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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呼:“敵軍遁走了!”

塔下開始有人擂鼓。

郭威親自披甲,下得塔來,麾動銳騎,登船殺入。晉軍見主將出馬,更加鼓噪,個個奮勇追敵,霎時只見青州兵個個哀呼著被砍入河中,滿江豎起鮮紅的郭字旗。

“君貴!”一艘船迎面駛來,船頭是張永德,戰袍染了不少鮮血,不過看他神采奕奕的樣子就知道那些血肯定是別人的,他大聲喊道:“君貴,我們贏啦!”

郭榮略笑一笑,卻沒有回答。

張永德從搭板上上來,走到他身邊,用肩膀撞了撞他:“怎麽,打勝仗還不高興?”

郭榮道:“我在想,楊光遠怎麽沒出現。”

“哦?”

“這次出動的人不少,他不會不關心,須知主將對鼓舞士氣是很重要的。”

“哈,哈哈哈哈——”張永德大笑。

輪到柴榮奇怪了:“你笑什麽?”

“君貴,你有所不知,那楊賊病倒了!”

“阿?”

一聲驚呼出自兩人之口,起羽趕緊捂住嘴。

郭榮若有似無地朝身後看了一眼,然後問張永德:“何病,緣何我們細作一直未曾探知?”

“不知道,我也是剛剛抓了個青州兵才知道的,那小子不小心說漏了嘴,說什麽‘要是我們少主疾好,哪容得你們在這裏囂張?’我一腳就給他踹水裏去了。”

“你要是問清楚就好了。”

“哎呀還問什麽,我們現在就趁著士氣去攻城,不正是快事一樁?”

“等等,你看!”柴榮突然指向岸邊。

起羽也一同看去。

十幾架弩機不知何時出現在視野中。

它們側旁,站著手持火把的青州士兵。

再後面,是精弓滑圓整齊黑色的鐵騎。

再再後面,起羽看見一人,身環甲胄,面貌似楊。

“他、他們——”張永德楞住。

“不好,趕快後退!趕快後退!”郭榮朝傳令兵喊:“趕快告訴將軍,快撤!”

張永德還張大著嘴巴:“他們這是要放火箭?”

“不錯,正是火攻!”郭榮一邊疾走一邊道:“秋陽暴烈,兩岸間蘆葦已枯,又值西北風起,正好乘勢放火,趁現在後面的還未到射程範圍,也許可以僥幸不被他燒個精光!”

“他媽的楊光遠!這小子真奸啊!奸到他奶奶家去了!”張永德一拍大腿,急忙趕上他:“我也去阻止前面的掉頭!”

起羽一動不動凝視著那個遠遠的、遙不可及的以至面目模糊的身影。

他右臂一擡。

連珠火箭紛紛如雨,前一刻還喜笑顏開的晉兵看著這從天而降的“禮物”大驚失色,尖叫掌舵掉頭,可後面的既然還沒退走,前面的又怎麽走得動?

火隨風猛,風引火騰,漳水化為火海與血水的地獄。

此後雙方都休整了很多天,但靜水之下是急流暗湧,如果不是因為堅持著要一定要見到老爹平安歸來的盼望,起羽早就厭倦了。

這晚她坐在營外的草地上,無意中望到月亮,發現它又亮又圓。

是哦,到中秋了罷?

捋了根草放在嘴裏嚼,猛聽遠處一聲怪響,好似天崩地塌一般,她趕緊站起,只見對岸戚城墻頭的守卒如騰雲駕霧般升上天空,伴著黑煙滾滾,起羽失聲:“火藥!”

黨進匆匆趕了過來,她問:“他們什麽時候又過了河了?哦算了,你也不知道。”

誰知黨進答:“大軍是天黑以後偷渡過去的。”

巨大的爆炸一聲又一聲,聲勢驚人,伴隨著這些巨響,可見城墻直往下坍塌,接著是鑼鼓喊殺聲,想必晉兵們開始攻城了。

喊殺震天,起羽說:“走,我們到岸邊看看去。”

黨進想只要不過河就沒危險,因此並不反對。

起羽邊走邊說:“原來郭榮這些天一直悶頭研究的是火藥啊。”

黨進點頭:“戚城已經督攻月餘,想來陛下有所催促,所以郭將軍不能再等了。”

“難怪這陣子夜夜有士兵潛動,是不是去鑿城墻了?”

“恐怕是的。”

起羽沈默,火光滿天。

漸漸近了,遙見晉兵們從城缺殺入,一擁而進,青州軍堵不勝堵,城門早已不管用。

起羽站在這頭望著那頭,一會兒道:“難道就這樣陷城了?”

黨進答:“這一仗大家籌劃了很久,而且卯足了勁,必然是我們贏。至於對方主將——”他當然知道她關心誰,想一想道:“只要瞅準時機,逃走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他不會逃走的,”起羽說,“像這樣被打敗,是他,不會逃。”

“那麽——”

“等等!”起羽突然眼睛一亮,指向城頭,“那是!”

黨進遠眺,但見一夥人上了城墻,率先一個獨臂揮舞著人高的青龍戟,銀袍鎧甲,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快,快去找只船來!”起羽叫。

黨進馬上明白了她要幹什麽,阻道:“大小姐,不可!”

“啰嗦!”

起羽懶得多說,四下張望,大船沒有,只有系著的小舢板,小舢板就小舢板,她沖過去,黨進想攔,起羽眉毛一豎:“你敢?!”

黨進說:“……我來劃槳。”

“嗯。”

兩人推板入水,劃了會兒後起羽道:“你別給我使名堂,趕快往對岸劃,要不你就自己跳到水裏去。”

黨進答應著。

“還磨蹭!你以為我不會劃槳是不是?我告訴你這陣子我別的沒學,游泳劃船這一塊可是專門練過了,再轉圈,再轉圈不單踢你到水裏,從此以後你也別再進符家的門!”

“大小姐,那個人真對你如此重要?值得你不顧危險——”

“啰嗦!”起羽吼:“快劃!”

楊光遠在墻頭結陣,晉兵越來越多,殺得槍折刀缺,尚未肯休。

鐵騎們一個個倒下去,矢刃俱盡。

楊瞻倒下了,邱濤倒下了,楊光遠猶揮舞青龍大戟,格斃晉兵數十人。

起羽終於奔到墻下。

“黨進,去給我找把弓。”

“大小姐要幹什麽?”

“救人啊!!!”

“萬萬不可!值此兩軍對壘之際,大小姐若助敵手,讓大家以後怎麽看待大小姐?”

“我不管別人怎麽看我!”

“那老爺呢?”

“你今晚專程跟我作對是不是?別管那麽多行不行!”

“即使大小姐可以拋開自己拋開老爺,即使大小姐能救得了東平王,可是大小姐仔細想想,救了之後呢?”

起羽仰起頭。

“救了之後怎麽辦?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大小姐不可能私放走他,而東平王那樣的人,一旦成了俘虜,且不說他自己情何以堪,朝廷難道會有什麽寬待?”

起羽覺得眼睛刺痛。

只剩下他一人。

他周圍的人個個戰死,無一生降。

可是即使只剩下他一人,他也竭力周旋。

銀色的袍子染滿了鮮血。

晉兵們一個個倒下去。

也許他可以趁著敵人稍微少時……

突然!

另一個人出現在滿月下。

卻見那人疾步如飛,腳不點地,高喝讓開。

一眾圍殺的晉兵如潮水般退出一條道路。

“是郭少將!”黨進道。

起羽一顆心提到嗓子口。

可是她沒有辦法。她就在一旁近在咫尺的看著他走向既定的命運,卻毫無辦法。

想哭。

郭榮如同一只矯健的鷹。

他邊跑邊將背上弓矢取下,拉滿,朝他的對手射出一支長鏑。

“不要——”

是誰撕心裂肺高喊。

射出的是一支響鏑。

一支到處,萬支齊發。

起羽眼睜睜的,就看著最後那個身影倒了下去。

滿月在天。

清輝耀地。

時值八月將半,月如蓮華,汴梁城裏,青州州內,洛陽廓郊,神州處處,家家戶戶皆去買月光紙,設月光位,向月供而拜,然後把紙焚去,撤所供之團圓餅,將其散分給家中每一個人。

……

一切都是圓滿的。

作者有話要說:

☆、橘盞雪人

下雪了,今年第一場雪,下得格外厚,格外長,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屋檐子下垂上了冰錐,泛著鋒銳的寒氣。家仆們把舊雪掃開,新雪隨即覆上,所以落羽帶著阿珍阿珠行來的時候,未免還是沾了絲絲絨花。

呵氣成冰。

阿瓊阿瑤見了四小姐,連忙從烤火爐旁邊起身,放下正做的繡活兒,一個去拿小竹笤子,一個去泡熱茶。

阿珍接過竹笤子先將小姐雪篷子掃了圍,才把雪篷子取下,阿珠掛起。

“姐姐呢?”落羽攏住杯盞暖手。

“回四小姐話,在內房。”阿瓊答。

“還是那樣?”

阿瓊輕輕點頭,停了會兒說:“奴婢們也不敢隨便上前打擾。”

“她發脾氣了?”

“發脾氣還好,”阿瑤快言快語:“可就是沒發,奴婢們才更加不知該怎麽辦啊!”

“阿瑤!”阿瓊斥她一聲。

落羽頷首,“我進去看看。”

“好好好——”

阿瓊卻欲言又止。

“怎麽了?”落羽望著眼前這個大丫鬟。自從阿璃嫁人後,娘就總感嘆府中再難尋一個使得心的婢女,倒是對這個阿瓊稱讚過幾句,她聽了,說喜歡調到身邊便是,娘卻總笑著搖頭。

阿瓊福一福:“主子們的事,奴婢本不該多問,只是……只是奴婢從未見大小姐這樣,還望四小姐……”

她更深的福了下去。

落羽若有所觸。

落羽進門的時候,第一眼就瞧見了她姐姐背對著她坐在紅木小圓桌前。

她走過去,“姐姐。”

起羽在剝一只大橘子,聞到響動不動,繼續慢條斯理把橘子剝完,橘瓤一瓣一瓣吃了,也並不招呼她吃,像不曉得她在身邊似的。吃到一半的時候,她不吃了,轉而將橘子皮做成一個橙色的小盞,落羽興起了好奇,不出聲,看著她做這些。

起羽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她往門口走去。

“姐姐你去哪兒?”落羽忍不住問。

外廂阿瓊阿瑤阿珍阿珠陡然見了大小姐,趕緊起立。

起羽也不掃眾人,徑直走到院子裏頭,把橘盞放到一邊,開始挖雪。

“大小姐我來——”阿瑤叫,阿瓊阻止了她。

阿珍阿珠剛入府不久,覺得這個大小姐好生古怪,不過關於符府大小姐她們早有耳聞,齊齊眼神詢問自家小姐要不要上前幫忙,落羽盯著那個背影,搖頭。

起羽蹲著,將挖出的白白凈凈的雪捏啊捏,捏成一個小小的雪人,眼睛是橘籽,鼻子也是橘籽。

她把它裝進小小的橘盞裏,進門,重新坐下,放在桌上,隔著剩下的半只橘子與它對視。

許久許久。

她念:“金香大丞相,兄弟八九人。剝皮去滓子,若個是汝人。”

慢慢地,她和雪人的眼裏,都流下了冷的淚水。

那時候落羽受到極大震動,第一次明白,她那看來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姐姐,憂傷起來,原是旁人根本無法明白、也無法企及的。

***********************

晉起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開運三年

“桑相國到!”內殿暖閣的太監打起門簾,同時望了望五短身材的桑維翰一眼,這位相國日日前來求見,今日終於給召見了。

桑維翰將衣服袖領掃視一遍,一切規矩,垂著手進了暖閣,皇帝正坐在花梨椅上,前面一盤金豆子,被他饒有興致的摩挲作響。

桑維翰行禮見上,皇帝往旁邊指一指:“坐吧!”

“是。”桑維翰倒退兩步,到了椅子旁,卻不落座,仍躬身立著,“陛下龍體可大好了?”

皇帝點頭:“若不是這突犯之疾,去年遼寇再次入侵的時候,孤早已騎馬叩關,再次把他們打回去了!”言語中不免有驕橫之氣。

時至開運三年初,開運元年那場“祖孫之戰”,以楊光遠兵敗被誅為終點,遼不甘心失敗,於開運二年入秋卷土重來,晉帝覆欲親征,偏偏染上重病,於是只好遣左調右,陣容大致與第一次相同:劉知遠在太遠扼守;主路杜威、符彥卿、高行周,三軍列陣相州、安陽、水南,為截擊計;另任李守貞、張彥澤出戍黎陽。

這仗一開始打得有點險,太原一路不知為何未能像上次那樣大展雄威,反而符李兩路配合默契,加上不怕死的英雄氣概,重創契丹,甚至差點就活捉了耶律德光,大遼皇帝被晉軍追得走投無路,騎著一匹駱駝狂奔回營。

接連兩次的大勝利讓中原人大大揚眉吐氣,皇帝並不再把他的“耶律爺爺”當回事,自謂英明神武身後無虞,加之病漸漸好了起來,樂得安享太平耽戀酒色,命四方貢獻珍奇,選嬪禦、廣宮室,多造器玩,崇飾□□。又命各道將貢賦統統改銀成金,笑語侍臣曰:“金質輕價昂,最便攜帶。”——後人即指為北遷預兆。

他寵愛馮後,愛屋及烏,馮氏一族日見發達,特別是其兄馮玉,專事逢迎,甚得主歡,竟升任同平章事,做起宰相來!皇帝更語群臣曰:“自刺史以上,凡所參奏,俟馮玉允可,方來見朕。”嗣是內外官吏,趨奉馮玉,門庭若市。桑維翰自看不慣此等行徑,早想單獨謁見闡明,一直被馮玉多番阻撓,直至出了件大事。

“滑州河決!”皇帝皺眉。

“是,已淹汴、曹、單、濮、鄆五州,百姓流離失所,呼籲可憐,不得不來請示陛下。”

皇帝道:“這也沒甚大不了,征周邊數道丁夫,堵塞決口罷了。”

“然臣恐怕各道無夫可出。”

“為何?”

“立春時陛下不是朝旨驅民為兵?”

“不錯,說起來,朕的武定軍籌備得怎樣了?”皇帝終於把手從金豆子中移開,現出幾分感興趣的模樣。

桑維翰暗自搖頭,“七萬數已齊。”

“好!”皇帝拊掌,自得一陣後,奇道:“這與各道無夫可出有什麽聯系?”

算他不笨,還想得到。

桑維翰道:“因戰連年,民生本就雕敝。為供武定軍,每七戶需出兵械供養一卒,百姓家中,有男人的多戰死,沒戰死的好容易回來,卻又被重新拉軍或征伕,剩下些婦孺老弱,如何供養得起?統共賣妻鬻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放肆!”皇帝一拍龍案,金豆子哐啷啷跳了出來,濺滿一桌一地。

桑維翰低首躬腰,面對將要承受的震怒,心雖驚,然意甚定。

門外太監從簾縫隙裏瞅了一瞅,不敢冒進。

“好你個桑維翰,朕一片大好江山,竟被爾等妄語,說得如此不堪!”

桑維翰不言。

皇帝想起上個月馮玉跟自己提及桑維翰入宮見駕不成,轉謁太後之事。這本已生芥蒂,誰知桑維翰非但朝見太後,兼且問皇弟重睿曾否讀書——這益是動了他心底禁忌,別的他都可以忍,唯獨這個,他是萬萬忍不得的。此番桑維翰直述條陳,分明是指桑罵槐責怪自己不谙萬民疾苦。他越想深去,馮玉暗指他有意廢立的字字句句越發清晰,恍如敲了一座警鐘。他更怒不可遏了,指著桑維翰道:“無視主上,冒犯君威,即刻捽去同平章事之名!”

桑氏罷相,舉朝皆驚,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鎮恒州的杜威因境內殘敝,又當敵沖,請表改調。晉主不許,杜威竟不受朝命,委鎮入朝——這簡直與造反無益,接替桑維翰進樞密院的為尚書李崧,入奏道:“杜公自恃貴戚,然禮法不可疏,他言境內如此,恕臣直言,亦是他盤剝過枉所致。臣又聞凡有虜騎入境,他竟任其縱掠,今番藐視上意,正當乘之入朝,降旨黜免,以茲警戒才是。”

皇帝想,他是貴戚,他的後臺就是朕,你這麽說,不是讓朕自掌耳光?因此面露慍色。

李崧道:“陛下若顧全親誼,不忍加罪,宜只授他近親小鎮,勿覆委鎮雄藩。”

皇帝道:“信國公與朕至親,你說話重了。不過是長公主前來相見,所以他家才入朝,你不必管。”

李崧無奈,只好退出。

宋國長公主是先帝之妹,今上之姑。她既歸來,皇太後先下旨了,要熱鬧一回,瞅著吉日,命外命婦們入宮小聚。

說起外命婦,指的是不屬皇宮內院的大官的妻子或母親,每遇重要節日,或冬至、立夏、立秋、立冬節氣,她們均要入宮問起居。這自然是榮耀,所謂掙一副誥封、一品誥命,須得授予了邑號,基本要靠自家男人得來,像符彥卿家張夫人、李守貞家魏夫人,本來沒有誥命,全因前兩次丈夫們在戰場表現突出,新近才提了敘封,一個授“國夫人”,一個授“郡夫人”,也正因此,才能趕上這讓人人心浮動的盛事兒。

五月初五,端午,宜祈福,出行,掃舍,喜神正南,財神正西。

宮內大宴。

汴梁宮殿,正門為宣德門,有宣德樓,左右東西兩掖,直通大慶門,升龍墀沙墀,為大慶殿。大慶殿正殿九間,挾各五間,東西廊各六十間,氣派恢弘,乃朝會冊尊號禦所。

當然命婦們進宮不會走這條道,她們從西邊西華門入,一路雕甍畫棟,朱欄彩檻,過了琉璃明瓦的集英殿,過了龍鳳飛雲的皇儀殿,轉需雲殿,來到曲尺朵樓的升平樓前。升平樓是宮中觀歌舞之所,流程她們早已熟記在心,先在此覲見太後,欣賞歌舞,然後回集英殿聚宴。

便見穿著直領大袖衫、頭插金翠花鈿、頸部掛豐盛珠寶項鏈的外命婦們乘著華麗的馬車而來,馬兒背著鎏金鞍鐙,五丈河畔春光爛漫,望之錦繡如雲。

伴著吉祥悠揚的樂曲聲,太後與宋國長公主在升平樓接見眾婦,在張夫人上前的時候,見到她身後跟著的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長公主喜道:“可是福氣!快上來讓我瞧瞧。”

張夫人一一介紹,澪羽,沄羽,落羽。

長公主一個一個看將來,最後端詳到落羽,“喲,真真標致的女孩兒!”

她仔細將她周身打量,但見眼前少女瑩潔面龐,瓊瑤鼻,櫻桃唇,頭綰墮雲髻,一襲朱碧雙色散窠花的鵝黃錦裙,現出一層水碧綾裙,如一襲春波在身後搖曳。公主朝太後道:“瞧瞧,真是萬中挑一的人物!”

太後亦笑,向一直立於身右側紅衫額發插月牙銀犀小梳的少女招手:“還不快去見你母親跟妹妹。”

紅衫少女笑道:“早說了我這妹妹一來,大家都要靠邊站的了。”

太後道:“貧嘴。”

紅衫少女不是別人,正是符家大小姐符起羽。開運二年皇帝得疾,百藥不治,宮中有人提到王樸神醫之名,速速召其入宮,偏王樸雲游南方,萬般周折後說及他唯一關門弟子,見是女子,宮中禦醫自然不屑,好巧不巧太後得知,一聽是符家大小姐,不知怎麽竟一力保承,讓她試著治治。起羽所施為針,配合著藥方服來,皇帝居然漸漸好了,太後又以自己常犯頭風,封起羽為禦前女官留在宮裏,太後有旨,誰敢不從,轉眼起羽在宮中已然待了大半年。

起羽拜了張夫人,落羽上前:“姐姐。”

澪羽沄羽亦來行禮。

長公主似乎十分喜愛落羽,拉著她手問:“可有些什麽愛好?”

落羽答:“書畫琴棋都會得一些。”

“那已十分好——”

話音未落,司禮太監報:“皇後娘娘駕到!”

眾命婦一聽,連忙按各自位置站好,太後道:“她怎麽來了?”

香風陣陣,先行八位宮女執拂、執扇裊裊而來,接著一位麗人款款步出,杏黃鳳紋金穿花枝鮫紗帔帛,蹙金纏枝牡丹石榴紅錦裙,頭梳驚鵠髻,側簪鏤花的金步搖隨著移動而不斷顫動明滅。命婦齊拜:“參見皇後娘娘!”

馮後左右一掃,笑盈滿面:“平身。”

太後端坐不動,長公主起身下座:“皇後娘娘來了,娘娘萬福。”

“長公主不必多禮。”馮後虛扶她一扶,朝太後斂衽:“母後千歲。”

“起吧。”太後揮揮手。

本是長公主坐太後左邊,這會兒她連忙讓座出來給皇後,自己往右邊坐了。皇後朝眾人道:“今兒端午,粽子想來集英殿必備著,難得各位入宮,本宮叫人準備了香囊,插艾懸蒲,避邪驅瘟,本是同樂的事兒。”

眾夫人再拜謝恩,皇後叫宮女將香囊奉了上來,齊齊一排大檀木托盤,上面以五色絲線扣成的香囊作各種不同形狀,結成串串,形形□□,玲瓏可愛,放鼻下一嗅,亦是清香四溢,想來除朱砂雄黃外,還特意配了香藥。

魏夫人選中一個,禁不住道:“宮裏的東西就是不比外邊,娘娘太有心了。”

馮後聞言而笑,太後暗道她收買人心,不想理她茬兒,朝長公主遞一眼。長公主知太後心意,將手上香囊放下,重新拉著落羽聊兒:“剛才說的裏面,哪個最擅?”

起羽道:“她最最擅長的,偏都不在裏面。”

“哦?”這一插話,卻將眾人目光都吸引過來。

起羽本是想避開馮皇後,所以才接的話,如今見適得其反,倒不想多說了。

太後顧她,故意不理聚在馮後身邊的眾人,單跟她道:“你妹妹最擅長的是什麽?”

馮後亦睄過來,起羽不得不答:“跳舞。”

太後一聽,朝馮後看一眼:“噫,皇後亦擅此技哩。”

張夫人一直關註女兒這邊,聽了忙道:“小女是自得自樂,豈敢在皇後面前獻醜。”

太後示意落羽到她身邊,頗為慈愛的問:“都會些什麽樂目?”

“回太後娘娘話,唐十部樂皆有涉獵,只是不精。”

“十部樂皆會?”長公主訝呼,“喲可了不得!”

澪羽性子快利,道:“便是那些外來樂舞,如西涼樂、龜茲樂、天竺樂等,也見她練的。”

張夫人咳了咳,示意澪羽不該多話。

馮皇後看來很大度:“既如此,倒該讓我們開開眼界才是。”

太後道:“近日有扶桑國使者前來,皇帝正說該怎樣招待,可會扶桑樂?”

落羽點頭:“見是見過的,不過舞拍節奏與我中土大不相同,十分緩慢,不曾學通。”

皇後道:“不必謙虛,只管將你拿手的獻一曲便是。”

落羽偷偷窺母親一眼,長公主在一旁催促,張夫人道:“承太後皇後公主不嫌,還不謝恩。”

“是。”如此落羽才敢躬身謝恩,道:“請容去換舞服。”

“去吧。”太後放行。

落羽又彎一彎身,去做準備。

長公主目送她離開,道:“真真是個可人兒!”

太後念頭一轉:“配了給你家老三可好?”

“哎呀太後真是說到我心窩裏去了!”長公主掩嘴,“我家弘璉,向來目光高,這戴冠之禮行了三四年,媒婆也不知拿來多少姑娘小姐的畫像,皆不中意,這若是……”她朝向張夫人:“只不知府上——”

張夫人尚未答話,起羽心說要是杜弘璨倒也罷了,杜弘璉那小豺狼?絕對不行!她強勢插入:“太後,忘了件事兒跟您說,昨日陛下還遣跟前內侍來問,宮名可擬好了?”

太後說:“又問?”

長公主問怎麽回事,原來年初時皇帝命有司為皇太後另建新宮,太後表示不必花費,商來討去皇帝謂既是為太後造殿,便以太後意思為主,詔先以皇儀殿權作太後宮,如今正修飾擴建中。

“既作了太後之宮,那以前的名字是萬不相配的了,陛下可有賜名?”長公主問。

“說的不正是這個,”太後道:“挑了一堆兒名號讓哀家選,無外乎慶啊壽啊寶啊慈啊的。”

“太後居尊,正配這些詞兒呢!漢時立名,我記得大約是長樂積慶,”長公主道:“太後覺著哪個順,就用哪個。”

“你素來主意多,倒幫哀家擬兩個聽聽。”

“喲,這太擡舉我了!”長公主睇到皇後,這兩年皇後外戚勢大,杜家也算外戚,兩家自然免不了磕磕絆絆,恰太後與皇後有隙,她自然選擇太後這邊,裝不經意道:“皇後也合著參詳參詳才是啊。”

馮後尷尬笑了笑,沒說什麽,正逢殿門口出現一個身影,她移目望去,饒自詡天仙化人,這回,也要感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

只見那人身形窈窕,覆滿折枝薔薇與流水銀線的錦綾拖裙如流雲搖曳,黑發若雲,鳳尾菊的修長枝條穿插綴落其間,金黃印著漆黑,兩者一同瀉到地上,閃出一片輝煌奪目的亮點兒,活生生一扇艷麗動人的鳳尾——只這亮相,便將全場震得鴉雀無聲。

作者有話要說:

☆、削耳風波

弦鼓一聲,雙袖揚起。

落羽擡手擺了個勢。

光線透進來,那手便如一朵纖巧的玉蘭,手指間金光隱隱,像是金酒的液光灑在羊脂玉酒杯上,那麽潔白,又那麽純凈。

高高在上的皇後倏然覺得自己老了。

她不是不曉太後的心思,太後要拉攏杜家、太後對於符家長女的期盼、那個一直暗地裏流傳的讖言……她沒有辦法,她只有扶植自己的娘家,只有小心翼翼的陪侍君王,不敢惹他有一絲不開心。

可是,在這樣絢麗奪目的人兒面前,她什麽都想不起,她只想起她流逝的青春。

那時,她也吹彈可破,她也明眸如水。

樂曲悠揚,落羽反腰貼地,柔軟婆娑,同時顧睫流盼,含笑去銜席上玉簪。

在她成功銜得的那一剎那,若非身處皇宮大內,眾人定轟然叫好。

飄然旋轉回雪輕,斜曳群裾雲欲生。

直到前往集英殿的路上,眾夫人還忍不住直拿眼兒往落羽方向瞟。

馮後沒有與眾人同行,她找了個名目匆匆走了,臉色不太好看,太後難得沒數落她,心裏自然知道怎麽回事。起羽對於皇後的走也松了口氣,不過這樣一來,長公主對要落羽做兒媳的事似乎更熱情了,一路拉著張夫人熱乎得很。

“姐姐。”有人輕輕拉了拉她。

回頭一看,是澪羽沄羽兩個。

“什麽事?”起羽看看太後,不著痕跡落兩步下來。

沄羽稍小,性格也不似澪羽直爽,只等姐姐做聲,澪羽不失她望的啟口:“姐姐,我跟你說件事。”

咦,起羽未免覺得奇怪,澪羽沄羽同母姊妹,有什麽話都兩個兒一處說,今天竟找上自己,所為何來?

她點一點頭,示意兩姊妹放慢腳步,等大家漸漸往前走四周人少了,便道:“說吧。”

澪羽絞著手指,現出一副躊躇的樣兒。

起羽這兩年大為沈靜,見此情景,也不催她,只是靜待。

澪羽把事情在腦中想了又想,方說:“是四妹妹的事。”

落羽?

起羽不由往胞妹方向看看,她正乖巧的陪在張夫人身旁,“她有什麽事?”

澪羽問:“姐姐知道不知道景相景大人家名喚玉樹的公子?”

景相是指景延廣,開運元年時因戚城不救之責被桑維翰參了一本,早不做宰相了,被派往洛陽當西京留守。他的女兒起羽是知道且皇帝生病期間還時不時見見的,就是那個景玉蓉,多年前賞花大會因美貌而被選入宮,做了當年還是鄭王現在是皇帝的妃子;至於他的兒子景玉樹?起羽努力回憶了下,應該不年輕了吧。

“他與落羽扯得上關系嗎?”

澪羽道:“姐姐聽我從頭說起。”

事情回溯到幾個月前的上元佳節,符家難得將幾個小姐都放了出去賞花燈,不料被在京城閑蕩的景玉樹碰見,一眼瞅上落羽,驚為天人,自道生平白混了半輩子,如今方碰上如此神仙人物——起羽聽到這暗唾,那是你沒見過秀峰,沒見識——一路在後尾隨,當時符家小姐們不明白他身份,加之落羽之容迷倒那些狂蜂浪蝶的事常有,俱不放在心上。誰料春寒料峭,落羽次日便受了寒,張夫人將她送到封禪寺靜養,景玉樹居然跟了來,自己不露面,先是請了大夫,阿珍阿珠不明就裏,讓他看了病,大夫才道明自己受景少爺派遣而來。正巧澪羽沄羽來陪妹妹了,反正大人不在身旁,落羽躺著,兩姊妹一時女孩兒心性,但看熱鬧,也不阻止。

大夫前腳走,後腳跟來珍脯坊的夥計,提來許多精美小食,一籠一籠,擺滿了半屋。兩姊妹想這夠花銀子了,十幾個人都吃不完,其中好些新奇得很,點著數著,須臾門外又有馬車聲,這次是雜貨鋪的,送來九連環等解悶之物,言給小姐病中玩兒。正好笑,接著又來人了,軟枕被褥,無不齊備。

起羽笑道:“也只有到了景玉樹這般年紀,才懂怎麽討好人。換了一般公子哥兒,不得這麽細心。”

澪羽道,這還沒完。黃昏的時候端著瓷罐的仆從出現了,罐子捂得嚴嚴實實,煲得極好的湯,說是給小姐養身子——兩姊妹玩鬧一天,這會兒覺得過了,搖手拒收,那仆從死活不肯,說還溫著呢,可別辜負我們廚娘蹲了半天的心意。

第二天大夫又來了。阿珍阿珠等兩位小姐吩咐,兩位小姐剛想開口,大夫就說了,只要病人好,可不比什麽都重要?

澪羽沄羽一想也是,這大夫昨日看過,今日落羽便說好很多,可見有其能耐處。而大夫每次診療時若聽見落羽偶爾提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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