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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罰法。”

郭榮頓一頓,道:“那時少不更事。”

劉嫄罕見的不依,把臉湊上前,“反正我遲早是哥哥的人,不是麽?”

郭榮端坐不動:“嫄兒,你怎麽了,平常不是這樣。”

劉嫄看著他,忽而一雙柔荑摟住他胳膊,“你清楚,”她喃喃地說:“你肯定知道的,當一個女人在歡喜一個男人時,這個男人肯定知道——尤其當這個女人一直愛著他時……”他看著她那雙剪水瞳眸,“他一直想盡辦法討好我,你呢,你總是忙這忙那……但以前也還不是這樣的,自從你回來後……你心上沒有我了,是麽?”

郭榮沈聲:“別胡想。”

她傍著他:“自從上次……後,我常常發噩夢,你知道不知道?身上傷好了,但腦子裏的折磨,往往讓人覺得死去更好……”

“別說了。”

“就像被釘入一支長長的釘子,然後釘子變作兩根、三根,一點點向周圍擴散。釘子不是直刺的,它緩緩的磨,慢慢的磨,直到身心俱疲——”

“嫄兒,”郭榮嘆一聲:“你受苦了。”

“我不苦,再大的苦我也受得,”劉嫄道:“只要你要我。”

郭榮難免動容。

“可是——”

劉嫄捂住他的嘴:“哥哥,什麽都別說。”

郭榮瞥到未闔攏的窗外一點人影,把到口邊的話硬咽回去。

劉嫄走了。

起羽從藏身的地方慢慢踱出,她有點兒不知道該說什麽,郭榮背對著她:“你走吧。”

他突如其來的冷漠語氣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就因為他們從小長到大,玩抓子兒,一切就成定局了?是她自己自作多情?不,她的感覺告訴她不是這樣。不行,小事可以不計較,大事卻一定要弄明白。

她氣勢一斂,洶洶的繞到他跟前,直視他:“我有話問你。”

郭榮坐下。

“你真的要跟她成親?”

“唔。”

“你真的真的要跟她成親?”

他的表情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她一拍桌子,他前面的茶盞被震得跳起:“那你之前為什麽要在瓊華居約我?你明明是——”她停一停,“你明明是有難言之隱!”

“阿起……”他低念著她的名,那名在胸中千回百轉,最終化作無語。

“那麽,你歡不歡喜我?”起羽提一口氣,“我只問你一遍。”

郭榮道:“……”

起羽等了又等,從自信滿滿到搖擺不定,

“……你是認真的?”

郭榮垂下目光,“我只是因為一時迷惑。”

再等,卻無話了。

“好,好個一時迷惑!”

他這話她一聽就來氣,說不是呀,告訴她她的感覺沒錯,她在心裏叫喊。可是他只是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他似乎回到了他們初次見面時的那樣子,冷漠而高傲,與她隔著這頭到那頭的距離。

說話啊!

他的嘴唇緊抿。

她再無話可說,窗紙上貼的大紅喜字似乎在提醒她,她的存在是多麽多餘。

她轉身就走。

望著她的背影,他的心一分一分涼了下來,先前看到她躍窗而進的激情似乎都隨著呼呼而入的風吹散。

他找到酒壇,拔開塞子,喝酒,大口的喝酒。

起羽被人攔住。

“本大小姐現在心情不好,識相的最好給我快點滾開。”

“夫人有請。”

起羽擡頭,看見不遠處的身影朝她緩緩點頭,而後朝涼亭步去。

莫非她剛才一直在外面?

她想一想,跟上。

“符大小姐,請坐。”侍女們奉茶,擺上果點,李夫人示意她們退下,指指桌上

“不用了,夫人有話直說。”

李夫人眉目溫婉:“符大小姐如果連我這點客套也忍受不了,又如何去忍受君貴他家的覆雜呢?”

起羽道:“什麽意思。”

李夫人淺笑搖頭。

“我是個直性子,”起羽說:“最不喜歡打人打到一半,說話說到一半。夫人若老是這麽半截半截的,那也不必刻意找我了,阿起愚鈍,不懂繞彎。”

“符大小姐既知我是刻意找你,何擔愚鈍二字。”李夫人凝視她:“我之所以那樣說,是為君貴著想,你又為他著想過沒有呢?”

“……”

“郭將軍跟在吾皇身邊多年,戰功赫赫,只等汴梁城拿下,以後封侯拜爵,指日可待。君貴是他義子,自然前程無量——可這些都是表面上看著的,郭將軍本身有嫡親的兩個兒子,有同血緣的外甥,有女婿,孰親孰厚,是有得分的,這些符大小姐明白不明白?”

“英雄不論出身,”起羽說:“是好男兒就靠自己的一雙手去拼自己想要,靠關系,有什麽可靠?”

李夫人道:“我聽說大小姐以前在西京很有點名頭,如果不是靠背後家族給你拉起的如密網般的關系,又是如何得來那名頭的呢?”

起羽啞然。

“嫄兒與君貴,兩小無猜,大家看在眼裏的玉女金童,如果嫄兒不嫁他,你讓嫄兒怎麽活下去?符大小姐,你就當幫我完成一個心願,像符大小姐這種,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起羽道:“夫人,你這是在逼我。”

夫人搖頭:“你說我在逼你們,其實,是你們在逼我。”

起羽掙紮道:“我……剛剛你也看到了,他並不理我,是我自作多情,夫人想多了。”

“你答應我,從此再也不與他見面。”

起羽苦澀中擠出一點笑來:“腳長在他身上,你讓我如何答應?”

夫人道:“你應該答應。這是為了他好。”

起羽沈默。

“如果符大小姐了解怎樣才是真正歡喜一個人,就應當知道,什麽才是對他最好的選擇。”

好個為人著想。

“你跟他相處不過半載,多謝你的照顧——”

“他不喜歡她。”起羽豁出去了,截道。

李夫人一楞,隨即道:“傻孩子,他們是青梅竹馬。”

“他不喜歡她。”她執著地。

李夫人笑了:“真是個傻孩子,好吧,就算不喜歡,那又有什麽關系?誰都一樣,都是從不喜歡開始,你跟君貴,一開始難道就看順眼了?你現在還小,不懂,任何人,任何事,都敵不過光陰的牽絆。”

起羽惻然。

誰說她不懂。

她看向花蔭外的那扇窗,那裏面的人,他從小寄居在姑丈家裏,好上加好是他唯一能做的,因他不是他們親生,他必須做到最好。他不能拒絕。

可是她不甘心。

作者有話要說:

☆、酒以解情

她開始跟著他。

不論他在哪裏,只要他出門,就能看見她遠遠的在門柱外,在樹木後,他走他就走,他停她就停。

每次他向她望過去的時候,她總是迎視,笑一笑,罕見的帶了絲腆靦,可並不上來跟他說話。

有一天下無緣無故地下起大雨,她跟著。

還有一天郭榮跟慕容延釗從畫舫裏跟人談完事出來,一下船,就看見她倚在楊柳底下,河上春寒,想必格外料峭,連慕容延釗都覺得不忍了。

“你應該跟她談清楚,”他說,“如果你已經作出決定。”

“上次我已經氣走過她,本來以為依她的性子不會再出現了,哪知——”

“正因為她是那樣性子,認定的事,豈會輕易改變?”

“可我不想再一次傷了她啊!”這麽多天來,郭榮頭一次顯現自己壓抑的情緒:“像你所說,她那樣性子,一旦決裂,以後必成陌路!”

慕容看著老友削瘦得厲害的臉,拍拍他肩膀:“但是這樣下去,不行。”

郭榮來到起羽面前。

“啊,我以為你一直會對我視而不見呢。”起羽狀似瀟灑的笑了笑,但立直的身體洩露了主人的緊張。

郭榮板著臉:“阿起,別這樣,這樣沒用的。”

“怎麽沒用,你不就來找我說話了?”

他不言語了,眼睛看著河面,好一會兒才道:“是我錯了。”

“錯了,你錯什麽了。”

“我不該把你變成這副樣兒。”

“我什麽樣兒?”起羽哼道:“我本來就是個無賴,是個不講理的人,跟你沒關系。”

“不,你不是這樣!”郭榮脫口而出,轉頭看她:“我不該讓你以為我對你——我對你……”

“你對我什麽,你說。”起羽咬著唇。

“我……你……之前的一切,你就忘了吧。”

她猛地躥到他面前,雙眼燃起熊熊怒火:“你能忘,我不能忘!”

“你對我的恩,我永遠不會忘。”他說。

只有恩,只有恩嗎?!

“……所以,你現在站到我面前,就是要對我說聲錯了?”

“——是的。”

“郭榮!”她暴跳:“我再問你最後一遍,錯了?”

良久,他點頭,不願再看她漸漸噙起的淚水,轉身就走。

她沒有跟上來。

他愈發加快步伐。

“你就走吧,郭榮我告訴你,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樣的人了!”

背後突然爆出一聲吼,吼裏帶著哽咽。

郭榮沒有回頭。

“你聽見了沒有?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樣的人了!”

他終於回過身來,卻不看她,他是男人他可以狠下心腸。“我知道。再也找不著了。”

他到底還是走了。

起羽叫了壺酒,起了更,再次回小酒館的時候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她也沒看,口中道:“再來一壺燒刀子!”

那人坐到了她對面。

“嘿,幹嘛,想找碴?”她擡眼,“嗐,是你!哈哈,你也來這種地方?”

李崇訓笑一笑:“倒像要醉了。”

“哈,醉了好,醉了好,一醉解千愁,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崇訓按住她執壺的手。她抽了抽,沒抽開。

“怎麽?”她不解。

崇訓道:“這裏的烤羊肉出名,佐以竹葉青,更是天下一品。”

“所以?”

崇訓將燒刀子拿開,“應該換一種。”

他喚酒家,酒家聽說他要竹葉青,笑道:“客官是識貨人!不過已經賣完了。”

有別的客人起哄:“要的人多著吶!掌櫃的,不能給我們再弄幾壇?”

掌櫃的團團打躬:“列位客官!這酒不是本店所釀,乃托一位大師傅釀的,他老一天供應數量有限,不由小的作數!”

“私釀是犯法的哇!”有人叫。

“可不是?”掌櫃的依舊笑容滿臉:“不過就請有緣的客人吃一兩盅,多了咱是萬萬不敢的。”

來這裏的皆是愛酒之人,為了肚裏那條蟲,也不計較,只道:“可不該多弄幾杯!”

掌櫃的連連應是。

崇訓拉起起羽,起羽問:“幹嘛?”

“走,去找那釀酒之人。”

起羽瞠大眼:“你知道?”

掌櫃的也問:“這位公子如何得知——?”

崇訓微微靠近他,低聲說:“好吃和尚,對吧。”

掌櫃的點頭,再點頭。

兩人叫了馬車,來到一道圓門前。從墻頭可見院內竹葉青青,婆娑可愛。

崇訓敲門。

應門的果然是多年不見的好吃和尚。他已然大醉,見了崇訓,醉眼朦朧中大笑,待崇訓道明來意後,指著檐下一個大桶,要拿,就整桶拿去!

起羽瞧瞧崇訓,自發自動挽袖:“我來!”

崇訓失笑:“哪用你。”

起羽道:“你沒帶人來啊。”

崇訓道:“我與馬夫一人一邊就夠了。”

起羽道:“還是我來吧。”

崇訓道:“我來。”

不知怎麽他顯出一種讓人根本無法反駁的隱然氣勢,起羽不由住口,但還是跟在他旁邊,看著他叫來馬夫,居然很輕松的就把酒桶搬到了車上。

就在她還沒回神的時候,好吃和尚指著她道:“這小姑娘好生面熟,灑家是不是與你見過?”

起羽道:“我要是回答這個問題,能不能換你一道好吃的?”

和尚拍掌:“啊,還吃過灑家做的菜!”

崇訓搬完回來:“大師,先走嘍。”

好吃和尚一拍光瓢腦袋:“灑家想起來了!那次也是你跟這個小姑娘!”

崇訓但笑不語。

“好哇小子,看不出來嘛!”

崇訓道:“此次未能帶琴,且記著大師這情。”

“走罷走罷!”好吃和尚揮手,躺到竹林下一塊光滑石板上,袒起肚皮,“想不到你小子也有這樣一天,值!”

車夫揚起馬鞭,圓門漸漸望不見了。

起羽問:“這樣一天是哪一天?”

崇訓道:“很久以前跟他的一個戲約……雖然輸了,卻很高興。”

“輸了還高興?”

“是啊。”

起羽道:“真怪。”

將酒桶扛入酒家,起羽崇訓請所有人大飲,全體大樂。

酒香飄出街外,入夜不絕。

起羽喝得很多,回家躺到床上,半夜起來嘔吐。

要知道,那竹葉青並沒有停止發酵,喝進去還不斷在腹中產生酒曲,直透五腑,入血液,進大腦。她推開門,腳步踉蹌出到戶外,上午被拒絕的一幕幕不斷在腦子裏飛旋回轉,怎麽喝了那麽多酒還忘不掉,她捂住頭,蹲下。

幾個黑衣人從墻頭躍下來,迎頭一口布袋,起羽來不及高呼,被卷了進去。

被人顛得難受。

她吐得只剩清水,然後金星亂冒,暈了過去。

清醒的時候是在一片荒郊野地裏,黑魖魖的大山,深沈的夜。

四周一片空曠,一陣寒風撲來,吹著起羽單薄的衣衫,她抖了抖。

暈眩,體力不支,冷。

放在平時,她是不怕的,她不是沒迷過路,可是現在的她,精神上,肉體上,都疲軟無力。

縮在地上一會兒,她想念她溫暖的被窩。

家裏人知不知道她被人劫了?是誰劫的她?為什麽把她扔在這裏不管不顧?

風“豁啷啷”的刮過。

遮住月亮的烏雲移開了,清白的光撒下來,照亮了寂靜的山谷,以及一叢叢荊棘、怪石。

光亮。

只要有光亮,就給人以希望。

起羽按住額頭勉力站起來,群山被月光籠罩著,一瞬間她覺得它們充滿了溫柔。

她心裏似乎好點了,她要走出去。

風仿佛也柔和許多。

她辨認清方向,跨出大步,朝前走去。

其實她心裏並沒多大把握,但她一直走著,不管是誰把她扔到這裏,如果認為就能嚇唬到她,那是大錯特錯。

經過一片小樹林時,她聽到裏面發出窸窸簌簌的聲音。

是狼嗎?

她的心提起來,加快腳步。

她感覺後面似乎有什麽東西吊著她,毛毛的。

她不敢回頭看,她也不敢跑,她怕她一跑起來露了慌,後面那些會帶著風聲撲上來把她撕碎。

額頭滲出汗來。

銅錢不在手邊,她隨地撿了幾枚石子,一邊打量附近哪棵樹好爬。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覺得後面那些耐心告罄而她拼足了勁準備沖的時候,突然,她發現不遠有一線火把!

她真的跑了起來,心裏無法形容,揮手大叫:“這邊,這邊!”

那邊爆發出一陣吶喊,火把迅速朝她移動過來,她看清楚了,最前頭那個人,是李崇訓!

吊在她身後的東西退卻了。

一直緊著的心終於松下,她看見崇訓朝她跑來,臉上是擔憂,是高興,是放心,她不知怎麽的用手背抹了下眼睛,然後迎著他跑去。

“李大哥,你怎麽找到我的?”激動過後,在崇訓給她圍上鬥篷的當兒,她問,“連我家人都沒這麽快呢!”

崇訓道:“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哪。”

“是麽?”精疲力竭的起羽現在沒心思追究,和他慢慢走著,道:“記不記得我在香山寺那塊兒迷路,也是遇見你。”

崇訓笑笑:“說不得這就是緣分。”

起羽歪著頭,忽見另一隊火把行來,最詭異的當中四個人擡著一頂小轎,她問崇訓:“這是——?”

深更半夜的,又是在這種大山裏,崇訓能找來已經夠神奇了,居然還有人經過?

那小轎卻在她面前停了下來,轎旁一左一右跟著的兩名侍婢一個擡簾一個攙扶,出來的人叫起羽大吃一驚,是李夫人!

剛要打招呼,卻見李夫人對著她,倒地就是一跪!

驚得不能再驚是起羽現時的反應,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敲一敲額頭見人還在眼前,道:“夫人,這是幹什麽,萬萬不可!”

趕緊托手去扶,李夫人卻跪定:“符大小姐,為了我的女兒,算我求你。”

“快快請起!”為了她女兒跟到這兒來,還來這麽一出,她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答應我,離開他。”

“我……”

“符大小姐可想過,你連日跟著未來駙馬,事情傳開了,家人安危考慮過沒有?”

“我……”

“符大小姐又可想過,人生在世,除了男女間的私情小愛,還有更重要的堅持和責任?”

“……”我字也發不出了。

“符大小姐——”

“夠了!”這回卻是崇訓出聲,他道:“夫人,剛才阿起形單影只的時候您不出現,等我出現的時候您卻出現,您真以為,這起綁架大家不知道是誰做的?”

李夫人顏色不變:“不錯,我承認綁架是我指使的人,我向符大小姐道歉。但是,我並沒有傷害她不是嗎?這是提醒,因為這一次是假的,下一次不見得就不是真的。”

崇訓冷冷道:“軟硬兼施,夫人好手段。”

李夫人只管對起羽道:“人就是很奇怪,越容易得到的東西越不懂得珍惜;越得不到的東西,就偏偏拼了命要去得到它。明明有個很好的選擇在面前,但偏要鉆牛角尖讓自己痛苦,其實得到了也未必見得怎麽樣——與其將來後悔,還不如現在成全,也留個好姿態,符大小姐,你認為呢?”

起羽沒有答話,她從一系列的震驚中沒回過味來。

崇訓道:“夫人,你說的確實有理,但就是因為越得不到,才會越覺珍貴。人各不同,有的放棄,但有的,卻選擇一直等下去。”

“這位公子,我看你是個明白人,明白人為何說傻話?我所做一切,固然是為了我女兒,可又何嘗不是為了大家,為了大事化小?真鬧起來,我又何嘗需跪在這裏,對他們符家又何嘗有益?”

崇訓再要開口,起羽一個箭步擋在他身前:“夫人,你先起來。”

“你答應了?”

所有人都看著她。

起羽緩緩點頭。

“那麽……”

“我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如此甚好。”見她臉色煞白,李夫人不再多言,起身,旁邊兩個侍婢趕緊扶住。

她上了軟轎,臨放簾前道:“多謝符大小姐。”

“不敢當。”

他們一行走了。

老鴰刮刮叫。

起羽的思緒像生銹的鐵鏈,緩慢遲鈍地向前走著,崇訓牽馬在她一邊,沈默的跟隨。

他知道劉嫄割腕迫得郭榮不得不答應這門親事,也知道郭榮這幾日動搖迫得李夫人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可他不告訴她,他不想告訴她。

好吃和尚說,想不到你小子也有這樣一天。

是的,連他自己亦想不到。

他看著少女的側臉。

少女的鼻子很挺,有個微微的駝峰,預示她的人生有坎;她星眸轉睞,平時是顯得英氣的,此刻微微垂著——其實她並不算很美,但他永遠記得那天,他在知啖樓裏,看到她穿了一件天青色衫子,梳著飛仙髻,在冷雨裏瑟瑟縮縮等著,那一刻,他的心,轟然坍塌。

少女開始抹眼睛,越抹越多,越多越抹,最後眼淚與鼻涕齊飛,哽咽著,打嗝。

他的聲音低沈而溫柔的傳來,“他拒絕,是他不識好歹,相信我,天下大好男兒多得是,他配不上你。”

她噎著,肩膀一聳一聳:“我、我……”

“你以後,別再大大咧咧,要照看好自己。”

“我不懂呀大哥。”

他心內終於再抑不住一陣疼痛,舉起手來,想觸摸她發角,停在半空,惋然收手。

他說:“你會幸福的。”

作者有話要說:

☆、登門提親

不久至夏,汴梁城外結束對峙,皆因蕭翰北走,而繼事的王淑妃母子根本沒有野心。聽說大臣中曾有人也提出傾盡汴梁之力,調集諸營,只要撐得月餘,契丹不會不管,但王淑妃只說自己是亡國殘餘,而漢軍勢盛,如若抵制,只怕全城塗炭,是故並不相抗,奉表出迎。

誰知百官迎謁受盡禮遇的劉知遠進京第一條命令就是賜她母子自盡。王淑妃臨死大呼曰:我家母子,究負何罪,何不留我兒在世,使每歲寒食,持一盅麥飯,祭掃徽陵呢!說畢,乃與從益伏劍自盡。

大梁城中,多為悲惋。

劉知遠入主大梁,四方表賀,絡繹不絕。河南一帶,統已歸順,又因遼內部太後與新主還在對峙,一時半會兒顧不上中原,劉知遠於是暫且放下心來,冊封布政,封賞功臣,犒勞士兵,天下大赦。

當初在晉陽宮辦得草,這次算是重申天下:冊妻李氏為正宮皇後,皇弟劉崇為太原尹,皇長子承訓為太子,郭威入樞密院,楊邠為三司使,蘇逢吉同平章事,史弘肇為禁軍統領。又因自己姓劉,強引西漢高祖與東漢光武帝作為遠祖,國號大漢,乃稱汴梁為東京,至於各道節度使,基本各安職任,不覆變更。

既然各道已安,起羽隨母兄奔赴老爹節度之地。符老爺所治為武寧,轄徐州,領徐、泗、濠、宿四州十六縣,剛抵徐州不久,公主大婚消息隨後傳來,起羽表面若無其事,可是接下來連續幾天,整夜整夜,她發現自己都睡不著覺。

她的頭腦異常清醒,白天也不犯困,直熬得兩只眼睛紅紅如兔子一般。昭壽來了,把銅鏡往她面前一放,你看看你自己!

鏡子裏的人面色慘淡,眼睛下面兩只大黑圈,淒慘得可笑。

“我……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失眠,我心裏並沒有任何事。”

“阿起,”昭壽將鏡子放下,嘆息:“何必自己騙自己。”

“我已經放下了!”

昭壽說:“你明明沒放下。”

“我說過要成全。”

“從來成全,都太難做到。”

那是每一個說出成全二字的人,為自己的感情只能無可奈何居於次席而生生吞咽的悲哀。

“我說得出,就做得到。”起羽說:“只是,總是需要時間的,是嗎?”

她跟郭榮的一切,他當初在洛陽雖然什麽也沒說,卻看得清楚。他拉起她:“來,四哥請你去喝酒!”

喝酒喝醉了,昭壽背她回家。

倒在床上,起羽只覺得天旋地轉。

似乎吐了,又好像沒吐。蕊微來來回回幾次,先是幫她擦臉,接著換衣服,還餵她姜湯,她死活不張嘴……等到終於清靜的時候,房門又開了。

來人只張開一線,接著聽見老爹和娘在說話。

娘說:“應該是睡下了,幾日來折騰得,好容易睡下,老爺咱們別進去了。”

爹道:“讓我看看。”

她趕緊閉上眼。

過了會兒,又聽娘道:“這孩子,為別人的事,出頭得沒話講;碰到自己吃了虧,死忍死忍。”

“感情之事,難扯得清。”

“怎麽不是吃虧?我可不眼瞎,那郭榮明明是向著咱們女兒的,偏偏咱們女兒笨,鉆到她們圈套裏去。”

爹沈默了會兒,說:“你放心,我的女兒,不怕嫁不出去。”

娘頓一頓,笑:“不錯,老爺說法完全正確。”

起羽把被角往上挪了挪,擋住淌下的淚。

無論怎樣,她還有爹娘永遠站在她一邊。

接下來依然睡不著。

但自從醉酒夜後,起羽想法通多了,她不急,急也沒用,再說晚上睡不著也有好處,可以聽到很多白天從不曾細心去聽的聲音,譬如風的聲音,雨打樹葉的聲音,花兒靜靜開放的聲音……

她愛上了游湖。最喜獨自劃槳,那種帶篷的小舟,把船劃到湖中心,然後在篷子裏對月躺下,花滿渚,酒滿甌,仿佛又回到了那未曾有實體的年代,前世今生,今昔何夕。

靜謐神秘的夜色中,水的熱氣像薄霧一樣飄散著,空氣寒涼清新宛如□□之初,其實沒有實體那陣也挺好的,她可以跟湖中游來游去的魚一起,自由逡巡,直到盡頭。

而且,她不會為誰傷心。也不會有人為她傷心。

多好。

娘說她傻,傻得自動鉆進她們圈子裏去。

是的,她是自動鉆的,她受不住李夫人——呵呵,如今應該算皇後了——受不住她一拜。

所以她離開。

悄無聲息的離開。

見過不少離別,有的濃墨重彩,生怕世人不知。而她所奉行的離別,是不挑離愁、也不勾動人眷戀的。

離開就是離開,而且是徹底的離開。

從今以後,她不會再在意關於他的任何事,他的功也好、名也罷,甚至他登上那個位置,他既然有了她,那麽,就不該再多一個她。

這樣對大家都好。

她符起羽,別的沒有,總要有點氣度。

天色漸漸綻亮了,隨著最早的曙色出現在天際,她喝幹壺中最後一滴酒,就在半撐身懶洋洋坐起之際,她聽到了一種聲音。

那聲音由遠及近,由弱而強,如絲如縷,溫柔繾綣,回蕩在深藍色的月亮與尚未褪盡的星辰織就的蒼穹,杳如天籟。

是簫聲。

仿佛天地之間的一切都在應和,在這種悠遠的曲聲中,天地間的一切都漸漸明亮起來,新的一天降臨了。

起羽抱膝坐了良久。

突然發現,想睡覺了。

這一睡,便睡了足足一天一夜。醒來的時候落羽守在她身邊。

“醒了?”她驚喜地道:“我趕緊去告訴娘!”

這麽興奮?

起羽覺得有點奇怪,落羽出去,蕊微進來,平素一向端莊的她亦是直望著她笑,起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有端起架子,問:“是不是有什麽事。”

蕊微但笑不語。

“快說!”

她可不喜歡兜圈子。

蕊微道:“恭喜大小姐,是喜事。”

“喜事?喜從何來?”

蕊微輕搖首:“這事呀,還得夫人跟您說。”

符家正廳。

符老爺與張夫人坐在正首,兩位姨娘侍侯一側,下首是符大小姐。

家庭會議已經開了小半個時辰,還是未能取得統一意見。

金姨娘有些不耐,執著紈扇扇風,道:“大小姐,你可別犟了,就說說咱們跟他們家,是門第不配呢,還是家私不配?再說你也不是沒見過李家大公子,那是有名又有風度的人物,難道還委屈了你?”

起羽懶得理她,只是不哼聲。

“婚姻大事,憑媒說合,父母作主,三茶六禮聘定。”金姨娘道:“再說大小姐也不小了,十七整,一般姑娘家早當娘了!”

“是呀是呀,”符老爺接話:“丫頭——”

“反正不行!”

“唉喲,真是說得我的氣上來,”金姨娘冷笑:“誰家女孩兒像你這樣大方,說得出的?”

“我說得出就說得出,難道連不願意也不許說聲不成?”起羽站起:“反正我不想嫁!”

“連李家這樣人家都不嫁,敢問大小姐要嫁怎樣的?哦我聽說過——”她眼睛一溜溜轉動,突然想到:“陳摶老神仙曾給大小姐面過相——”

“行了你有完沒完!”起羽起立,“我不想聽!”

她奔出去,金姨娘面色尷尬,張夫人與符老爺對視一眼,張夫人嘆息:“我再去勸勸罷。”

“娘,你是知道的!我……這個時候……這個時候讓我出嫁!”

起羽一屁股坐到太師椅上,攤開手腳,拿起手邊蘋果惡狠狠咬一口:“哪個混蛋提的狗屁主意!”

張夫人過去,把女兒的腿並好,“女孩兒家,又是長大的了,可不許再這麽沒形沒狀。”

“所以嘛,我還不夠格呢,嫁給誰誰肯定都不滿意啊!”

“這是借口。還有,那些個粗話也不準說了。”張夫人坐到旁邊,語重心長。

“娘,我不想嫁人,誰都不想嫁!”

“娘也舍不得。”

起羽立刻涎臉:“那就不嫁了行不行?”

“不行。”

“娘!”

“其實金姨娘說得有道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娘留你,你以後就得怨娘。”

“不怨不怨,保證不怨。”

“真還是個孩子。”

“要是永遠不長大就好了。”起羽嘆氣:“要不,起碼等過了這陣,娘,您知道,我現在真的一點心思都沒有。”

張夫人握住她手:“我知道。”

“那您還——”

“因為是李家提的親。”

“咦?”

“如果是別家,娘當然不會那麽快同意。可是正因為是李家大公子,在洛陽,娘看得很清楚,他待你,很好很好。”

“他那是大哥對小妹妹呢!”

張夫人搖頭,笑而不語。

“娘,真的!而且我對他也談不上那種——”

“阿起,你要相信娘,娘不會看錯人。”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我喜歡的人不是他啊!”

起羽急得跳腳。

張夫人卻穩如泰山:“女兒家總當自己千寵萬寵,其實,這世上若有一人,肯真心疼你,便已是至大福氣了。”

起羽楞住。

“娘把你交給他,娘放心。”

起羽再度來到湖邊。

月色與星光將草地點化得像水一般柔和,涼風習習,景色空曠,她走到拴舟的地方,卻沒有解繩,而是半挽起裙擺,脫下鞋拎在手中,走進水裏。

水沒上腳踝的時候,她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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