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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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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一褲之仇有沒有報,怎麽報的,什麽時候報的,當事兩人各執一詞。

鹿白堅持認為自己根本沒成功,心裏始終憋著股氣,並對此耿耿於懷。她不是善於記仇的人,有火必須立馬撒出來,轉眼就好得跟沒事兒人似的。說她沒心沒肺也罷,說她腦容量堪憂也罷,她的確存不下太多負面情緒。

唯獨這件事兒讓她記了很久,可見在她看來的確沒能成功。後來竇貴生勸她,褲子也脫了無數回了,不差這一次兩次的,非計較這個幹嘛呢!她想了想,的確如此,於是終於放下這樁心事。

但當時的鹿白很確定,自己整個人都被覆仇之火熊熊點燃了。她想要讓自己放下仇恨,擁抱自由,但每勸自己一次,那天的記憶就被重新描畫一次。栩栩如生,歷歷在目,結果自己怒火更盛了。

大概是天生不對盤,她怎麽看竇貴生怎麽覺得討厭,恨不得立刻沖上去扒了他的褲子,好好晾一晾他某個空蕩生風的地方。

但她聽著聽著,思維就開始拐彎、脫軌,不斷偏離原定路線,越跑越遠。

初秋的天氣還有些悶熱,主子們一個接一個歇下,午後的皇宮陷入一片輕柔的寂靜。烈日當空,綠蔭似乎被蒸騰起一片水汽,隨著一陣陣炙熱的氣浪卷入屋內。空氣靜止了,樹葉偶爾不耐煩地動彈一下,發出的沙沙聲很快消散,湮滅在悠長而纏綿的蟬鳴聲中。

同樣悠長而纏綿的還有先生講課的聲音。

他的聲音極其動聽,念課文的時候抑揚頓挫,振振有聲,卻並不顯得強硬。稍稍上翹的尾音和偶爾連讀的字句跟他的人截然相反,軟嫩得不像話。

介於小提琴和豎琴之間的優美旋律不斷循環,反覆觸動鹿白腦中的某根神經。

她禁不住想道,這樣一副好嗓子,要是稍微走點歪門邪道,可又是一段禍國妖妃的傳奇了。

不得不承認,她喜歡他的聲音。這一事實讓鹿白頓覺羞恥,並將此視為竇貴生蠱惑人心的一大罪證。

折磨人的聲響終於停住了,講席上的人突然開始點名:“李久。”

案桌一陣乒乒乓乓,叫作李久的小太監慌亂地擦著臉上的口水:“是,先生。”

“江面漁舟浮一葉,下一句。”竇先生半闔著眸子發問。

內學堂是有教材的,但不給學生們發,尤其是甲班。能入內學堂的都粗通文字,三百千自是不用再讀了。甲班學些駢文散句,上課先由先生念,一句一停,學生們跟著念一遍;而後先生再念一遍,學生們便要背誦並默寫全文。

李久從一炷香之前就開始打瞌睡,方才終於撐不住,趴在案桌上睡死了。腦袋剛一沈下去,就被點了名,哪兒知道下一句是什麽呢!

“是、是……”日頭正烈,但屋裏的李久竟生生嚇出一身冷汗。

隔著一道屏風,小太監們的身形影影綽綽,只能看個大概,但那股戰栗的涼意毫無阻礙地穿破屏風,直奔鹿白面門而來。講席上的人緩步走了下來,如同皮影戲一般消失在屏風背後。

李久要遭殃了,所有學生都是這麽想的。鹿白腳尖伸過屏風底下的縫隙,踢了李久一下,用氣聲提醒道:“樓臺譙鼓報三通!”

“樓、樓臺小、小鼓……”李久戰戰兢兢作答。

“譙鼓,譙!”氣聲大了幾分。

“譙,譙鼓!樓臺譙鼓報三通。”李久終於答了上來,長長松了口氣。

等了半晌,先生才“嗯”了一聲,用他那禍國妖妃的嗓音冷聲道:“坐下吧。”

不等李久坐定,他又補充了一句:“下回不必來了。”

“先生!”李久登時被嚇哭了,“我下次不敢了,我、我——”

他求饒的話沒有說完。鹿白看見朦朧的先生轉了個身,似乎微微張開了他半垂的眼簾,用力看了李久一眼。她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眼神,竟生生把小太監嚇暈了。

竇貴生沒再說話,施施然從屏風後轉出,回到了講席,守在門邊充當助教的太監立刻把人擡了出去。

這下沒人敢再走神了。

被打斷的課文從頭開始,又念了一遍。學生們頂著一頭冷汗,如臨大敵地朗聲背誦,聲音大得險些掀翻屋頂。最後一句結束,屋內是死一般的寂靜,連蟬鳴聲似乎都被唬停了。

“寫吧。”先生發話道。

學生們埋頭苦寫,繼續提心吊膽。方才那一出懲戒讓他們意識到,內學堂當真不是隨便混混的地方,先生也絕不會隨便教教。每年甲班入學的有六七十人,丙班畢業的卻永遠不超過十個。這些“畢業生”無一例外,都是要入司禮監做秉筆,飛黃騰達的。

沒有人不想飛黃騰達,竇貴生當年就是這麽上來的。

六歲那年,城裏鬧了饑荒,娘帶著竇貴生出門討飯的功夫,妹妹就讓爹給賣了。他娘知道了,只是嘆著氣摸了摸他的頭,沒有說話。

竇貴生的爹自饑荒那時便落下了病,熬了兩年,終於死了。他娘帶著他改嫁,沒幾個月,那男人喝醉了酒,從橋上跌下去淹死了。他娘成了個克夫的寡婦,他也成了沒爹的孩子。

孤兒寡母的不容易,他娘在小巷尋了間破落的木棚,扯了扇布簾擋住風,這便算是他們的家了。棚外掛了一盞褪色的紅燈籠,她娘說,她得想辦法活下去。

他不懂她那晚流的淚,正如他不懂她自甘墮落的執著。

十歲的孩子,不再不谙世事了。從木棚搬到了一間瓦房,他卻開心不起來——他是娼婦的兒子。房裏整晚整晚都是男人的喊叫,他也整晚整晚的無法入眠。進來時嬉皮笑臉,走時罵罵咧咧。天下男人都一樣,提上褲子不認人。

巷口的少年三兩成群,常常堵著他破口大罵,拳打腳踢更是家常便飯。跟他同樣的年紀的男孩,也許根本不知道“娼”字是何含義,也許還沒學“惡”字怎麽寫,卻並不妨礙他們欺負折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娼婦的孩子。他漸漸習慣了,麻木了。

從面紅耳赤到不甘示弱,甚至還能冷著臉反唇相譏,其實用不了多久的功夫——你瞧,人心也不都是肉長的。

直到他被當眾扒下了褲子,被人用腳邊狠狠踩那部位,邊罵“你怎麽不跟你娘一樣,這東西看著也多餘”,興奮快活得好似踩死一只臭水溝的老鼠。他終於反抗了。

他一拳又一拳,不要命似的揮了出去,用盡身上所有的力量,要拉那人同歸於盡。那人害怕了,頂著一頭鮮血倉皇逃竄。他那時還不知道,強權之下,一切只能俯首稱臣。

他只知道,叫人怕總比叫人尊敬要好,從此再也沒人敢欺侮他了。

十一歲,巷子裏別的孩子都讀書了,他不敢跟她娘開口,也不耐煩跟她開口,只能找人借來書本,斷斷續續識上幾個字。他娘身子虧敗得厲害,生意不多,又常常被人呼喝捶打。每到這時她就捂著臉默默流淚,他煩得厲害,摔門就走。

“給錢算是可憐你,不然就憑你這貨色,倒貼錢我也不幹呢!”他聽見有男人在門口“呸”了一聲,指責她的年老色衰。他也跟著吐口水,該,都是你自找的!

沒出冬天,他娘就病倒了,整個人像是一張陳年牛皮紙,單薄脆弱,幹癟瘦削。他賣了房子,又住回了木棚。苦澀的藥味和排洩物令人作嘔的氣味,讓他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四口人擠在一間草房裏的童年。

他認了一個算命瞎子當幹爹,每日坑蒙拐騙,能得六個銅板。可銀子如流水一般的花,積蓄不夠了,六個銅板也不夠了,他不吃不喝,也供不上那一罐罐爛草熬成的湯。郎中總跟他說,再吃兩副就能見好,他不知道他娘能不能撐過兩副藥,他只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餓死了。

機會終於來了。臨近年節,京中來了人,只需要割掉二兩肉就能換來五斤大米和二兩銀子。二兩換二兩,還饒上五斤米,不虧。

他自然不會猶豫。若你現在問他,他也依舊毫不後悔。

他揣著銀子,捧著米,小心翼翼地回了家,勻出二十個銅板,數了一遍又一遍。煮上一鍋粥,藏好剩下的錢,他匆匆出了門。

藥買回來了,可他娘再也喝不到了。屋裏被翻得一片狼藉,藏的錢沒了,鍋裏的粥打翻了,他娘等不到他回來便咽了氣,也不知道死前是如何掙紮,又是如何一點點陷入絕望。他默默替她穿好衣服,擦幹凈身子。生前如何不堪,死後也要體面一回。

望著棚頂漏下的一方天空,他突然覺得一身輕松。

入宮為宦,平步青雲。從此往事如雲煙,一去不覆返。

這些旁人是不知道的,鹿白也是許多年後才聽他輕描淡寫地提了幾句。人們只知道竇貴生一入宮便削尖了腦袋往內學堂鉆,不要命似的讀書練字,不到一年的功夫便去了丙班。丙班主講是周翰林,林相的親傳弟子、得意門生,自然,自己的門生也不計其數。

桃李遍天下的當世大儒,卻對一個小太監讚譽有加,甚至還推舉他去了司禮監,可謂奇事一樁。

後來林相倒臺,周翰林被牽連入獄,朝中百餘人免官革職。但竇貴生卻奇跡般地未受任何影響,反而因此得了聖上青眼,一路升到如今的地位。

沒人在意昔日的竇貴生如何變成今日的竇貴生。總之竇貴生就是竇貴生。

鹿白猜,保不齊是他賣師求榮才換來的聖寵,這人可壞著呢。

催命符似的腳步在眾人身周盤桓,不知何時停在何人背後。越是緊張就越容易出錯,不多時,便有四個小太監被拎到墻根罰站。

上次那歪歪扭扭的繁體“陸”讓鹿白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不會軟筆。寫了兩行才發現,字算不上好看,但寫還是會寫的,瞧著比旁邊的小宮女好多了。

屏風那頭的腳步漸行漸遠,繞過講席,又漸行漸近。那抹緋色的身影游魂似的飄了過來。

聯想起前些日子的整肅宮闈行動,再聯想起自己被打的屁股,鹿白不禁悲從中來,恨由心生。宮規在他老人家面前就是個屁,說是太監宮女授受不親,嚴禁私相來往。但這“太監”的範疇裏顯然把他自己排除在外了。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自己身後,連二十厘米都不到,不用回頭就能感受到後背烤人的體溫和死人似的心跳。顯然,這已經嚴重突破了男女師生的安全距離。

“煙籠斜陽,下一句呢?”死神揮起鐮刀,指在她留白的一行字上。

鹿白惴惴不安,捂著嘴把呵欠憋回去。想不起來了,真的。

“說話,啞巴了?”死神步步緊逼。

命運的手指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鹿白被困意籠罩的腦門上戳了一下,洩露出一些顏色豐富、非常不妙的東西。

她脫口而出一句清醒時打死都說不出的話:

“……被翻紅浪?”

鹿白說完才意識到,此話對無根之人簡直大大的不敬,瞬間縮了脖子不敢言語。小太監們很想笑,但沒人有膽,紛紛埋著腦袋裝聾子。

竇貴生楞住了,他懷疑自己年歲大了,出現了幻聽。任誰也不敢在這種場合、在他面前開黃腔。方才一瞥,鹿白那純凈的眼神、無辜的表情,顯然是對那四個字的含義毫不知情。

不定誰教她的,怎麽說得出這種話!他倒是要好好查查是誰敢散布這等汙言穢語。

然而轉念一想,鹿白可是吳玉的人呢。那老賊整日在聖上面前參他,閹人幹政,禍國亂權,凈撿些難聽的詞兒往他身上招呼。這些奈何不了他,卻奈何得了他手底下的人,已經叫他吃了好幾回暗虧了。

年初,前朝後宮因司禮監掌印人選一事爭得不可開交,日日早朝打成一團,仿佛那位置不是掌印大太監,而是天王老子。這等殊榮連當事人自己都覺得諷刺不已。

最後,身為丞相的吳玉據理力爭,把江如那草包推了上去。奮鬥了二十年的位置就這麽沒了,竇貴生氣得牙癢癢,恨不得把吳玉五馬分屍,以報這不共戴天之仇。

這不,現成的機會就在眼前。

這世上哪有什麽純善的人,方才那樣少不得是裝的,且看看這小宮女有何目的吧。竇貴生心思轉了幾回,做出了決定。

戒尺在“居心叵測”的小宮女手背敲了一下,竇貴生幽幽念道:“陸白。”

“是,先生!”

交頭接耳在行,到自己默書的時候就寫不出來了。純屬找打。

“亥時再來。”

在場眾人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亥時主子們都歇下了,他們一日的活兒也基本忙完。

天黑了,有空挨罰了。

鹿白垂頭耷腦:“是,先生……”

第一天就被留堂,她懷疑自己可能真是個傻子。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慈愛地笑):傻孩子,你怎麽可能是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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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雙更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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