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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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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把油燈點上咱們做飯!”

油燈是奢侈物件,但起羽每天回來得晚,非用不可,不得已,弄了個破碟子兒當燈座,想盡辦法從老陸那裏討點膏油,然後自己割了點布條兒撚著當燈芯,潤了潤,點著了,弄飯時借著微光匆匆做好,然後搬到院子裏借著月光吃,每次就用那麽一會兒,可起羽還是覺得膏油費得特快。

窯裏面的活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即使一個平凡無奇的碗,出來也不容易,先搭胚,搭胚先混泥,泥要細選除雜揉勻調和;還有使釉,使上去一個樣,燒出來一個樣,簡直不可捉摸。起羽有次看阿芳明明點朵花,出窯後,變成了一大片繁密的雪點,或者畫條魚,出來魚沒了,影影綽綽成了釣魚的人影……大家哄堂大笑,這也是枯燥而繁重的生活中僅有的一點樂趣而已。

一天起羽正在整理匣缽,手頭這批匣缽用了很久,她想有些該挑出來換新的了,不然恐怕體酥而倒窯。但轉念一想這些事老陸應該知道,自己會不會有多管閑事之虞?又一想老陸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還是跟他說說的好……躊躇來去,乍見梁婆婆出現在場邊,肘彎裏挽著個籃兒,滿臉焦急,正朝她招手。

她放下手中沈重的缽子,拍拍塵泥,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婆婆,你來了?”

“快快快,快跟我走!”婆婆扯她。

“怎麽了?”起羽驚詫。

“我摘了點兒白菜到你家,你兄弟不見啦!”

“阿?”

“可不是,我前前後後都找遍了,半個人影沒見著!快走吧!”

起羽懵懵點頭,還有點兒不敢相信。

“餵餵餵,老婆子,你在幹什麽?”老陸攔了過來,“這還上工呢!”

“上你個頭的工!她家傻兄弟不見了!”

起羽說:“是,大爺,我得先回去。”

“回去?你說回就回?”

婆婆道:“陸老頭你又喝高了吧!她家兄弟腦殼有病,萬一出了什麽事——”

起羽這時才真正焦灼起來:“我馬上去找他!”

“你走,今天的工錢就沒了哇!”

起羽腳步由慢變快,不甩他。

“餵,等等,我話還沒說完吶……”

起羽和婆婆把他扔在身後。

兩人分開兩頭,一個往西,一個往東。起羽挨家挨戶問詢,經過傘鋪、簟子鋪,平日並無人聲的鐵匠鋪和豆腐坊也搜羅一遍,然後是谷堆裏、水井旁、槐樹後,再沿著縱橫交錯的田埂轉了一圈又一圈,大家都說沒見過郭榮。

眼看日頭漸漸黯弱下去,梁大娘關了鋪子,也參與到找人的行列。三人碰了頭,分開,再碰頭,再分開,第三次碰頭的時候,梁大娘說,村子裏肯定沒有,不如到村外去。

起羽說:“他跑不了這麽遠。”

梁大娘說:“可是姑娘,咱們又有什麽法子呢!”

起羽無言,不敢深想,唯有點頭。

因為太累,婆婆在兩人勸阻下先回醬鋪歇腳了,起羽與梁大娘繼續,一路尋一路喊,希望能有回應,正這時,起羽眼尖,看到她平常捉魚的溪邊有三個人在糾纏,其中一個突然照著另一個就揮了一拳,被打的那個沒有防備,一個趔趄後仰,倒在地上,起羽看清,被打的那個正是郭榮!

她二話不說,管他是誰,操起旁邊一根臂長的樹枝掄起來就撲,“餵餵餵!”原來打人的那個是老劉,斜地裏沒料到她冒出來,一時沒法擋,最後只有雙手抱著頭,連連後退,阿月本來攔著她丈夫打人,現在變成攔著不讓她丈夫被人打了。

“你給我一邊去!”起羽瘋了似的,阿月被她狠勁鎮住,再不敢阻攔,直到起羽打累了,停下來,呼呼直喘:“別以為我家沒人!”

老劉蜷臥在地,唉喲唉喲,阿月這時才敢近前去扶他。

梁大娘在一旁同郭榮亦被這一番風急雨驟搞得有點回不來神。

“他變成傻子,還帶傷,你好好兒一個,你有臉欺負他!”起羽罵。

老劉唉喲唉喲。

“說,到底怎麽回事?”

老劉唉喲唉喲:“你、你這潑婦——”

起羽揚起木棍,老劉尖叫一聲,躲進媳婦懷裏。

阿月擡起一只手臂:“姑娘,你別打了,是我們不好——”

“你這小賤婦,你還幫他說話!”老劉一下子跳起來,朝阿月就是一腳。

阿月捂住胸口,匍伏在地。

起羽說:“老頭,你瘋啦!”

梁大娘也是不解,趕來扶起阿月:“老劉,有話好好兒說,外面人也打自己人也打,幹嘛來著?”

老劉捂住滿頭包,手指阿月:“你問她做的好事!”

“阿月?”梁大娘驚訝地。

“我、我——”阿月偷看郭榮一眼,等起羽掃過去時,又趕快避開了。

起羽被這一眼瞥得發毛,但這種事女人有天生的敏感,不是什麽希奇事,回頭看看還坐在地上的郭榮……不會吧!

明明他變傻了呀!

但,仔細一想,整個村裏沒有一個少壯男人,雖然郭榮瘦得厲害,行如稚兒,但從外表說,眉目不改英俊。

而阿月本身是一個正值綺年的女郎,兼且花貌,可是他倆什麽時候勾搭上的?

難道那小子裝傻?

起羽不由露出陰險的笑容,朝郭榮轉頭,郭榮還是那副木木的表情,起羽盯他半晌,洩氣,那邊老劉對梁大娘說:“這小賤婦,天天塗脂抹粉往那傻子家裏跑,開始我還不知道,直到前天我早收了網回家,沒找到人,我尋了半天,你猜她做什麽好事?正給他量衣身!那股浪勁兒——你說我該不該收拾她!”

梁大娘瞅著阿月,阿月咬著下唇。

起羽嗤道:“量衣身!郭——我哥才不會讓人隨便靠近,你別說些有的沒的,亂編排。”

老劉張口,她又搶道:“再說阿月到底是你媳婦兒,你這樣說還要不要臉面了?”

“她不要臉面,我要什麽臉面!”老劉呸一聲,“就是因為你家傻子還知道避,她呢,貼著上!”說著來氣,又是一腳,阿月終於捂住臉嗚嗚哭泣,梁大娘這會兒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好說:“這些事你回家裏面去說。”

起羽說:“就是,你管好你家的,幹嘛打我哥?”

“我是實在氣不過!昨天我故意提前,一看,她把家裏存的做棉被的布正獻稀罕呢!今天,又唆著來這溪邊,哼,”他瞟了郭榮一眼,“看長得人高馬大,幸虧是個傻子!”

起羽一聽,狠狠盯了他一眼,老劉犯悚,不自覺後退了退:“怎麽啦,就是個傻子嘛,你自己也這麽說。”

“哼,不錯,他是傻子,我不高興時我自己怎麽說甚至怎麽罵都行,可要是別人說他半個傻字,我都不幹,你,明白?”

她煞氣逼人,老劉不由點點頭。

“你打了他,我打了你,算是扯平了,你們走吧。”

不知怎麽老劉阿月梁大娘竟覺得她發號施令似乎理所當然似的,甚至比岑夫人還有架勢,三個人走了一段,老劉才反應過來:“嘿他奶奶的鬼迷了心竅了!我老劉居然吃個小丫頭的虧!”

等他們走不見,起羽才將手中的木棍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這時,她方感覺兩腿像斷了似的,饑餓隨之湧上,腹中呱呱如鼓捶。

郭榮從頭到尾維持著被打時的跌坐姿,此時正一眨不眨的看著她,月牙升上,而他黑色的眸子仿佛落滿了星。

“唉,沒想到都這個樣子了還能惹這種事,”起羽對他說,“真不讓人省心!”

他不說話。

起羽推他一下,“說你呢。”

他探究似的偏偏頭。這個動作帶了點從未有過的孩子氣,起羽想起他以前總是不動如山的樣子,疲累散去不少,苦笑道:“真不明白那個阿月怎麽巴巴的跟你說話的。好啦,咱們回去吧!”

她拍拍衣裳站起來,“唉,今天咱們又要餓肚子了。”邊說邊把手伸給他,“走吧。”

她原意只是拉他起來,他也確實把手伸給了她,這在兩人已是不小的進步了。可是更出乎起羽意料的是,他突然應了聲:“嗯!”

說也奇怪,打這天起,他就開始漸漸的說話了,先前是一個字、兩個字,後來就慢慢蹦出短短的一句話,起羽越發肯定他不是變傻,只是像一下子回到了幼兒時期,什麽都要重新開始學。

但他還是不肯讓人親近,有次起羽見他久沒有洗澡實在臭得不像話了,燒出一桶水叫他脫衣服,他不肯,起羽越使勁去拽,他越躲得遠,後來實在沒辦法,起羽回房轉了一圈,出來後趁他不註意從背後直接一棍,郭榮倒地,然後她就像之前他昏迷時候那陣一樣,拿濕布毛巾給他擦了——當然關鍵部位沒敢動他的。

但弄完之後起羽生了氣,郭榮醒時明顯感受到了這點,她不瞧他不理他也不喚他,吃飯的時候也不給他遞筷子了,他等了半天發現她自己開吃,快吃完了也沒擡頭,他只好自己拿筷子了。

這天不用出去,天氣漸漸變涼,窯裏的工一天比一天少,可能過完中秋就會暫時停止——這也是造成起羽突然之間鬧脾氣的原因:沒活幹,意味著餓肚子。而且天氣越來越冷,茅屋四處透風,她從沒覺得即將到來的冬天這麽可惡過——她蹲在院子裏拾掇那些剛種下去沒多久的蘿蔔苗兒、茄子苗兒、草藥葉兒,然後猛的拔雜草。郭榮站在她身後一丈遠外看著她,起羽當作沒看見,一直拔啊拔,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她蹲得累了,站直捶了捶腰,接下來去劈柴,這陣子因為劈柴她的手磨起了繭子,一開始一碰就疼,時間久了繭子厚了也就好了。她拖出裝柴火的筐子,把一根根木塊劈成細木條,這活兒大約又花了一個時辰左右,然後起羽悲從中來,把斧子一扔,坐倒在地,臉捂在膝間。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重新擡頭把眼淚抹幹,眼角縫兒忽然看見郭榮的影子在一點點靠近。她的心突突跳,不知他要幹什麽,一剎之際竟然不敢仰首了。就見那影子蹲下來,爾後輕輕的、卻又是有分量的一雙手圈住了她。天啊,他他他……他的腦袋倚在了她背上!

她一動不動活勝僵屍,但他再也沒有其他舉動了,直到日頭漸漸從西邊落了山,起羽維持著一個姿勢累了,才偏偏頭看向他,一看,他閉著眼,睡著了。

☆、糖炒栗子

起羽再一次來到裏長家門外。

這次出來的不是孫婆婆,是另一個梳著圓髻的婦人,大約四十來歲。

“你找哪位?”態度甚是和藹。

起羽說:“我想求見夫人。”

“有事嗎?”

“呃——”沒等她把話說完,門口施施然來一山羊胡老者,婦人迎上去:“王大夫,你來了!”

那王大夫頷一頷首。

婦人道:“夫人已等候多時,小姐不知怎麽回事,眼睛上火,也不知吃了多少藥,都不見下去,如今更是睜都睜不開,連飯也不吃了!”

王大夫慢吞吞說:“上火小癥,無需著忙。”

那婦人明顯很急,可嘴裏連聲應是,迎著大夫進門,看見起羽候在一邊,說:“先在這候著,等夫人見完大夫再說話。”

起羽問:“小姐是害了火眼嗎?”

婦人說是,然後就領著大夫進去了。

起羽想了想,她記得曾經在溪邊看過秦艽葉子,也許可作敲門磚。主意打定,她看一眼岑家高大的圍墻,然後往村外奔去。

費了半天找著,又奔回來,剛要敲門,門自動而開,孫婆婆站在後面,正要出門的樣子。

“你來幹什麽?”她訝問。

“我——”起羽退一步,揚揚手中的秦艽,“我聽說小姐貴恙,用這種葉子浸透水覆在她眼皮上,會清涼許多。”

孫婆婆直直盯她,起羽後悔跟她說了,應該等那個圓髻婦人才對。

果然,孫婆婆冷笑一聲:“窯場裏的活不好好幹,成日想些拍馬的主意!回去幹活吧,小姐有王大夫專門開藥,誰敢用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可是婆婆,真的很管用的——”

孫婆婆轉身把門關上,“走不走?”

起羽無奈,下了臺階,磨蹭著,誰知孫婆婆看出來,“你這丫頭不死心是吧?走走,有空在這兒磨,跟我一起收租去!”

“收租?”

“是呀,你以為咱是窮吃白飯的?再說了,村裏的地,一畝裏八分都是咱岑家的;季季西陵來船,還不都是為了跟咱家作生意?”

西陵來船?起羽對這個有興趣。她了解過了,如果要出這個村,四周高山險阻,自己又不識路,又雇不起村裏的驢,想單靠兩條腿——那是絕對的不可能;唯一出路,是聽說每春夏秋三季季末,從上游一個叫西陵的鎮會有船過來,交換些村裏的農作物,還有岑家的瓷器及遠近聞名的繡鞋等等。這裏四處不通,也不知外面形勢,只有到了西陵,也許還有點辦法想——當然前提是,她要攢夠兩份上船錢。

為了多了解西陵情況,她一路跟著孫婆婆聊,不知不覺到了一戶姓塗的人家,守籬笆的黃狗叫著,一個黑黑的婦人迎出門,身上卻不知怎麽沾了許多白絮似的東西,她拍著:“啊,孫大娘來了,快請屋裏坐!”

孫婆婆說:“彈棉花吶?”

“是啊,來,快屋裏坐去。”

“甭,看這架勢屋裏到處都飛著絮兒吧,叫我進去,不是嗆死我?”

“那我給您搬椅子出來。”她回堂屋裏,把唯一一把交背椅挪過來了,又準備去沖茶,孫婆婆一邊在椅子上坐下,一邊說:“得,你也別辛勤你家那點茶末子了,渾黃渾黃的,都不知什麽味!”

塗氏尷尬的笑笑:“那行,我給您老倒杯水。”

“盞子洗幹凈點!”

“哎,哎。”

起羽立在一邊,左右觀察,這家是五間屋,白墻,泥灰剝落,有兩間掛著鎖,應該是沒精力打理吧。

門口的黃狗又叫喚起來,緊接著一個約摸六七歲的男孩子挑著一副小小籮筐出現,他喊:“娘,今天撿了很多糞!”

“放竈間去。”塗氏的聲音傳來,小男孩應著,乍然看見孫婆婆,似乎感到畏懼,低頭溜過去了。

“哼。”孫婆婆哼了一聲。

“孫大娘,喝水。”塗氏出來,“這位姑娘,喝水。”

起羽道謝,塗氏驚訝的看她一眼。婆婆說:“得了甭瞅了,她不是咱家的。廢話少說,今年該收你們家的麥子都備齊了沒?”

塗氏停了下,才開口:“年中時候您也不是不知道,我生了場病……”

“那我可管不著,你佃了三畝地,就該交三畝的租,要不,我跟夫人說說,減減你負擔?”

“別別別!”塗氏連忙道:“做肯定能做,我這陣子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還在地裏,不就為了把租繳上?”

“今年雨水陽光好,要加租嘍。”孫婆婆不輕不重吐出一句。

“啊?”塗氏臉色變得煞白。“大娘,天可憐見——”

“不止你一家,戶戶都要加的,你要是不想幹,早早兒跟我說了,老劉家的還再三托人跟我講他打漁收成不好,正盼著分上兩畝服侍熟了的地吶!”

塗氏臉色益發白了幾分。

“現能交出幾擔來?”孫婆婆又問。

“……”

孫婆婆見她搖搖欲墜的模樣,心想不是病還沒好吧,但租不能不收,逼問:“不會一擔都交不出來?”

“大娘放心,”塗氏咬牙,“我只是還沒曬好,您過兩天來,準有。”

“好,這可是你說的,”孫婆婆說,“到時候交不出,可別怪我欺負你孤兒寡母。”

“哎。”塗氏低頭。

出了門,起羽張張嘴想說什麽,回頭一看,那小男孩子從竈間跑了出來,依偎在他娘懷裏——她又看看孫婆婆,終於嘆了口氣。

跟著孫婆婆跑了幾家,不管交得上交不上的,各家都小心翼翼陪著笑臉,起羽第一次知道原來收租是這麽個威風的活兒,也第一次知道原來農戶一年忙到頭,最後卻連年都可能過不去。這也是他們一生的寫照:如牛如馬的賣力氣,時時刻刻受欺辱,到死後,連葬處也沒有。

“再苦,也得撐下去,”孫婆婆像看透了她在想什麽,“這世上,有幾個人是好過的?”

“只要,”起羽斟酌了下:“只要婆婆手指縫裏松點兒,他們不就好過很多麽?”

“我松動點兒,誰又來給我們松動?你以為咱們這種大戶,上面沒人盯著?告訴你小丫頭,都一樣!一層剝一層,得罪了那些官府老爺,可不是沒地種了這麽簡單,還得蹲牢房吃大獄,整個家都跟著遭殃!我看你是沒進過那些陰森森的地方,說了你也不懂。”

起羽不語。

“好了,該回去吃飯了,下午繼續。看你跟我走了一上午,走,領兩個饃去。”

饃!起羽吞吞口水,那可是幹糧啊,她跟郭榮吃了多少天稀的了?但是,為了以後更多的饃——

她把一直拎在手中的秦艽葉子遞過去:“婆婆,我不要饃了,要是方便,你幫我把這個帶給小姐敷吧,這是家鄉一個土方,見效很快。”

孫婆婆探究的眼神睇了她好一回,終於說:“行,我就幫你一把。”

果然被她看穿,起羽摸摸頭笑。

砍一根竹竿,當做釣桿;一個繡針彎成的鉤,就是魚鉤;一根納鞋底用的繩子上上蠟,就是魚線。再找來一根雞毛拴在線繩上,當做魚漂。

第三天的時候,工散得早,看看餘暉猶存,起羽拉著郭榮到溪邊釣魚。

她自己逮魚逮得不好,釣就更沒耐性,但某一次奇跡般的,她發現郭榮竟然是釣魚高手,從找出蚯蚓,到穿上魚鉤,他只看了一遍,然後準確無誤的做來,然後一臉平靜從容的坐下,然後,就見魚居然一條一條上了鉤!

“今天多釣一點,看能不能做些魚幹,要不然咱們這個冬天真的沒法過了。”起羽一邊挖蟲子,一邊說。

郭榮點頭,也不知他聽懂了呢還是習慣性點頭,反正盤腿一坐,紅蟲子一穿,魚竿就甩出去了。

為了曬魚大計,起羽今天也想試試,只是作為魚餌的蟲子們實在不配合,一個勁在她掌中扭啊扭,她要一用力呢,又把它們給攔腰掐斷了,流溢出粘稠的液體,墨綠墨綠,中間還夾雜著兩三星紅的血,膩死個人,起羽折騰了會兒,灰心的問郭榮:“在你手裏它們怎麽就那麽聽話呢?”

郭榮轉頭,看看,一個字一個字說:“我釣的全給你。”

“哈!”起羽樂了,“小子,沒白養你!”

郭榮手中微沈,扭頭看向魚漂,豈止魚漂,魚鉤都沈下去了,他利落往上一提,一道漂亮的弧線,但見一尾通紅的東西直向岸上飛來。

啪!落在草叢裏。

起羽跟過去,“餵餵,是條紅鯉魚!還很漂亮!”

郭榮低頭穿蟲子。對於已經上了釣鉤的魚,他再無興趣,她高興就好。

“餵餵,”起羽抱著那條魚過來,“你看,又大又漂亮,我都舍不得吃了。”

“那就不吃。”他說,重新把魚竿甩向溪裏。

“可也不行啊,咱們得填飽肚子……”

“那就吃了它。”

“餵,說吃也是你不吃也是你,到底吃還是不吃啊?”

(畫外音:拜托,明明是大小姐你自己在猶豫好不好,老欺負人家變傻的人……可憐滴郭榮同學,汗)

郭榮道:“你吃我就吃,你不吃,我也不吃。”

他滿眼無辜,起羽說:“不得了!會這麽回答,我看你很快就不傻了。”

一個聲音傳來:“把它放回河裏吧。”

郭榮還是一動不動,起羽轉頭:“阿月?”

隔了一陣子不見了。那次後,老劉把她送到了岑家當下女,意思是岑夫人管家很嚴,省得她出來招蜂引蝶。

瘦了不少,這是起羽第一感覺,眉間添了股幽怨的情態,在以前沒有的,現在看來,越發有韻味。

她略帶喜色的兩眼放光的望著郭榮,盡管只是個背影——起羽覺得她又可憐,又可恨,略擋了擋,問:“你怎麽來了?”

阿月這才看向她:“哦,是這樣,夫人請你過去。”

起羽心中一喜,“岑夫人?”

“是。”

“什麽事?”不過不用說肯定是那些秦艽葉子派上了用場,果然她道:“她說要感謝你提供的方子,小姐這兩天好得差不多了。”

“好好好,我馬上跟你走。”

低頭,看見手中還抱著的紅鯉魚,嘴巴張合著沒多少氣了,起羽說:“這個——”

“姑娘把它放生吧。”阿月說。

“為什麽,剛才你也這樣說。”

阿月忍不住瞅向郭榮,溫柔的說:“我們這兒有個說法是如果將每年釣到的第一條活鯉魚放回河去,就是行善,可以得好報。”

“哦?”

她頓一頓,從腰間荷包裏抽出一條紅絲線,慢慢走過來:“在放生的這尾魚背鰭上拴一根紅繩做記號,倘若第二年還將同一條魚打上來,就再拴一根紅繩;第三年照樣還拴一根。據說這種背上拴著三根紅繩的鯉魚,放到河裏,就可以跳龍門,一切人間的福祿財壽,就全召來了。”

起羽聽得十分感興趣,而郭榮仿佛恍若未聞似的,阿月不由有些失望。

“你說跳龍門,難道這條河通向伊水?”起羽問,那——難道此地離洛陽並不遠?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阿月說,舉了舉紅線:“你要綁嗎?”

“綁,當然綁!”起羽朝溪邊走兩步,將魚放到淺水中先讓它喘氣,手牢牢捉著:“要真有三次呀,我也不希罕什麽福祿財壽全召來,只要他的病能好就好了。”

魚暫時不釣了,起羽先送郭榮回家,換了套補丁稍微不那麽顯眼的衣服,跟著阿月來到岑家。

從側門進,轉過一間院子,入到一個不大不小的廳堂內。阿月讓起羽稍等,起羽點頭,她進去通報去了。

堂正中懸著一幅壽星梅花鹿圖,兩邊懸著對聯,前邊案幾上定窯瓶內插盈尺珊瑚一枝,右邊水仙一盆,悠悠散發著香氣。

“夫人來了。”

起羽連忙肅立,擺出一副恭敬的架勢,低頭,垂手,不久,一雙萬字回紋的藍舄出現在不遠處,起羽正要行禮,另一雙十分可愛的足尖鉤一對如意紫金勾的纖纖紅絲履也進入了視線範圍,起羽輕輕一福:“阿起見過夫人,小姐。”

那雙紅絲履一蹦一跳到來眼皮底下,“你就是娘親說的那個外地人?聽說你有個傻哥哥?”

“芳永,不許胡鬧。” 藍舄的主人出聲了,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有種因長年作主而顯得自然而然的平穩,接著她說:“不用行禮,是我該謝謝你的。”

“不敢。”起羽這才擡頭,岑夫人已在案幾右手的椅子上坐下,名芳永的岑家小姐站在她身旁,起羽看見了前幾日見過的那名圓髻婦人也在,在夫人後首,阿月在小姐後首。

岑夫人詳細問了她跟郭榮到此地的經過,又問他們生活,起羽正等此刻,想說請夫人給個活幹,盤算著怎樣開口妥當,這時一股香味從外面飄了進來,岑家小姐喜道:“糖炒栗子!”

話音未落,孫婆婆捧著一小笸籮出現,“夫人,塗家小子提來的,還算有些孝心!”

“我嘗嘗!”岑小姐跳過去。

“好嘞我的大小姐,正熱乎著,趕緊吃吧,小心別燙手。”

岑夫人笑道:“你說人家有孝心,我看,是孝敬你的吧!”

“哎唷夫人,孝敬我還不就是孝敬您?再說了,老婆子手中這點子兒事,也是您賞的呀!”

岑夫人戲語她會說話,轉眼瞧到起羽,從笸籮裏抓出一把:“你也嘗嘗。”

“謝夫人。”起羽雙手接過。

不過是最簡單普通的糖炒栗子,可此時卻像得了大恩惠似。起羽想起以前在府中,炒栗層層講究,要是賜人,必用新荷葉裹上,系上紅纓繩,裏面摻著麝香——她還嫌得用指甲剝,通常只是放著玩兩天,根本想不起吃的。

這邊浮想聯翩,那邊岑小姐已經連剝了五六枚放入嘴裏,岑夫人正也要吃,突然岑小姐捂住肚子,痛叫一聲,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楞住,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還是岑夫人最先反應過來,抱住她滿地打滾的女兒:“芳永,芳永,你怎麽了?”

孫婆婆抓住阿月的手臂一個勁顫抖,阿月滿臉驚恐,圓髻婦人道:“還不去請王大夫!”

“芳永!”眼見女兒臉色泛出烏紫,岑夫人嚇得面無血色。

起羽一個箭步上前,到岑小姐另一邊,托起她下巴,扳開她下顎,把一根指頭探進她的喉嚨,岑小姐哽了一聲,隨即嘔吐。

起羽眼睛一亮,朝夫人道:“趕緊去弄一碗淘米的水,把生綠豆子搗碎了,端一碗來。”

岑夫人點頭,朝圓髻婦人道:“闕媽媽,你去。”

“是。”闕媽媽疾步出去了。

起羽把岑小姐半扶起,重重拍她的背,岑小姐又陸陸續續嘔吐一些殘渣出來。

其他人都動彈不得,只瞪著起羽和痙攣發抖的芳永。

不多會兒闕媽媽返回,將雜了綠豆的米湯送上,起羽給芳永連灌幾口,芳永恢覆了點兒意識,雖然難吃,好歹吞下了,等王大夫趕到的時候,她已經在湯的作用下催吐了約小半個時辰,甭說剛才吃的那點板栗,就是午飯也吐得差不多了。

“已經無事,”王大夫把把脈說,“就是虛了點兒,好好休息即可。”

岑夫人這時才總算把一顆心落地,讓阿月將小姐扶回房,轉頭瞪向孫婆婆:“怎麽回事,孫媽媽!”

一語雷霆萬鈞,孫婆婆撲通跪下:“夫人,不關我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哇!”

“不關你事?不是你的糖炒栗子,能讓小姐差點中毒?”

“那、那也是塗家小子他——啊我知道了,他這是要害我啊!他把栗子送給我,沒想到我送給夫人——我,我——夫人,您等著,我馬上去把他揪過來!”

夫人冷冷道:“用不著你揪,我派人去,你只管在這候著便是。”

“夫人,”孫婆婆急道:“您不相信我?”

夫人沒理她,轉而朝向起羽,換了極感謝的口吻道:“你一而再再而三救我家芳永,實在是緣分,看剛才施法,莫非你學過醫?”

真是天助我也。起羽點頭。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岑夫人說:“咱村裏只有王大夫一個大夫,請一趟不容易。不是我說,村裏大多人都看不起病,你要是——”

起羽道:“夫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雖會看病,但一無輔助之草藥,二無合適之金針,空有一身本領,也是白白浪費施展不出來啊。”

“這好辦,”岑夫人胸有成竹的說:“岑府雖則力微,但這些都還辦得到,包在我身上。”

起羽想,能不能直接給銀子?

作者有話要說:

☆、八月夜半

糖炒栗子事件的主因,是塗氏為了趕割麥子勞累過度,一病不起,小塗子把帳算在孫婆婆頭上,決定讓她給娘親陪葬。至於毒藥來源,某次他給別人放牛時看到有只兔子吃了一種草抽搐著死了,覺得好奇,就把那種開著碎花的草摘了一把,這次炒栗子時炒在了一起。

孫婆婆事後一身冷汗,岑夫人嘆息,倒沒追究,只對孫婆婆說了句:“狗急了也要跳墻,孫媽媽,你自己要好好想想。”

小塗子求岑夫人救救他娘,起羽想,這正是自己表現的機會,便說:“我來吧。”

岑夫人送她一套金針,藥草的話,可以告知闕媽媽,她會帶她到岑家庫房裏取。不過起羽覺得岑家所謂的庫房裏藥材也不多,而且看架勢岑夫人非常忙,也確實如孫婆婆所說,租子收了進來,不全歸岑府,她要計算清點,要上繳——其實岑府也就是一般的中等人家,只是在這村裏來說,已經鶴立雞群,算得大戶了。

將塗氏金針救活之後,她的名聲漸漸傳起來,接著診了一個兩個之後,慢慢的來看病的就多了,她其實盼的是錢,可村裏偏偏都是沒錢的主,不過山裏人樸實,要不送幾個雞蛋,要不兩塊蒸糕,總之絕不白看,一天兩天,吃的倒是不愁了,然後瓷窯也抽不開身去了。

這天阿芳過來,她腰間生了個癤子,說是多年的老毛病,以前找老王看過,吃了兩副藥不見好,也沒錢再吃了,但這東西越來越折磨人,現在幾乎天天痛,腰都彎不下去,問起羽有什麽辦法沒有?

起羽說:“你坐著吧。”

她拿了金針出來,阿芳從來沒見過這玩意,看著那麽長,碰一碰,又軟軟的,她不禁問:“這能戳到肉裏頭去?”

起羽囑咐她將腰帶解開,“試試便知。”

她說這話時帶著大夫特有的嚴肅神情,阿芳覺得剛才的置疑是不對的,連忙照做,覺得眼前這個人跟以前在窯場裏那個埋頭幹活的阿起大大不一樣了。

“哎,你真的不回窯場了?”她不習慣安靜,找話問。

起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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