫他想起一只被嚇得傻了,連嘴裏草料掉在地上都全無反應的兔子。最後理所當然變成了紅燒兔頭的那種兔子。

“先生怎麽這麽說!”鹿白確實很詫異,下意識便用了“先生”二字,仿佛這個身份代表著某種高貴、純潔、不容侵犯的品質。

怎麽著,她還敢頂撞他了?

“放肆!”他狠狠拍桌。

鹿白嚇得抖了一下,但接下來的話還是稀裏糊塗倒了出來:“這可是有違宮規的事,先生怎麽能輕易放過他?”

竇貴生有點傻眼:“喲,你還希望我罰他了?”

“那是自然!”鹿白連聲附和。

“你倒是薄情……”竇貴生先是有些氣惱,不過細細品了兩遍鹿白的話,心中漸漸疑竇叢生。再看鹿白時,眸色變得愈發深沈。

小丫頭,說不定真有點段數。

“我不是薄情。”鹿白為自己辯解道,“小豆子不是那樣的人。”

都道字如其人,鹿白沒能看清小豆子的樣貌,卻也能將他為人氣質猜個七七八八。況且,說出那些話的人,怎麽可能做縮頭烏龜?怎麽可能做出這等賣友求榮的事?這絕不是小豆子的風格。

羞澀而大膽,聰敏而正直,堅韌而固執。這才是小豆子。

因此鹿白猜測,他一定是被某件不便透露的事纏住了,亦或是還沒做好與她面對面的準備,在等候一個契機。譬如被先生發現早戀,然後順勢表白什麽的。

竇貴生簡直要為她的話笑出聲。小豆子是哪樣人,他都不知道,她又清楚了?

“而且,”稍顯不足的底氣也沒能抵擋住鹿白傾訴的決心,“我還沒親眼見過他,勞煩先生一定要將他找出來。”

頓了頓,她鄭重其事道:“多謝先生!”

竇貴生:“……”

得到了想要的感激,卻以一種完全錯誤的方式。

造化弄人。

雖然事後竇貴生立馬想到了解決之道,但那一瞬間,他真想躥起來給她一下:你情郎早讓我扔池塘裏餵魚了,見鬼去吧你!

竇貴生緩了口氣,將臉轉向那堆散亂的罪證。看了兩秒,忽的一揚手,把那沓紙甩了過去,怒極反笑道:“還想讓我幫你找人?看看這寫的都是什麽腌臜玩意兒!”

鹿白鵪鶉似的跪在地上,被劈頭蓋臉砸了個正著。紙片輕飄飄的沒什麽重量,重的是竇貴生的語氣和眼神。

“陸女史真是好膽量,全然不拿宮規當回事兒呢。”竇貴生拎著戒尺站了起來。

鹿白又氣又怕,差點捂著屁股撒丫子狂奔。但她生生忍住了逃跑的沖動,邊往後蹭邊胡亂抄起身邊的罪狀:“先生,真不是什麽腌臜玩意,這都是純潔無瑕的學術探討!您看啊:私以為,今日課上所講桓公買馬一事,與聖上如今處境相同——哎喲!還還還,還有這張!”

鹿白肩上挨了一下,也顧不得怕不怕了,猛地躥起老高,邊跑邊大聲念道:“要怪便怪先生嗓音實在動聽,叫我心神蕩漾,總是分神……”

她跑得快,聲音大,不光竇貴生聽見了,隔著好幾道門的司禮監太監們也聽得一清二楚。竇貴生來不及捂她的嘴,楞是把那段長達兩百字、真摯熱烈的溢美之詞一字不落地聽了一遍。

他的表情頓時變得冷淡至極,甚至有些僵硬。求生欲使鹿白第一時間註意到他右眼眼尾那陣尷尬的抽搐,她當即恍然大悟:哦,原來他竟討厭別人誇他!

自覺找到報覆法門的鹿白瞬間鬥志昂揚,讚美不要命似的往外噴:

“先生文采斐然,見地獨到,實乃當事大家!”

“先生事必躬親,心細如發,叫我等自愧弗如。”

“對安全穩定事件有著不凡的敏感度,總能將各類風險隱患扼殺於搖籃之中,皇宮捍衛者的名頭當之無愧。”

“政治站位極高,有手段有魄力,有氣質有風度,內監第一人實至名歸!”

聽得懂的,聽不懂的,亂七八糟的話音青煙似的在屋內盤桓,餘音繞梁,令人作嘔。要不是見到字數不對,竇貴生差點就要信了這番鬼話。

“閉嘴!”竇貴生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鹿白的領子。鹿白心知躲不過,任人拎雞崽兒似的拖到一旁,甚至還暗自松了口氣。來得可真夠及時的,再多一句都編不出來了。

啪。

戒尺在手心抽出一道紅痕,鹿白連人帶信被扔了出去。

“滾蛋!”

那天,竇貴生到底也沒說怎麽罰她,似乎打了那兩下,事情便就此作罷。

課上的先生依舊面容冷肅,不茍言笑,惜字如金;課下的竇公公依舊時不時拎人去典刑司責罰。賈公公沒有再提攻略太子大業,十六殿下病情穩定,偶爾有興致坐在廊下看鹿白踢毽子。

隨著學習內容逐漸深入,鹿白已經對大周的時事新聞、政治形勢有了更深刻的體悟。現在的她,已經能毫不停頓地背出三省、六部、八司、十二衙門的官職了。

可是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她:小豆子究竟是誰呢?

鹿白日思夜想,怎麽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大活人怎麽會憑空消失呢?直至有人主動找上了她。

“陸女史。”蘇福依舊跟初見時一樣,不卑不亢地垂著頭,聲音喑啞低沈,“我有事與你說。”

鹿白還以為又要抽背課文,趕緊掏出默寫冊,匆匆過了兩遍,才跟上他的腳步。

兩人在背人處站定,蘇福掏出一封沒有擡頭和落款的信,鹿白擡手接過,他卻不肯放手。四只手在半空定住,彼此的心都跳得飛快。

蘇福悄聲道:“前幾次我見你與人相會,便私底下找了那小太監,打探你們往來消息。後來……就都是我了。”

鹿白高興得差點撲到對方身上:“是你啊蘇公公!”

怪不得後面幾天壓根沒人監視,原來蘇公公玩忽職守,監守自盜去了。

蘇福不著痕跡地退了半步:“陸女史可別說出去。我、我……”

他沒撒過謊,有點難以啟齒。正要開口,便聽鹿白壓低聲音,擠眉弄眼:“放心吧,我也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

這話自然原封不動地傳到了小豆子本人耳中。他第一反應是覺得惡心,繼而是可笑。喜歡?喜歡頂個狗屁!頂天兒是死的時候多個人哭墳罷了。

也許整個事件中唯一高興的只有沒頭腦的鹿白。

但回去跟眾人一說,鹿白又覺出事情不太對勁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歡迎收看沒頭腦和不高興的戀愛日常。

鹿白:……啊?這是戀愛劇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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