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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再用指尖捏著一抖,花蕊花瓣就掉下去了,這時的花瓣才放進碗裏——看著容易,要完整的保存那朵花其實頗難。還是蕊微最聰明,別人費老大功夫才擇小半碗的功夫,她一碗已經擇滿了。

接下來將花洗凈,拌糖,淹漬個把時辰,待花瓣蔫了,去廚房弄油脂倒在花瓣上攪,成了餡兒,包在已經發好的皮裏,上籠慢蒸,到時出來的藤蘿餅無限清香暄軟,甜蜜可人。

起羽懷著垂涎的心回到雲韶居,此時大部分人都集到廚房去了,之前喧鬧的院子一下子寂靜下來,她看見崇訓獨自坐在竹下廊前,手邊泡一壺白菊茶,端的清寧悠遠,如同一幅畫。

她不由想起這一世初見他的那幕,也如這般,仿如神仙中人,讓人不敢打擾。

倒是崇訓發現了她,招手:“藤蘿餅做完了?”

“嗯,”她點頭,走過去:“在蒸,只等吃了。”

他拿出另一只盞給她斟茶,起羽接過,只見小小的黃芯泡在碧水裏,既好看,也有清咽潤喉之效。

她啜著,註意他手上摩挲著一方玉璧,正是剛才與杜弘璨一起吃飯時杜弘璨送的那枚。

原來杜弘璨就是曹彬即將接任的糧道使,而杜弘璨自己要調去鄴都。

她瞧他目不轉睛端詳著那玉璧,不由問:“怎麽了大哥,這玉璧難道有什麽古怪不成?”

崇訓似乎在想什麽事,過了一會兒才道:“阿起,你可知圓制玉器有幾種?”

“呃——”起羽想想:“四種:璧、瑗、環、玦,對吧?”

“分以何用?”

“不同形狀代表不同用途,”起羽吐舌:“不過我沒記全,只知道送人以玦,同‘缺’,表示與人絕交之意,不過送上環,就表示恢覆修好的意思。”

崇訓點頭:“不錯,問士以璧,召人以瑗,絕人以玦,反絕以環。”

“哦,”起羽延長語調,看看杜弘璨送的玉璧:“那你的意思,他是問士?”

不過問士又是什麽意思,求賢訪才嗎?

李崇訓像知道她所想,道:“自古以來,璧最有名。從周天子到漢代,直至秦漢,璧用途逾廣,士指的是國事,特別是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國相互相見面,都以璧為贄禮,是以‘問士’。”

起羽明白了,“難道他想問你什麽事?”

崇訓想一想,端起菊花茶嗅了嗅,搖頭。

“就是嘛,也許他與你好久沒見,送給你當見面禮嘍。”

崇訓緩緩道:“璧還有一種用途,做葬玉。一者置於死者身下,一者放在死者口內,稱為‘含玉’——因此,也有示死之意。”

起羽毛骨悚然:“示死?不至於吧!”

“你回想,席間屋角是不是有琴師,我問需不需演奏,他卻搖頭?”

“是呀。”

“照例是要奏的。有樂而不奏,這是告訴我們他有憂傷的事情,不樂。”

“阿?”

“飯畢而送璧,則表示他的生命在危險之中,恐怕有重要事情相托。”

起羽道:“可他什麽也沒說呀!”

“有些話,不必說,盡在不言中矣。”

“可是,杜家是一方雄鎮,會有什麽事?”起羽覺得不可思議,“而且你倆又不是熟交,他就給塊玉,有這麽多意思?”

崇訓沈吟:“只怕是要出什麽亂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三鎮疊叛

果然不出崇訓所料,一個月後傳出驚天大消息,杜重威勾結遼地皇王麻答,在鄴都反了!

漢主劉知遠得知,詔削杜家官職,並命高行周為招討使,速即出師。不久聽說麻答在杜重威求援下撥了第二批遼兵及幽州兵相助,漢主唯恐生變,便擬親征,群臣有反對有讚成,他力排眾議,奔赴鄴都,命太子承訓為開封尹,留守大梁。

及至到鄴都,先是往諭重威,勸他速降,杜重威非但不理睬,連使者都給扣留。漢主動怒,揮令攻城,雙方僵持了兩個月,杜重威投降,漢主將之帶回京城,仍還舊邸,只是周圍派兵,不許隨意進出,一個月後,漢主下詔曰:

“杜重威包貯禍心,未悛逆節,梟首不改,虺性難馴。昨朕小有不安,罷朝數日,而重威父子,潛肆兇言,怨謗大朝,煽惑小輩。今則顯有陳告,備驗奸期,既負深恩,須置極法。其杜重威父子,並令處斬。所有晉朝公主及外親族,一切如常,仍與供給。特諭。”

詔書既到,不許杜重威帶哭急辯,禁軍們即時將他縛住,並連三子弘璋、弘璨、弘璉一起拿下,甚至不使他們有與宋國長公主訣別的機會,匆匆驅至市曹,早有監刑官等著,指示兩邊劊子手,拔出開刃開得亮光光的大刀,剁將過去。剎時父子四人,同殞地府。

接下來漢主以此為訓並以之為端,開始了第一波肅反鋤奸浪潮,於是乎風聲鶴唳,特別是那些當年耶律德光進汴梁時第一批投降的官員們,更是心內惶惶。一時間在京的不少被請下了臺,而地方大佬們則使出各種手段,該使錢的使錢,該拉關系的拉關系,劉知遠畢竟不敢動太大的,然則殺雞儆猴總免不了,就這樣很多風吹兩邊倒的小頭頭們被圍起來打,便是李守貞,雖然沒有被涉及,但也化去不少銀子。

這日李家老爺在房內擦劍,道:“漢室新造,朝中執政,統是後進,沒一個可與倫比,如今是越發讓我等老臣寒心了。”

心腹趙修己立在一旁,“老爺,錢可以消一時之災,有些禍卻不一定能躲得過,老爺得為將來的前途考量啊!”

“用得著你說?”李守貞彈一下劍身,錚然入耳,“咱們有兵有糧有錢有地盤,只是——”

“只是大公子那邊——”

“閉嘴。”

“老爺,事到如今,屬下不得不說。我們不是皇帝親信派系,依他現在動作,要不我們就幹等著被一步一步削弱,要不就只有放手一搏!大公子在顧慮什麽屬下不清楚,但成大業者,有時不能拘於小節——”

“我叫你閉嘴。”

“老爺,杜家就是我們的借鑒!現今長安趙思綰等我們俱已聯絡妥,只要您一聲令下,到時大公子又能說什麽呢!”

李守貞哼道:“你這麽說,是你根本不了解崇訓。”

“屬下不明白您為何——”

“老爺,門外有一個游方僧人求見!”仆從敲門。

守貞與趙修己對視一眼。守貞道:“你們幹什麽吃的,不會打發他走?”

“就是,”趙修己喝:“老爺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嗎?”

“小的們已經阻攔,但他說他是望氣而來,一定要見到老爺。”

“望氣?”守貞心思連轉,想到媳婦的那個傳言,莫非是……

“快快快,有請有請!”

府中晚上在前院大宴賓客,邀的盡數是親信將佐,開了好幾十壇陳年花雕,酒香溢滿了整個院子。將佐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幹杯碰壇,吆喝之聲不斷。

裏院的起羽也聽到了,抓住崇勳:“前面在幹什麽,這麽熱鬧?”

崇勳急沖沖地正打算去見識見識,道:“我爹開置酒大會,大哥不是也去了麽,你不知道?”

起羽搖頭:“今天一天我都沒見著他。無端端的,開置酒大會做甚?”

“這就不清楚了,聽說下午來了個和尚,我爹跟他見了面後不知談了什麽,變得特高興,臨時決定宴客。哎,好容易這些天來家裏沒那麽悶了,也許爹也想換換氣氛吧。”他說完便匆匆離去。

起羽原地立了會兒,自從杜重威反後一個月來,她見到崇訓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便是書樓,也到得少了,反而變成她在裏面翻醫書的情況多。如果不是重活過一遍,她自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可是現在,她了解將要發生的事,當年不明白的,現在也看得清清楚楚,而正因為太清楚,她卻不敢相信了。

有時候,清醒並不見得比糊塗好。

她嫁進來,遵循屬於她的命運,可是,這一次,她不會像上一次一樣。

縱使崇訓瞞了她許多事。

她不會揭穿。

她更願意相信,他瞞著她,是為了她好。看過那麽多世,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轉生之前的符起羽,非得尋根究底,結果雙方都下不來臺。他不願意她知道,那她就不知道;而如果他願意說,她就靜耳聆聽。只是她猶不敢確認的,這場即將到來避免不了的禍亂,到底是他的主意,還是他爹的?

當然是他爹的,他心疾是真,性子又那樣寧靜,他從頭到尾不過是被逼,怎麽會是他?

——要是以前,她想都不用想,可是,十天前的深夜,她無意中碰到一幕。

那晚無論如何睡不著,月上中天,亮堂堂的照進來,滿地白霜。她幹脆披衣而起,出了門,海棠花正是盛季,粉白嫩瓣,黃蕊吐露,重重疊疊,美得驚人。她獨自行於花海中,無意中想起後來有人曾說過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再是貼切不過。

細微的嗶嗶剝剝的聲音。

有煙火的味道。

她轉頭四巡,輕躡腳步,在花海的邊緣,她看到地上躺著一個長發女人,黑發如浪散開,她看不清她的臉,而她正無聲掙紮。

一簇簇琥珀色的蟲痕從她的露出的凝白皓腕爬向她的心窩,噬咬她的身體,鉆進她的心裏。她身邊周圍是火點燃的細小的枝椏,火優雅而毫不留情的蔓延。

起羽無法想象這是怎樣一種疼痛,她甚至懷疑眼前是不是海棠幻化而成的花妖,用這樣一種方法,來完成一種無法描述的開放。

輕微的爆裂聲,細小的嗆人的氣味……

然後那一具美麗的身體就沒有了,她沈入黑暗的樣子就像被吸入夜色裏無聲無息的漩渦。

起羽呆立在槐樹後。

直到另一頭傳來一聲清雅的咳嗽,白色的身影轉身消失不見。

那半低著頭以手輕輕捂唇咳嗽的樣子她再熟悉不過。

前院裏,酒酣耳熱,崇訓陪坐一旁,每有敬酒,只沾一沾唇,隨即放下,同時告咎。大家知道他身體,都不勉強,倒是做爹的杯杯見底,暢飲好幾盅後,想起下午游方僧人之語,更覺得無酒也醉人,奮然起座,喝道:“拿弓來!”

眾將佐楞怔,侍從奉上大弓,守貞取起,遙指堂上高懸的猛虎舐掌圖,彈一彈弦,顧語曰:“將來我若得大福,當射中虎舌!”

大夥轟然應喏。

守貞即張箭搭弓,向圖射去,嗖地一聲,好似箭鏃生眼,不偏不倚,正在虎舌插住。將佐同聲喝彩,離座拜喝,此起彼伏,人潮喧鬧中守貞益覺自豪,入席再飲,言語中盡是豪氣。左右樂得奉諛,益令他手舞足蹈,樂不可支。

直至夜靜更闌,這時有快馬到,說是長安而來,乃趙思綰的勸進表,守貞心花怒放。來使察言觀色,覆道:“請借一步說話。”

守貞略異,引至內室,來使托出一鼓鼓囊囊的包裹,神秘揭開,只見光輝燦爛,藻錦氤氳,撲面而來。

黃澄澄的禦衣。

守貞覺得晃眼,魔怔了般,手指抖著摸上去,觸到的剎那,又閃電般收回來。

來使心中已經了然,呵呵道:“恭喜大人——哦不,恭喜皇帝陛下!”

那一聲皇帝陛下不啻驚雷,守貞如癲若狂,大笑三聲:“好,好,好!”

“父親。”外面傳來叩門聲。

守貞鎮一鎮神,啟開屋扉,召來左右,命其厚禮款待來使,左右奉承著而去。

示意崇訓進房,他轉身將門關上,崇訓一眼看到桌上包裹,眉頭微皺,“父親這是——?”

“訓兒,為父已決定起兵!”守貞沈聲說。

崇訓道:“這是何故?”

守貞指著衣服道:“今天下午有一位大師前來,稱我為真主。他前腳才走,後腳趙思綰就送來表呈和此物,你說,是不是天意?”

崇訓道:“此事不可貿然,請父親三思。”

“我們已經等得夠久了!”李守貞下定決心,道:“時機難得,不可錯過。”

崇訓沿著桌緣坐下,不響。

“再說我們有那樣一個好媳婦兒,豈不是正相宜?”李守貞眉飛色舞。

崇訓道:“我娶她並非為了——”

“時來天地皆同力。”李守貞不待他說完,“當今那位,你切莫以為他實力夠,成天下之事,靠的是他好運氣!若不是契丹把石晉給滅了,輪得到他義正詞嚴出兵?契丹滅也就滅了吧,若不是那耶律德光壓不下漢人撤回遼境,他能打得過人家?又若不是他才稱王,耶律德光就死了,且遼國內亂空出汴梁,他能這麽順利登上九五?所以兒啊,帝王之興不是你說越籌劃得越久就越有把握的事,有的人處心積慮一輩子,到頭來枉費心血不說,反可能鬧個身敗名裂;而有的人呢,對這個事情想都不想,結果天上掉下個餡餅,直接就砸腦袋上了——所以,該幹就幹!”

崇訓輕輕咳嗽。

“人生在世,為了什麽?”守貞談到興頭,又道:“這年月,安安分分,不見得能平安過完一生,即使平安過完一生,庸庸碌碌,回老家見閻王,問他在人世裏做了點啥?啥也沒做!你說有什麽意思,做鬼也沒意思。”

“可是父親,事未周全之前,您這樣做,鄰近那些節度豈有不聞之理?便說不遠的同州節度使張彥威,他早時常戒備,只怕稍有異動,就密表上京請師了。”

“不怕不怕,這事兒我總要宣告天下,他告就告去!咱們繕甲兵,治城塹,納部眾,晝夜不息,繼勳不是已經出兵把守潼關去了麽,潼關把得住,洛陽萬無一失!”

王繼勳是他手下大將,信得過的人。

“可是父親,要興兵,吃重在餉,目前咱們糧餉還不夠我心中理想之數。”

守貞道:“話是不錯,不過語雲:有土則有財,有財就有餉,有餉就有兵,有兵就有土——只要得了勝仗,擴充土地,一切自然跟來。”

崇訓卻不似他父親樂觀,道:“目前洛陽糧道使是曹彬……”

“他以前是你部下,聽說很聽你的,你去跟他說,應該小事一樁。”

崇訓搖頭:“父親並不清楚國華為人,並不好拉攏。”

“那就換一個,”李守貞做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洛陽就要變天了,還差他一個小小糧道使?”

崇訓很沈著的說:“父親,此事我以為不妥。”

“我意已決!”

“父親!我觀之,這幾十年來,做大事想要功成的,唯有等新舊兩任皇帝交接之時,特別是當第一任皇帝在位的,不該動。您看晉時的安重榮,這時的杜重威,不都是前車之鑒?”

“正因為杜重威我識得,所以才要盡早圖變。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我們跟他一樣,被朝廷虎視眈眈,唯有先動一步,方可轉禍為福。”

崇訓再三勸阻,然守貞已經被進表及禦衣歡喜得不再聽得進任何規勸。越二日,發表詔書,宣稱天人相應,自號秦王,遣使冊趙思綰為節度使,正式起兵。

作者有話要說: 天氣好冷啊啊啊啊~~~~~~~凍得手指都不想拿出來了

☆、首戰告捷

魏夫人在佛堂裏給佛上了香,然後跪下來默默祈禱,她祈禱她丈夫所行一切順利,並且相信菩薩一定會察覺她的苦心與虔誠,於是她就不離開佛堂,坐在蒲團上念起經來。

兩個丫頭跟著跪在旁邊,良久,一個丫頭支持不住,偷偷揉搓膝蓋,被魏夫人發現,怒其不誠,命令另一個丫頭掌嘴,左右臉頰各打十巴掌,這丫頭打得不夠重,魏夫人更是生氣,戳著她額道:“你們兩個相處得好,連主子的命令都不聽了?為老爺這點心思都沒有?”

遂命那個挨打的丫頭反過來再打先前打人的這個。起羽一腳踏進,覺得滑稽,不過忍住,等那兩個丫頭出了佛堂,才走近前,也朝著菩薩跪下來。

魏夫人凝視她:“阿起。”

“嗯?”

“大家都說你是皇後命。”

“婆婆……”

魏夫人做個心照不宣的表情,靠近,悄沒了聲說:“你進門那晚,你公公對我言:‘媳婦是皇後,何愁李家不發達?’你看,連崇訓都很少發病了哩。”

難怪他們對她那麽客氣!起羽恍然,那崇訓他——他也是這樣想的麽?

魏夫人感慨道:“李家能走到今天,當初我怎麽想也想不到,恁般潑天富貴!可是男人啊,咱們女人永遠摸不清他們到底想要什麽,這皇帝照說是真龍天子,說做就能做了?”話出口她馬上捂嘴,四顧無人,才放下來,“咳咳,不過嘛,那劉家當初還不是一樣,現在到底也做皇帝了!所以這事兒說不清。媳婦,咱這一起勢,就跟那龍門下的鯉魚是一樣的,跳上了,一躍為龍;這跳不上啊,跳不上啊……”

她轉向菩薩,口中又喃喃念起經來。

起羽停住參拜,移目,看到旁邊立著的怒目猙獰的毗沙門。她看著它,看著它頭發聳動齜牙咧嘴的怪怖模樣,看著它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剝下去。

跳不上,絕無後路,粉身碎骨。

李守貞據西京自立為王的軍報馳入大梁,漢主乃命澶州節度使郭從義,率討趙思綰;邠州節度使白文珂,討李守貞。還不放心,接著又派夔州指揮使尚洪遷隨後趕來。

各軍同時西進,獨尚洪遷恃勇前驅,早一步趕到。李守貞正養足銳氣,專待與人對仗,遙望他來,立即麾眾殺出,洪遷尚未列陣,這邊已經沖到,主客異形,勞逸異勢,洪遷勉強招架,終究不能支撐,看士卒多為死傷,便命先退,自己親自斷後,且戰且行。守貞力追不舍,惱動了洪遷血性,拼死力鬥,才把他擊退。但他自己身上已經受了數十創,回到大營,嘔血不止,過了一宵,便即捐生。

首戰得捷,李守貞大為得意,這時又有軍士來報,說鳳翔王景崇,派使者求見。

這王景崇原是朝廷派去鳳翔平叛的大將軍,此時何故前來?帳下議論紛紛,均是不解,李守貞見半天討論不出個頭緒,便揮手讓他們退下,自己獨坐在帳內從頭到尾思索了一個時辰。

鳳翔離西京不遠,說起鳳翔,要從趙延壽說起。

當年耶律德光進汴梁,趙延壽無疑是最最得寵的那一批。可是他後來卻宣布了一道處死人皇王的諭旨,從此被兀欲視為天仇。偏偏後來德光死,兀欲奪位,汴梁失守,趙延壽想著不可能再回遼,於是帶著一批人逃到了鳳翔——鳳翔離蜀國很近,他可以持觀望態度,在漢與蜀之間做出選擇。

此時的蜀,十年未有戰爭,正是太平富庶之時。而當年遼平晉,有晉將不願為胡臣,舉秦、成、階三州降蜀,蜀主孟昶甚喜,索性派人來攻關中,有一舉吞並之勢。趙延壽正猶豫著要不要投誠,這時漢主的招安檄文來了,勸其歸漢,趙延壽思索再三,認為漢家新得天下,必招攬人才,自己一去,肯定得重任的機會大;而蜀已安平多年,即使插進去,只怕也是處處掣肘。當即下定決心,上表漢廷,自請入朝。

漢主接到表章,立即派王景崇援助鳳翔,同時密語道:“西邊亂且遠,趙延壽雖來請朝,但殊料他有無詭計,你要肅心留意,如果其真心入朝,則不必過問;如果他遷延觀望,你可便宜行事——明白了嗎?”

王景崇點頭。

王景崇與趙延壽在鳳翔碰了頭,一開始表面還挺和氣,不知怎麽趙延壽卻得知王景崇可能要下毒手的密報,派人前去試探,偏偏王景崇吊人胃口,故意把話說得模棱兩可,說什麽趙府全家性命都捏在他手上——趙延壽琢磨再三,當即想出個極大膽的主意:私離鳳翔,星夜入都。

王景崇得知,滿不以為意,只是找到藏匿的趙家人,將他們扣押。而那邊趙延壽拜見漢主,闕中漢主問你之前是否想依附蜀國呢 趙延壽不慌不忙回答:臣欲誘之以關,掩殺而已。

漢主哈哈一笑,放過了他。

家人現在還在王景崇手中,趙延壽動作起來,化去大筆銀子,竟使得朝中自宰相以下,無不為他說話,不多久就得了個中書令的官職。這個官職可不是虛的,是可以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實實在在的職位,於是反映王景崇在鳳翔如何專恣如何驕橫的奏折如雪片般多了出來,當然最最觸動皇帝禁忌的是:王景崇在鳳翔私自收編了當地的部隊。

王景崇確實收編了部隊,不過他這個部隊是為了抵抗逼近的蜀兵而收的。只是他老兄運氣實在不好,收編就收編吧,既想用他們去退敵,卻又怕他們臨陣脫逃,好死不死聽從了一個屬下在他們臉上刻字的建議,消息走漏,士兵們嘩然,他們是正規軍人,不是臨時抓來的壯丁,更不是走豕,拿什麽理由來黥他們的面!

所有牽涉者都憤怒了,竟真的釀致嘩變。王景崇上報朝廷,請求任自己為鳳翔軍知軍府事平叛,這一來愈發觸動了上位者的嫌疑,認為其欲蓋彌彰,非但不允,反而新命樊愛能為鳳翔節度使,接替他令他速速回朝。

這個時候王景崇才明白自己已經被汴梁列為同為嘩變的可疑分子,若真回去,以他的手腕,怎麽可能鬥得過趙延壽?

思來想去,皇帝的密言猶然在耳。我為你漢室江山忠心耿耿,你卻聽嘴皮子幾下扇就要我的命,人不仁我不義,幹脆隨波逐流,一起反了!

於是便有了現在在李守貞手上的這封使書。

只是思來索去,李守貞最終選擇不相信。是啊,明明一個前去平叛的大將軍,怎麽可能一下天翻地覆變成叛變者了?

還是自願???

不靠譜,他在帳內搖了兩下頭,太不靠譜了啊。

起羽在院裏靜靜坐著。

彌止過來,朝蕊微示了示意,蕊微搖頭,彌止想了想,還是走到起羽身後:“少夫人,晚上見涼,少爺這陣子行止不定,不如明天再來?”

起羽道:“不,我就在這裏等。”

她一面望著迢迢銀漢,一面等崇訓,等到戌時,還不見回,堂上高燭已換過一支,在彌止勸說下回到屋裏繼續等,忍不住打盹的時候,來了個人,卻是崇勳。

“你怎麽來了?”

“大哥派了我點兒事,來跟他說。”崇勳道,“我不曉得你在這裏。”

起羽也不解釋,問:“吃過飯了沒有?”

“吃過了,不過嫂子要是給哥留了什麽好吃的,少不得我垂涎垂涎。”崇勳笑著說。

起羽瞪他一眼:“別的沒有,就是煲的翡翠四寶湯,我給你盛一盅來。”

盛出,等他狼吞虎咽喝完,問他:“還要不要?”

崇勳道:“只怕我一頓好吃,等大哥回來就沒了。”

“哪裏的話。”起羽道:“你只管吃。”

其實翡翠四寶湯中的四寶十分難尋,光找這張方子,起羽就不知翻了多少書,而當中的藥材,也並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事,更別說起羽為了把味道弄得好吃,反反覆覆費了多少精力。

她把自己的那份盛出來給了崇勳,吃到一半,崇訓進院,崇勳忙抹抹嘴起來招呼。崇訓見到起羽,微微訝也似的,笑得一笑,因有事與崇勳談,便顧不得多說,一坐下來就問:“鳳翔的情形怎麽樣,打聽清楚了沒有?”

崇勳答:“大致情形如哥所料。只是我們這邊,大家都說那王景崇本是漢將,素來忠心,此次向我們伸手,必是詐謀,不願接受。”

崇訓接過彌止熱過的毛巾擦手,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試想既然眾所周知王景崇不可能反,如果真要詐,為何不另派一個我們認為可能的人來詐?樊愛能從京師動身是真的,卻沒有傳出任何關於王景崇入京後如何遣置的消息,此般諱莫如深,這就大不尋常——我們若拒絕,正是坐失良機,墮入劉氏計中啊。”

崇勳一聽,馬上起身:“那我現在就去見爹爹,聯合王景崇!”

“我也一起去罷。”中間來龍去脈太覆雜,崇訓怕他說不清楚,道。

“不不,大哥,你都忙了一天了,身子怎麽吃得消?我去,你放心。”崇勳保證似的拍拍胸脯,正巧這時報副使周光遜求見,論職位來說,他是僅次於李守貞的人,所以崇訓未敢怠慢,崇勳一時也不便走,撣撣衣衫,起身相迎。

周光遜一臉苦惱:“大公子,有件事,實在是不得不請你說一說。”

“副使請講。”

“前兩日我們打敗尚洪遷後,有一支軍隊來投,趙修己看上了那小頭目的內室,佯為犒宴,暗中卻潛遣軍士,圍住驛館,把人家婦人硬給強奪了!”

崇訓尚未說話,崇勳已經一拍桌子:“哪有這樣行事的!”

周光遜道:“我本來也不知道,只是這次那軍官血性,帶了人就要去拼命,中途遇到我,我才明白經過。打聽之下,方知趙參將這種事情不止做過一次兩次,不過都被他壓了下來,大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用人之機,倘如此放任,怎生收攬人才,怎樣得到人心?”

崇勳頗以為然:“副使,多虧你明察,我正要去見爹爹,我去跟他說!”

周光遜道:“這——”

“怎麽?”

崇訓開口:“趙參將很得父親信任,你這樣跑過去說,豈不是讓周副使難做。”

“有甚麽難做的,難道兒子的話還比不上一個屬下的話麽,爹爹信我還是信趙修己?”

這可不一定。崇訓及周光遜臉上都是同副表情。

崇勳不服氣了,“你們不要瞧不起我!”

崇訓緩道:“不是瞧不起你。趙修己跟在父親身邊那麽多年,使父親重他聽他,並不是簡單能做到的事,要不然,周副使何以先來找我們?”

“但——”

“況且,若父親問你何處得到的消息,你怎麽講?”

崇勳看一眼周光遜,徹底沒聲兒了。

“既然周副使信任我們,我們要做,也要做得能得周副使信任。”崇訓對他道:“幹任何事,事情總要預先鋪排,等抓破了臉,再想來擺平,交關吃力。何況趙修己也不是完全無功,你一下子壓下去,狗急跳墻,人急懸梁,不能只顧眼前,不顧以後。”

周光遜聽得連連點頭,暗暗佩服,道:“大公子,這趟我沒來錯!這事交給你,我就放心了。”

崇訓微笑:“副使,自洛陽起事,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無話不可談。即令今後有任何為難的地方,都可以過來跟我們講,大家商量。”

周光遜聽得大為熨貼。他與大公子原來並不是一路,總以為一個病秧子沒什麽作為,今次一來,卻發現與想象中完全迥異,宛如挖到寶,遂談興大發,從城內民生,到洛陽布防,到攻守異勢,越談越細,越談越多,連崇勳也聽得入了迷,不時提出疑問,直覺大開眼界,如此直到深宵,猶未談完。

這一來就簡直把起羽生生撇在一邊。她先還能耐心等待,但感覺自己被視若不見的態度,越來越難按下氣,幾次站起想走,可看看崇訓不時的咳嗽,就像被一把鉤子鉤住似的,心裏想:再等一會兒吧,說不定一會兒就完了。

直到敲梆子的告了子時,崇勳一邊伸懶腰一邊強撐眼皮,崇訓看看他:“有話明天再說吧,大家都困了。”

“哦對,”崇勳道:“我還要去找爹有事呢!”

周光遜也才發現夜已深沈,連忙起身:“真是打擾,我先告辭。”

崇訓點頭,崇勳這時發現起羽,不由詫道:“嫂子,你還在?!”

起羽真想回他一句:你眼睛長了當擺設的?真是白喝了我那兩碗湯!但話到嘴邊,還是忍了回去。

“不早了,”崇訓對她道:“你先回你院子裏睡吧。”

這一下,起羽真忍不住了。等了半天,難道單單等他這句“你先回去睡”?從他家起事到現在,他對她一直避而不見,難道就是這態度?她心上說不清楚的滋味,也不知是委屈,還是其他辨不清的,當下頭一甩,扭轉身子就走,腳下跌跌撞撞的,連蕊微喚也不應。

李家兩兄弟均一楞,崇訓立即發現不對頭,對崇勳道:“你先走。”言畢不由分說疾步趕上去追起羽。

崇勳本想上前,再想一想,搖搖頭,跟在周光遜後邊走了。

崇訓追上起羽,起羽雖然恨他,卻也怕他動了心疾,是故慢慢停了下來,只是臉色依舊不好。

“我回來的時候瞅二弟似乎在吃什麽好東西,”崇訓陪著笑:“好不好也給我盛一碗來?肯定味道不錯。”

起羽本以為他會問她為什麽突然發脾氣,不料卻是這麽一句話,一時間繼續生氣也不是,不生氣也不是——他倒是奸得很呢!

不過她本是極闊的心胸,說開來並不扭捏:“你知不知道,我特地等你那麽久!”

“原來是為夫得罪了娘子,該打,該打!娘子要怎麽罰,為夫絕無半句怨言。”崇訓輕輕拉過她的手來,蕩一蕩。

這麽親昵的動作在他們來說十分少見,有也是為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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