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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奏章擲到郭允明面前。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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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哩!”

落羽從新走出來拜了一拜,董貴妃將她細看,愈覺嬌艷,拔下一枝玉燕釵,就要與她插上。落羽兩頰發赤,用手微攔,董貴妃笑道:“這是終身大事,不要害臊。”

大夥兒齊聲撲哧,羞得落羽置身無地,說又不好,避又不好,除下釵子又不好,低了頭,雙波融融,手足皆無放處。張夫人微微含笑:“我的兒,你只管謝恩便是了。”

落羽這才恍如明燈指路,斂衽,趕緊退了回去。

大家說了一陣子話,董貴妃原是為看落羽來的,十分滿意:“誰給做的媒,我要重謝他,真個郎才女貌,分毫不差。”

大夥笑盈盈,稍坐一會兒後起身到闌幹外看花。符宅靠汴河,後院呈扇形,正好有一段臨河垂柳,閑庭散步,被左右環繞的董貴妃感覺不輸宮裏,近可見枝條新發,遠可觀陳橋繁華。恰時河中笙笛悠揚,註目遠眺,只見一只極華麗的畫舫,船頭立著九、十名俏婢,一色軟羅大綢衫子,頭上挽了盤螺髻兒,側邊插一球素馨花,下截是青羅鑲花邊褲,微露紅蓮三寸。每人弄一樣樂器,琴笛笙簫,兩行排列。

董貴妃打量了一回,問道:“這是哪家的樂班,倒也有些場面。”

張夫人及兩位姨娘搖頭,起羽心內明白,卻不便直言。郭玲細瞧片刻,嘻嘻一笑。董貴妃問她:“你笑什麽?”

郭玲搖手,轉而言他:“近日京城校軍演武,比這熱鬧十倍,只可惜我們無緣一見。”

淞羽忽然插道:“是黨虞侯參與的那個嗎?”

大家齊齊訝目,淞羽領悟自己口快,大悔失言,臉一下子紅得同煮熟的蝦子。大夥兒都笑了,起羽善意的幫妹妹掩過這個話題:“淞羽說的是咱們大哥參加的那個吧。”

“是是是,前天大哥回家時就是新發的穿戴,可神氣了!”

公主道:“對了,貴府原是武門,符老將軍原也該去的。”

張夫人答:“是,外子跟大兒均有參加。”

“這可是個好機會,”公主道:“演武場上表現得好,很有遷升的機會。”

京校演武,檢的是戍衛皇城的三大軍:步軍、馬軍,及禁軍。檢的人是樞密使王殷。到了正式檢閱那日,步軍都指揮使樊愛能、馬軍都指揮使鄭仁誨及禁軍統領李重進一大早更衣換冠,頭戴演武冠,飾以貂尾;身穿皮衣,外套一件細鎖鱗鱗的烏錘甲,腰上垂著令牌,腳上蹬著快靴。帶的三軍,也一色兒頂盔貫甲佩刀,遠遠兒的鋪開迎接,隨著鑼鼓震天敲響,樞密使的前頭開路到了,三人各遞上各軍花名冊,執役上呈白文珂,白文珂轉交王殷過目後,吩咐校場會見。

於是三人人不停步,馬不停蹄,一口氣跑到校場。有另外預備的官廳,大家進來,暫時休歇。不上一刻工夫,忽聽得鼓錘三擂,遠地裏瞅著數十名親兵,穿著紅羽毛、黑絨鑲滾的號褂戰裙,手執雪亮鋼叉,鋼叉之上,一齊纏著紅綢。親兵後頭,挨排八個差官。差官之後,方見樞密使大人鮮衣怒馬緩緩而來,後面又是一群跟班。

當下三人率領著麾下弁兵,各副指揮使、都司、守備之類,一齊列隊相迎,王殷下馬,喊了一聲“起!”,朝眾人拱了一拱手,大家還禮不疊,簇擁著往校場而去。

校場臨時安排在西華門外,地方甚是空闊。上面一座高臺,旁邊搭了幾個彩棚,給各差官坐。將王殷接到東首第一間最闊氣的棚子裏,何、鄭、李三人陪著說了幾句話,吃了一碗茶,王殷步上高臺,吩咐開演。

先是步軍,樊愛能從侍衛手裏接過一面旗,兩手捧著,走到王殷案前,單屈膝,口中報:“請使公發令!”

王殷對他的恭敬顯然很受用,道:“你們平常怎生操練,使出來看。”

“是。”

樊愛能答應下來,下到臺階上,把旗子交到都司手裏。都司執旗在手,朝著南面揮了兩揮,鼓聲咚咚擂起,但見步衛軍在教習帶領之下斬齊的走了上來,分成兩隊,儼然兩軍對壘,互相廝搏。

王殷隔得遠,也看不清哪個膂力好哪個功夫高,沒半會兒就覺得寡然無味。樊愛能知機,朝都司使個眼色,都司將旗子再揚揚,一下變成得勝鼓、將軍令,教習們喝令停操,押著隊伍圍著校場由前至後兜了一個圈子,算是收隊。

“馬軍呢?”王峻問鄭仁誨:“有馬應該有看頭。”

瞅著樞密使對自己賦予厚望,鄭仁誨有些冒汗,道:“馬——馬養得很好。”

“誰要看馬,我問你,什麽一字長蛇陣、兩儀三才陣,你們會得幾個?”

鄭仁誨瀑布汗:“這、這個——”

“還有四面埋伏陣,五路進攻陣,對,還有變陣,”提起這個算點到了王殷的興頭上,帶些探討的意味:“長蛇陣變螺螄陣,螺螄陣變八卦陣,你會不會變?”

“這——”鄭仁誨汗出如漿,鼓足勇氣:“啟稟使公,因不是上陣殺敵,故爾使公說的那些——,那些——”

王殷挑眉:“不會?”

鄭仁誨硬著頭皮點了點。

“那你們會什麽?”

“屬下們主要講究速度,出行儀容,當、當然,每個人也還是要會兩下子的。”

“我看你們是擺花架子!”王殷說翻臉就翻臉:“護衛皇城,多麽重要的任務,可你們一個個,居然連陣法都不懂!是不是像石晉一樣,契丹兵打到城下來了,乖乖兒地把整個城送給他?!”

這話說大了,鄭仁誨心中滿腹苦水倒不出,唯有撲通下跪,“使公恕罪!卑職以後一定嚴加訓練,月月審核!”

無人敢出聲,樊愛能低垂著眼,李重進雙手環胸,有點兒懶洋洋。

王殷沖鄭仁誨發了通火,總算有人來救駕,卻是白文珂:“使公,到午飯時間了,先吃點兒?”王殷這才大踏步離去,也不叫鄭仁誨起來,把個目睹到臺上一切的士兵們竊竊私語,被都司們罵了兩句,這才四散離開。

樊愛能道:“鄭兄,起來吧,去吃口飯,使公就是這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下午就沒事了。”

鄭仁誨感激的朝他望一眼,正要動膝蓋,李重進說話了:“我要是你,我就跪著。”

“阿?”鄭仁誨頓住。

他與他交情不深,也不明白他這話裏的意思。

李重進一面往臺階走,一面道:“聽不聽隨你。”

他下去了,鄭仁誨扭過頭來看看樊愛能,樊愛能聳聳肩,鄭仁海道:“我真不明白什麽地方得罪了使公?”

“鄭兄怎麽說這話。”

鄭仁誨苦笑:“這點頭頭我還看得出來。不過沒辦法,誰讓他是官長。”

樊愛能問:“你真在這裏一直跪著?”

鄭仁誨想想,點頭。

在摸不清王殷的心思之前,不如來個苦肉計。

樊愛能搖頭:“這一歇起碼得歇個把時辰,使公吃完飯照例要小憩一會,加上先期整隊,等卒子們回來,發現你仍然在這兒——”

“都已經看過一遍了,不妨再看第二遍。”

聽了這話,樊愛能心道,鄭仁誨其實還是有他獨到之處的。

不過啊……

他離開的時候想,再怎麽忍,也沒有用。

等吃完飯稍事休息重新升座,已經將近申時。頭一眼看到仍跪在臺上的鄭仁誨,不少人震動,王殷面無表情的囑他起來,宣布進行今天下午的主要任務,乃看各將校的步箭。

於是乎擺靶子抱弓箭,一次十個,有射得好的,有射得不好的,專門有小吏在靶子後對著名冊計數。鄭仁誨起來時幾乎一跤跌倒,幸而副使眼明手快將他手肘扶住,兩腿有如篩糠,可王殷無話,就必須得伺候跟前,讓近在他身旁看得一清二楚的樊愛能忽然從記憶裏翻出一個人。

那時當今皇上還不是皇上,還只是前朝皇帝劉知遠手下的一個將軍;而前朝皇帝也還不是皇帝,還在更前頭的皇帝的時候——聽起來很繞,然而他記得很清楚,在郭府裏和一群兄弟碰上了一個面色菜黃的少年,他們辱之於人,他卻報之以義。

那時他也是雙腿抖索,底下是寒森尖刀。

也從那次之後,他明白了一些以前未嘗領悟的道理,靠著這道理,他才有可能一步步到現在的位置。

而那少年,應非等閑。但他把皇帝身旁或提攜或委任過的某某某某一一註意過,卻發現無一相似——不過也是,當日那少年多低著頭,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臉上那不正常的黃,至於長相,實在依稀。

“鄭指揮使。”王殷喚。

“屬下在。”鄭仁誨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出來。

“你是頭頭兒,也下去試試?”

鄭仁誨愕住。按規矩,此等檢閱,莫說指揮使,連都司都從來沒有下場的,這不單是關於他個人的面子,而是整個馬軍的臉面問題了。

“使公,這……”

“怎麽,陣擺不好,莫非箭也射不好?”

鄭仁誨無奈,只得接了弓,往臺下走去。一面走一面卻拿眼睛瞧著上頭,指望王殷能回心轉意,臨時免射,顧全大局。誰曉得高臺上只是不開口,一等等了一刻多工夫,大家都看楞了,上頭還是不響。

至此刻鄭仁誨再也忍不下去了,武官的性子激出來,拔出箭,搭上弓弦,也不及擺架子、對準頭,颼颼颼五支箭接連射去,卻是一支都不中。射完之後,也不等王殷吩咐,橐橐橐徑自上臺報名。

王殷見如此,登時發作:“大膽鄭仁誨,有心瞧本院不起!”

鄭仁誨不發言。

“三軍訓政,乃朝廷大典,你瞧不起本院,便是瞧不起朝廷!你為一營表率,弓箭尚如此生疏,則其他可想!本院惟有照例奏參,以肅軍政!”說完,便叫先摘去他的冠戴,退下聽參。

鄭仁誨確實王有意不中,可聽得當場去他官職,卻未料及。今見雷霆騰騰,便也懊悔不疊,只是跪在地下,不肯起來。王殷也不睬他,略坐一坐,便吩咐今日檢閱結束,眾人因他動氣,俱各小心,紛紛點頭,照例送迎,不須多述。

鄭仁誨還是跪著不起。李重進走在眾人最後,鄭仁誨叫住他,托他求情。李重進道:“你起來吧。”

鄭仁誨心想,之前你叫我不要起,現在又起,是什麽意思?

李重進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道:“我之前不讓你起,是因為還有一線希望;現在叫你起,是因為把地皮跪穿也沒用。”

鄭仁誨明白了:“……就是說,沒有辦法好想了?”

李重進哂笑:“倘我不是官家的外甥,只怕今日我也同閣下一樣哩。”

鄭仁誨徹底懂了,喪氣垂頭。

很快接替鄭仁誨一職的人選出來,乃到京不久的何徽。由於是樞密院一手保舉,何徽自然要前往拜謝,正式收到署理官文的當日,選好了贄禮即套車前往王殷府邸。

樞密院他去過,樞密使的宅邸卻是第一次拜訪。何徽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奉上門包之後,由仆從帶著,叫轉彎就轉彎,叫站住就站住,約摸走了十幾個院子,過了十幾重門,高高低低的臺階,也不知經了多少。他並無心觀看院子裏的景致,只目不斜視,但見過兩重院子,領他走的人就換一個。一走走到一個所在,執事叫他在廊檐底下等候,自己進到裏面院子裏,好半會兒才出來。

入了堂屋,先聞到一股極香甜的氣息,他鼻子動動,辨出這是香水梨的獨特香味,還是遼陽地區特產。梨容易爛,從遼陽地區專門送來,不知得花費多少工夫。眼觀鼻鼻觀心,他略略朝正中方向一望,行禮:“新任殿前馬軍都指揮使何徽,叩見樞密院使。”

王殷眼皮子掀了一掀,將手中的梨放下,擦手,一面慢慢的說道;“請起。喏,給他搬把椅子,坐下好說話。”

何徽再三稱謝,往東手邊一看,這才發現上面坐了個人。

乍看之下,他楞住了。

正是王峻。

“……何指揮使,何指揮使?”

耳畔傳來好幾聲呼喚方才回神,發現王殷正皺眉看他。他啊了一聲,連忙答屬下在,一面朝王峻行禮:“不知宰輔在,恕屬下失禮!”

王峻笑笑:“坐吧。”

這一笑,何徽不禁受寵若驚,站立不安,正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椅子搬了來,他再次道謝,擦擦額頭落座,不敢再看。

王殷回過臉朝王峻道:“瞧瞧,又一個為咱們輔臺傾倒的人物!”說著哈哈大笑。何徽一聽此言,惶恐無地,回答不回答,總覺得是褻瀆了人家。急了半天,剛要張嘴,卻聽王峻慢慢兒開口:“恭喜指揮使新任之喜,這是責任攸關的重差,以後有很可以敘敘的機會。”

何徽忙答應了一聲“是”。

“總歸是樞密使的栽培,你有什麽事情,可以與使公多請教,終歸大家都是為了大局,好好為官家當差。”

何徽聽了,心上甚是欽佩,總覺他待自己格外不同。又想起他剛才所說,以後竟是可以常見,更覺感深肺腑,一心一意想要竭力報效,答道:“是,使公和相爺的提拔,屬下無以回報。卑職別的沒有,認識的朋友還是挺多的,大人以後有什麽效力,只吩咐一聲,職道能夠出力,沒有不竭力的。就是宮內有什麽消息,相爺吩咐一句,亦是一定肯幫忙的。”

王峻與王殷對視一眼,沒想到事情進展這麽順利。王殷很滿意,連聲道好,王峻道:“承你費心,只管平常做事罷了,也沒有叫你白費心的道理。剛才這些話,堂上你我三人聽了就過了,底子毋需露給外人看,心裏知道就行。”

何徽諾諾連聲,又坐一坐,見他倆再無他話,方始告辭。

跨出門的時候腳還是飄飄的,心情仍未平覆,不得主意,兀自小鹿兒亂撞。

作者有話要說:

☆、畫舫之上(上)

天氣漸熱,迎親的日子定下,是七月初七。符府整治箱籠,廣發喜帖,一應世、族、姻、鄉誼,統統請到,眼見得日後要多添不少來往的了。張夫人日夜忙碌,只覺日子一天逼近一天,弄得筋疲力盡,人仰馬翻,偏偏幾次瞅見符老爺一個人在書房裏來回踱步,背著手,低著頭,像有極重心事。她心裏生疑,刻意叫老媽子三四次請老爺安歇,他都不應,囫圇在睡椅上躺躺坐坐,總坐不到一刻鐘的時候,又起來,在地下打圈子。問他什麽事,他卻不說。

這日祭祖。一大家子人起得黑早,生火燒水洗臉,換衣裳吃早飯,諸事停當,已是辰牌時分,昭序昭願昭壽昭敏先到祠堂,這時在京的大伯二伯及六叔都到了,卻讓符老爺走在頭裏,後面跟了一大串堂侄兄弟。大伯符彥饒對符老爺道:“從今往後,你們做了皇帝家人了!不知道我們祖先積了些甚麽功德,今日都應在你一人身上。一個世家出一個王妃,以後當皇後,是很不容易呢!”

符老爺心想,咱家最多就是殺人,哪裏來的功德?而況這樁事,他心裏有說不出的難處,偏又不能對任何人說明。

起羽也被吵醒,蕊微給她披衣梳頭,到了院中,聞到香稻米煮粥飄來的甜味。淞羽帶著兩個丫鬟熄了絳紗燈走過來:“姐,快,咱們去找四姐。”

起羽瞠目:“這會兒?”

淞羽左右瞧瞧,低聲:“姐,你忘了今天的事兒啦?”

“瞧你急的,”起羽失笑:“游船也沒這麽早。”

“姐!我們可不像你,總能出去。”淞羽拉她:“再說了,不至於讓公主等嘛。”

邊說邊叨叨著這是四姐出嫁前姐妹間最後一次玩耍,到了落羽房前,阿珍正好開門打熱水,見了兩人請安,淞羽毫不忌諱的踏進去:“四姐,你才起來呀!”

阿珠正蹲著給落羽拿鞋,只見落羽坐在床上,拖下一條五彩錦被,一半在地,道:“想起今日之事,昨夜好久沒睡著,現在反而困了。”

“那是興奮得。”阿珠嬌笑:“不單昨日,這陣子小姐老一個人無緣無故笑起來,琴譜也不翻了,舞也許久不練了,一門心思繡鴛鴦戲水。”

“我看四姐是等不了兩個月了,”淞羽嘻嘻道:“這要成了晉王妃,還不知快活成什麽樣兒呢!”

落羽伸手掠鬢,掩住燒紅,啐了一口道:“你個未出閣的閨女,懂得人家闈帳裏的事?”

“哎喲喲不好了,”淞羽坐到她跟前伏著她肩膀吃笑:“還沒出咱們符家的門,就一口一個人家,一口一個闈帳,讓我想想,闈帳裏頭啥事——”

落羽佯怒,手朝肩膀上一推,淞羽側身一倒,跌在軟被上,止不住繼續悶笑兩聲,這才爬起來,按住落羽的肩頭,要想扳倒她,兩人笑做一團。

起羽在旁邊看著,想起母親問她:“阿起,你能平靜面對嗎?”

自己食難下咽睡不成眠輾轉反側多日,心裏想則想通,坦白說,卻不可能一絲介意也沒有。但那一刻,看到慈母擔憂目光,她真正放下,淡然一笑:“醫堂裏有多少看不起病的病人徘徊生死,大街上又有多少因戰亂而失怙的孤兒,比起落羽成婚,世上還有更多重要的事。”

張夫人深深看著大女,有惋然,有憐惜,最後化為一嘆:“落羽一點也沒有疑心。”

“那就好,她不知道的不會傷害她。”

“可我總覺得心神不寧。”

“大概是要準備的事情太多了,我給你配點兒蓮子跟白術茯苓,可以安神。”

落羽梳妝完畢,三姐妹進上房,聞得張夫人到老爺書房去了。三姐妹只好等,大概半個時辰左右,淞羽道:“祭祀不是祭完了麽,叔伯們也走了,娘還有甚麽張羅?”

才說完就看見阿瓊掀簾子,三姐妹連忙起身,張夫人的面色很奇怪,乍然看見她仨,倒像吃了一驚。

起羽把出門的事告稟。這是長安公主正式下了帖子的邀約,張夫人是知道的,她揮揮手:“出去散散也好,只要早些回來,不要貪涼,在江上吹著風了。多叫幾個人跟去,衣服也多包兩件。”

淞羽雀躍答:“衣服包好了,用不著多人,大家各帶平日侍侯的兩個就夠了。”

張夫人道:“隨你罷,須要早早回來,飲食也要小心。”

淞羽答應了“是!”,落羽跟起羽也彎腰,正要出門,張夫人忽然喚了聲起羽,等起羽回頭以眼色詢問,她卻又道:“算了,你先跟她們去吧。”

起羽起疑,這邊廂卻被拉著走,無法,只好先放一邊,叫來仆婦備轎,昭壽突然走了出來,攔住:“阿起,你且慢走,我有一件要緊的事,必須商量。”

淞羽著急道:“四哥,有什麽事回來再說吧。”

昭壽這才看見她跟落羽,以及擡來的轎子跟仆從:“你們要出門?”

“是呀,四哥如非說不可就趕快說,我們都浪費好久了。”

昭壽道:“今日還早得很呢,你就如此著忙,作什麽!”

淞羽吐吐舌不語,起羽道:“行了行了,各退一步。四哥,淞羽也是許久沒出門,你諒著些。到底找我什麽事?”

“這話卻也一時半會兒說不清——”

“咳!”

一聲咳嗽從身後傳來。

“娘?”

“娘!”

不知何時張夫人佇在門口。

她瞪昭壽一眼,“你過來。”

昭壽使勁朝起羽使眼色,可起羽不知到底怎麽回事?

等昭壽進了房,張夫人轉回身,朝她們和顏悅色道:“沒事了,你們去玩罷。”

還是娘厲害!淞羽差點歡呼。

公主游船,別出心裁沒有用禦用之舶,讓大家都打扮成男子裝束,興致盎然道:“咱們去游花船。”

花船?

落羽淞羽不懂,起羽道:“公主,我四妹是待嫁之身,在河上看看風景閑坐一坐即可,倘花船上被人看見——”

公主笑:“真是護妹心切,我聽聞符大小姐原是最不拘這些的。四小姐,她對你是疼到心坎去了。”

落羽道:“我姐姐原是面冷心熱之人。”

“好個姐妹情深。既如此,我不得不解釋兩句,一來是我私心,那日看到尤娘的畫舫,總想瞧瞧裏面是個什麽樣,為什麽男人們都會喜歡到那裏去?二來,讓大家打扮成翩翩公子,多少避免讓人認出之嫌,再說,四小姐是嫁到我家,萬一真因此次出現什麽閑言碎語,我一力承擔。”

聽她一講,落羽淞羽明白了,花船原來是那個!落羽心下遲疑,淞羽卻興奮不已:“公主殿下真妙,沒想到我們也可以去見識見識哩!”

郭鈴道:“當然,如果大小姐堅持,我不會勉強。”

然而她是公主,誰不遷就她?起羽心忖反正服裝也換了,就算有什麽事來個死不認帳就是。況且一家一條船,並沒有多餘閑雜人等,想一想,便頷首。

落羽見起羽答應了,縱不太情願,也沒什麽好說。

雖然沒有叫宮船出來炫耀,不過身為公主之尊,叫來的這艘船也已經夠富麗堂皇了,直接叫起羽懷疑哪個伎家有這麽豪闊的銀子灑?

外表樣式不過是普通有篷的大船,然而細看,艙蓋是用上好的木料雕成琉璃瓦式,以淺綠色漆成,足以亂真。抱柱用朱紅油漆漆得鋥亮,艙的兩邊有珠貝鑲嵌的垂花窗,掛著流蘇幔帳,用兩個金鉤高高掛起。進去艙中,正中一間特大,敞亮高軒,用圍屏式的扇一分為二,設主座及陪座,出來招呼的一個老媽子梳得極精致的髻,含笑道:“各位盡管盡興,一應開銷,應有盡有。”

她介紹出來四位姑娘,分別叫描紅、香畹、艷雪、馨蘭,四人年紀不過十五六,臉蛋兒標致,行起一陣香風,不過不算俗艷,還算幹凈。分別在四人身邊坐下,說幾句調笑話兒,落羽淞羽訥訥,比她們還羞。

郭鈴瞧見,朝艷雪馨蘭笑道:“你們別看我們兩位小公子年紀輕,就欺負他。”

“哪兒能呢,” 陪落羽的艷雪答:“這位公子生得這麽俊俏,不說奴家見了歡喜,就是男人見了也舍他不得呀。”

落羽只恨沒有個地縫鉆,郭鈴見狀解圍:“行了,我們幾個今日是來圖熱鬧的,你們再多叫幾個人來,組成個班子,唱幾支曲兒我們聽聽,聽得好了,有賞。”

“是。”

點心陸續擺上,是個八大八小的格局,等樂伎們叫了來,學之前看見樣的,讓她們在艙外參差排好,各式樂器演奏起來,嗚嗚吹吹。描紅香畹艷雪馨蘭四人輪流唱了支小曲,起羽特意說艷雪琵琶彈得好,讓她多唱兩支兒,落羽暗暗感謝。

正是有人新奇有人坐立不安的當兒,不遠行來一只畫舫,淞羽眼力勁兒好,拊掌:“嘿,不正是上回那只?”

“哦?”

公主微微含笑答:“船上主人,乃艷姬尤娘。”

除起羽外,餘下兩人人又哦,引頸齊望,對那位汴梁城裏從來只聞其名而未見其人的頭號紅牌頗感興趣。側耳一聽,似有陣陣笑聲,還聽得一個極好的嗓子在唱越人歌,唱到“心悅君兮君不知”一句,大眾一齊喝采,郭鈴召來老媽子問,老媽子道:“定是尤娘在招待貴客呢,平日她極少親自開口唱的。”

“瞅著她那邊比我們這邊好玩,”郭鈴問:“知道都有些誰嗎?”

老媽子張望兩眼:“公子爺,瞧那些站滿的跟班,隨行的船,莫非您還不知?”

“知道什麽?”

“定然是那位呀!”

她擠眉弄眼,郭鈴遲疑兩下,看向符氏姐妹,起羽瞧出點眉目來,然而還不敢置信,搶先一步問:“你說的是剛回京不久的那位?”

“是哇,聽說還訂親了吶,不過這皇親國戚的,又是年青,誰不風流則個?聽說待尤娘是極好的,可惜尤娘這出身……唉,只怕等新王妃進門,想要隨進去作妾,也很難嘍!”

落羽淞羽一開始還沒明白,等越聽越後,落羽手中的筷子失手掉下,淞羽拍案而起:“你胡說什麽!晉王殿下豈是流連勾欄之人!”

“哎唷我的小公子,您還不也到咱這勾欄之地轉悠呢,”老媽子巴結道:“消消氣,消消氣——”

話音未落,起羽已經咚咚咚大踏步出了艙,郭鈴深怕她沖動,趕緊跟上,起羽道:“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既然碰上了,那麽咱們就瞧個清楚。公主,我要到那船上去。”

“這不太好……”

“船家!”起羽已經揚手招呼船頭船尾艄公:“橫個身,攔住他們那艘船!”

整個吹拉彈撥的女孩子們紛紛停住了,香畹蓮步輕移:“公子,您為何——”

“沒有你的事。”起羽止手,朝趕出來的老媽子道:“你讓船家跟他們示意,待靠近了,搭一條舢板,我要過去。”

老媽子不敢作主,拿眼瞟郭鈴。

郭鈴低聲:“可是大小姐,你要以什麽身份上去呢?”

“就我符家人、落羽大姐的身份,還上去不得?未娶妻而先思妾,我要當面問問他,這親到底還是結不結!”

“我大哥說不定是逢場作戲……”

“已經逢場作戲得盡人皆知了,獨獨我們四妹蒙在鼓裏!公主,如果一開始就是這樣,那這親不結也罷,我們符家高攀不起。”

“可是你要為大局想想,”郭鈴一指艙中呆坐的落羽,淞羽正在旁邊不住安慰,“至少,為你妹妹想想,這樣鬧開,她願意嗎?”

起羽一愕。

郭鈴見起了效果,繼續道:“我也知道大小姐的性子,故此你若一定要去,我是不攔的。只是不管怎樣,畢竟兩家聯姻,是滿朝皆知的大喜事,鬧砸了,我父皇那一層尚且不論,接下來誰來攬這個破簍子,大小姐你?故此我勸一句,有什麽話,也不要說出來,有句話叫吃虧就是便宜,後面爭論起來,也對你家多一層利的。”

起羽發熱的頭腦漸漸冷靜,聽她頭頭是道,道:“讓公主見笑了。”

“沒什麽,不過當局者清,旁觀者迷,”郭鈴驚訝於她這麽快轉圜過來,心想這符大小姐其實比傳聞大不相同,面上含笑:“說來說去,要是上船真見著了我大哥,還請你多多包涵。”

“要包涵的不是我——”

“姐,我跟你一起去。”

竟然是落羽,她在淞羽的攙扶下走到她們跟前,眼眶微紅:“一定是假的,我不相信。”

起羽和郭鈴同時制止,起羽道:“你在這裏等著就好,我上去只看一眼,淞羽,你陪著四姐。”

淞羽哦了一聲,其實她自己也蠻想去看的。

郭鈴道:“是呀四小姐,我們要上去,他們還不一定答應呢,你快回艙,別讓不相幹的人看到了。”

“不是男裝麽,”落羽爭取:“他們並不見得能認出是我們。”

“這——”公主看向起羽,起羽拿出長姐的樣子:“不是他,你徒去生非;是他,男人喝花酒很正常,大哥三哥四哥誰不在外頭應酬兩杯,你貿貿然去,不是自尋尷尬?”

“可是姐——”

“好了,你進去。我若見著他,幫你提點他兩句,沒別的,啥也不要多想,嗯?”

落羽無奈,只好點頭。郭鈴心想,這符大小姐忽悠起人來,一點也不比自己差。

兩船相接,郭鈴解下腰間玉佩遞過,半晌後畫舫同意讓她們上船,沒帶其他人,起羽就跟郭鈴兩個人從這一頭到那一頭。

另一頭的船頭有人相迎,卻是銀袍便服的慕容延釗。迎風而立,瀟灑身姿陪著俊俏面孔,把兩個船的樂伎都看呆。

起羽心裏卻咯噔一聲。慕容延釗在,這船上真是郭榮不成?

“公主,大小姐。”一上來他就叫破兩人身份:“江上亦能偶遇,真是無巧不成書。”

郭鈴笑瞇瞇答:“我來瞅瞅我家駙馬在不?”

起羽調侃:“能讓公主上來,自然是不在了。”

“那可說不定,男人嘛,欲蓋反而彌彰啊。”

幾句間沖淡了一開始的不太自在的氛圍,郭鈴望裏看一眼:“你們在劃拳?”

“是,都是熟人,國華李巖都在,公主要進去瞅瞅?”

“一夥臭男人胡鬧,有甚麽好看的,”郭鈴唾道:“是吧,大小姐?”

慕容延釗無辜地:“可是是公主自己要上來的。”

起羽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從一開始她就該充耳不聞,更不該此刻站在此處。

郭鈴那句問得好,她以什麽身份來管他的事?

未來的大姨子?

真真可笑至極。

自己這樣沖動,表面上為了落羽,實則是她符起羽生氣了吧?隱秘的、可恥的想法。

她掉頭欲走,郭鈴慕容面面相覷,還好郭鈴反應快,撈住她袖子:“大小姐,你怎麽又走了?”

她匆匆道:“大概知道晉王在,也就可以了,沒必要一定面對面,這也不是我能處理的。”

郭鈴與慕容延釗對視一眼,郭鈴笑道:“哎,現在船身錯開,回也回不去了。慕容,你看這次可是晉王對不住人家,該怎麽賠禮?”

慕容延釗一揖:“兩位還是先到艙中坐吧,站在這兒吹風不好。”

“說了不去。”

“公主寬心,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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