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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嘆息。

楊姨娘乍喜,知她同意,盈盈一拜,反身欲朝外面跪下,金姨娘托道:“阿柳,你當真——”

楊姨娘看著澪羽沄羽,點了點頭。

金姨娘松手。

楊姨娘抹了抹發鬢和衣角,膝蓋一彎——

“剩下所有的,我都買了。”

她瞪大眼,一直提著的勁兒卸下,差點沒軟倒。

那個一身黑甲,沈穩如山,名叫柴榮的少年。

多日來第一次見到曙光。

是的,太陽還沒露臉,但擁出大牢的人們半點也不介意,不約而同的一齊仰視著那光輪即出之方向。

“娘,看,那邊好大的黑煙呀!”起羽叫道。

眾人轉移視線。

“那是皇宮——”

“玄武樓!”

“唐皇帝隨祝融氏升天了。”慕容延釗策馬最後經過這群人身邊,道。

“啊?皇帝死了?”

總計後唐,自莊宗存勖923年建稷起,自廢帝從珂止,四易主,只過了一又十三年。

作者有話要說:

☆、6、敬瑭建晉

書接上回,唐主李從珂攜一幹家眷在玄武樓積薪***,樹倒猢猻散,各將吏不再抵抗,統統開府迎降,解甲待罪。晉王石敬瑭領兵入大內,安置各處,促朝官入見,大赦天下。改唐為晉,年號天福。對於前朝文武,他並沒有大開殺戒,反而多延用舊部,是故不過數日,百姓覆業,洛陽粗安。

“阿瓊,這便是你說的什麽‘雞蛋樓’?”

“大——公子,不是‘雞蛋樓’,是‘知啖摟’。”

洛陽鬧市,名聞遐邇的著名食府前,來了三名小客。

說是小客,是因為最大的那個看起來不過十三四,而且打扮分明是個丫鬟。與她同作丫鬟打扮的年紀比她還小,而大搖大擺立在兩人前頭的——嗯,夥計把視線下調,再下調,是個剛及他腰部、梳著雙寶髻、戴著金項圈、大喇喇雙手環胸正吊眼斜睨他的小公子。

看他三人錦衣玉裳,莫非出自哪家大戶?還別說,這都城裏別的不多,就王公貴族不少——思量間,他已恭敬地請三人上樓。只聽那小公子問道:“阿瓊,蕃市為何午時才開門?”

“公子,不止蕃市,藥市啊蠶市啊所有都是待午時擊鼓開市,日落前則擊鉦收市,老早的規矩便是這樣。”

“我怎麽沒註意過,”小公子喃喃自語,“這雞蛋樓……也不甚記得了。”

夥計暗笑,領他三人入座。小公子不滿意地道:“我要靠欄桿的位置。”

夥計打量一周,有些苦惱:“小公子,這位都滿了,您看坐哪兒都是吃——”

“我不管。”

夥計以為左右不過任性,求助地望向後邊兩位大丫鬟,希望她倆誰能排解排解。可較小的那個一臉怕怕的樣子,大的喚阿瓊的也搖頭。

難不成這小公子能吃人不成,身為家仆連張口說話都不敢?

“小公——”

“行了,我也不為難你,我跟他們拼一桌。”

小公子拍掌,朝坐著兩個人的方桌奔去。

“哎喲,那可是高小將軍的位置呀!”高小將軍不怒自威,他不怕他還怕哩!夥計趕緊跟上去。

“嘿嘿,疙瘩,又見面了。”小公子在四道目光中悠然坐下,正好對挨著後腳跟的夥計道:“把你們這兒最好吃的菜上上來。”

懷良瞪著眼盯人半天:“符——符家——”

“不錯,正是我。”起羽笑瞇瞇,看向對坐之人:“你是疙瘩的哥哥?”

高懷德瞧著這小不點,有點好笑:“疙瘩——懷良?”

“嗯,疙瘩的哥哥,疙瘩哥,疙疙瘩,不如我叫你——”

懷良怒斥:“符起羽!”

“這麽嚴肅幹嘛呀,我不就想稱一聲少將軍哥哥嗎?”

懷良氣急:“你……”

高懷德道:“你叫符起羽?”

“我老爹是符彥卿。”

“原來是符將軍的公子。”

“哥!”懷良忍不住插口:“她不是——”

起羽截斷:“你敢說我不是我爹的孩子?”

“不,不是,你是——你怎麽敢——”

怎麽敢女扮男裝?怎麽敢出門晃蕩?起羽等著。

豈知懷良躊躇半天,最終出口的卻是:“你怎麽敢直呼令尊的名諱?”

這彎也拐得太硬了吧?起羽一楞之後大笑,連懷德也沒繃住嘴角,笑著搖搖頭。

懷良見狀,哼一聲,撇了頭,不再言語。

“要說這城中奇人,自非王先生莫屬,他不單醫術神妙,便連畫畫,也是一流!”

座中誰騰地站起來,突發高論。

“得了連生,大夥兒都知道你幾次三番欲入其門下不成,這日思夜想、張口閉口的,都要癲魔成癥了!”與連生同桌的哄道。

“嘿,我是說真的,王先生不收我,那也不能阻擋我對他的敬仰之情!那、那幅畫兒我是親眼見著的,是、是真的!”

“行了行了,說話都不利索,瞧灌的!來來,坐下,坐下——夥計,有沒有醒酒湯?”

“我才沒醉!話、話說那顆白菜,你晴天去看哪,它枯黃枯黃,跟蔫了一樣;可你下雨後再瞧,它是青翠欲滴!神品、神品啊!”連生又幹了一杯酒,睥睨眾人:“你們說、說說,不是奇人又是什麽?”

“不就畫了勞神子一顆白菜!”有人被嚎得受不了,出聲道:“如今外辱當頭,這些風雅頂個屁用!照我看,要說奇人,說好漢,當屬我們那位在雲州的吳巒吳將軍!”

“吳——吳巒?沒聽說過。”連生擺手,打個酒嗝:“說來聽聽!”

“你聽好了,我且問你:燕雲十六州,如今歸屬誰?”

“自然是歸屬——哦,如今算契丹蠻子的了——唉,不提也罷。”

“那契丹兇如虎狼,草菅人命,想我燕雲十六州將受之苦,生靈塗炭,豈是掩耳盜鈴便可自欺欺人過去的?”

“……”

“那吳巒吳將軍,系十六州中雲州之判官,管理州事。契丹主北還,一路州鎮,無不奴顏婢膝,唯經雲州,吳將軍閉城阻絕,契丹主叩城曰:‘雲州已讓歸我屬,奈何拒命?’言未已,忽有一箭射下,險些穿通他頸脖。契丹主大怒,立命攻城,偏吳將軍早有防備,箭如雨下,倒傷他許多番兵,一連旬日,竟不能下。你們說,這是不是條好漢,是不是長我們漢人出息?”

眾人聽得入迷,良久才回過神來,大呼:“好哇!”

起羽心道,固是一時之快,只怕……

千百年來,所謂的忠臣良將,幾乎少有好下場。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相比之下,當禍害有什麽不好?

“只恨那契丹主卑鄙下流,見相持不下,便修書石郎,嚴詞斥責,石郎自然不敢怠慢,馬上召還吳巒,又回函告罪,請契丹解圍,如此契丹耀武揚威而去,而我十六州土地人民,從此悉數割與契丹,以後外患,疊發無絕日矣!”

一席話說得二樓寂靜無聲,起羽瞟一眼高家兄弟,疙瘩握緊雙拳,臉上又是興奮又是憤懣的神色;再看高懷德,他倒頗為平靜,自斟自酌,見她瞅來,黯黑的瞳裏流出微訝之色,隨後卻再也教人猜不透了。

“餵,你們看,那是誰?”伏在欄桿邊一人喊。

憑高而望,鑼鼓喧天,黃色刀旗獵獵,竟是皇家出巡。

千萬簇擁裏,正中一人騎青聰大馬,鹿裘系帶,輕鶴大氅,相貌堂堂。

“原來是鄭王。”高懷德道。

“他要去幹什麽?”起羽問。

懷德道:“看這方向,往上永裏而去,上永首家,乃馮家府邸。”

“宰相馮道?”懷良反應,這也是奇人啊,大名鼎鼎。

懷德頷首:“該說前宰相馮道。”

“他現在不是宰相了嗎?”

“聽說新皇詔他入朝,他辭之不受。”

“原來他也是……”懷良懷了絲敬佩,馬上聯想到什麽:“那鄭王這是——他要去降他的罪麽?”

“如果新皇惱怒,派出的就不會是這陣勢。有好戲看了。”

起羽笑道:“我們一起去看看?”

馮府大門開敞,人頭攢動。

前園立著兩名杏衫童子,頭梳雙髫,對著駿馬上的青年輕輕一揖:

“非醍——”

“非醝——”

“拜見鄭王!”

鄭王下馬,“起身。”

“是。”

兩名童子乃雙胞兒,面容清秀,十分相似。唯一可辨的是一人髫帶系紅,一人系白。

起羽與高家兄弟站在外圍,起羽居高臨下道:“疙瘩,你看不看得見啊!”

懷良瞪了在阿瓊懷中笑嘻嘻的惡魔一眼,哼,打死他也不讓人抱!

哪知下一瞬間他就騰雲駕霧起來,才眨眼已經坐到哥哥肩上。

“哥!”他微惱地喊,他就要滿九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懷德只吐兩個字:“人擠。”

某女故作無心地道:“唉,長得矮吧,偏有人硬是不承認,阿瑤,你說是不?”

阿瑤想笑又不敢。

“符起羽!”他發現他現在連名帶姓的喊這名字喊得無比順口。

“少將軍哥哥,”起羽卻轉了頭:“那兩個人長得一摸一樣,誰分得清誰是誰呀?”

不知怎麽,懷良有點兒不是滋味。

懷德笑:“紅酒曰醍,白酒曰醝,你看他二人頭上發帶便可識別。”

阿瑤忍不住道:“啊我知道了,那系紅的就是非醍,系白的就是非醝!”

起羽敲她頭:“反啦!”

“反了?”

阿瓊笑道:“傻丫頭,人家名字前明明還有個‘非’字麽!”

“哦。”阿瑤這才明白,一會兒又佩服地道:“不愧是宰相府的人啊,取個名字也這麽有學問!”

起羽遙註場中:“馮老頭愛酒,真是名不虛傳。”

園內。

“這是——”鄭王指著前面長案,上面立著三尊銅制酒爵。

“此謂‘三雅’,”非醍的聲音清脆動聽,“最大者稱伯雅,其次仲雅,最小的是季雅,分別為七升、五升、三升之數。”

“哇,好大的酒杯!”看熱鬧者紛紛驚嘆。

“各位都知道,我們老爺性喜嗜酒,古人雲,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非醝緩緩巡視場內,言談舉止,比之非醍,多了幾分老成:“老爺本決意閉門謝客,但既寄居鬧市,總免不了紛紜,因此立下規矩:凡來此園中者,無論公卿巨賈,亦或布衣白丁,只要能飲盡此三大杯,老爺再與之比高下。”

“啊,還要比高下!”

“好哇好哇!”

鄭王圍著案桌緩步踱上一圈,“馮相這架子大發了,本王親臨,非但不迎,反以酒拒之?”

虎威頓顯,非醍肩膀縮一縮。

非醝道:“啟稟殿下,依殿下之尊,若要硬闖,莫說區區三杯酒,整個府邸的人加起來,也阻不了您大駕。但我家老爺說了,以禮待人,人方以禮還之,殿下當破得眼前機。”

“哦?看來馮相非但將本王來意了如指掌,他還篤定了本王不會動武哩。”

“殿下英明。”

雙胞兄弟再次一揖。

“呀,難道鄭王真的打算喝酒?”人群中竊竊私語:“一般人看到那巨盅都得怕了吧?”

“鄭王自是不一樣。”

“可我看他即使勇氣非凡,能飲下十多升的,不垮也垮了。”

“是啊是啊……”

只聽鄭王笑對非醝道:“我聽說,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此中才得佳趣。”

非醝答:“豪飲者方顯痛快。”

“好!”

一聲應諾,讓本以為會百般推辭然後早早準備腹稿百篇的非醝倒是一楞,片刻後回過神來,手一揚:“請!”

旁有佳人執起銅勺,準備酌酒。

“慢,可否以本王所備之酒代替?”

他隨身會備這麽多酒?或是他嫌自家酒不好?縱有疑問,非醝仍禮貌的拱手:“請。”

鄭王微笑,對隨身侍從俯耳兩句,侍從連連點頭,及後招呼幾個同伴出門。

圍觀者交頭接耳。

一會兒侍從們回來,每人手上抱一個雙耳壺,立到案前。

季雅斟滿。

鄭王端起欲飲。

“喝了,喝了!”人群不知是興奮還是激動的道。

“請等一等。”非醝突然開口。

鄭王嘴角微勾,似乎正在等他這句話。

非醝上前,低聲一句“冒犯”,然後於雙耳壺口嗅了一嗅,皺起清淡的眉:“殿下,若非醝沒有弄錯,這壺中好像不是酒,是——水。”

“水?”非醍搶步過來,一揮一聞,不敢置信的睜大眼。

鄭王哈哈大笑:“水乃玄酒。”

“玄酒?”

“《禮記?玉藻》上雲:凡尊必上玄酒。玄酒即為水。”他高手舉杯:“上古時無酒,水為酒之源,水色屬玄,故祭祀行禮時以‘玄酒’最為尊貴。馮相乃好酒之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那麽,今日本王以水代酒,也當足以為歡了。”

“可是——”非醍嚷嚷,非醝也在猶豫。

這時小徑上行來另兩名青衣童子,木簪綰發,到鄭王面前立住:

“非醨——”

“非醇——”

“見過鄭王殿下。”

“起身。”

“謝殿下。殿下請移步園內,老爺有請。”

作者有話要說: 不得不說 搬書是件大工程……

俺還有穿雲情沒搬 天哪哪哪哪哪哪

☆、7、趙氏少年

出了上永裏,與高家兄弟告辭,阿瑤道:“大小姐——不不,公子,是不是去蕃市?”

起羽跨上小牝馬:“開市了嗎?”

籠著嚼頭的阿瓊看看日頭:“該開了。”

“蕃市裏有吃的吧?”為了看熱鬧,剛才竟然忘了祭五臟廟,不該不該。

阿瑤連連點頭:“有的。”

起羽笑著拿馬鞭輕揮一下她頭:“那就去蕃市。”

出蕃市要過雍門,主仆三人晃晃悠悠,沒來由聽見後面人嘶馬鳴,“讓開!讓開!”

嚇,回頭一瞧,一陣黃煙滾滾,只見一人騎了一匹沒套籠頭的馬橫沖直撞而來。

“哇,”起羽道:“這馬沒馴過的吧,不要命啦?”

阿瓊趕緊拉著韁繩將小牝馬連帶主人引到安全範圍,旁人亦紛紛避退三舍,阿瓊左右一瞧,咦,阿瑤跑哪兒去了?起羽指道:“她被嚇得杵在原地不敢動嘍!”

阿瓊跺腳,返回將阿瑤一把扯了,氣道:“你還要命不要?”

阿瑤捂住眼睛:“過、過來了!”

待馬飛馳近了,連起羽這樣並不太識貨的人也認得出這絕對是匹好馬,別說光高就是她馬的兩倍,那渾身赤紅一絲雜毛也無的顏色,猶如一片火雲,長長的鬃毛飛揚,只怕更是一匹烈馬。

城門立著兩個守兵,遠遠見了這人奔豕突的亂勢,趕緊架上叢柵。那馬一聲狂嘶,高高一躍,見的人無不提心吊膽,為著馬上騎士——沒想那騎士還真有兩把刷子,雙腿緊緊夾住馬腹,倒不見摔下——眾人呼一口氣,然而,騎士沒被馬摔下,卻被城門門梁給阻住了:嘭!他的前額重重撞在梁上,一個倒栽蔥,淩空甩了下來。

現場倏然一片寂靜,眾人望著那俯面朝地的人影,齊想這下天靈蓋怕是被撞個稀巴爛了,一時誰也不敢上前。

起羽道:“你們看那人,似乎身量不高哩。”

阿瓊端詳片刻:“從梳髻打扮,只怕是個少年郎。”

“是麽,”起羽跳下馬,“我去看看死了沒。”

“大小——公、公子,咱們還是不要去了吧?”阿瑤怯怯地說,她可不想看到血肉模糊的場面,肯定會做惡夢的!

但做主子的早已經興致勃勃的邁了步,阿瓊嘆口氣,把韁繩放到阿瑤手裏:“你牽著,我陪著大小姐。”

少年猛然彈起,像詐屍,把湊過去的起羽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你——”

喲,有鼻子有眼的,起羽想,他不是面部著地麽?

“馬呢?”少年頭一句就問。

“那邊。”起羽被這個強人鎮住了,莫非此乃傳說中的銅皮鐵骨?

少年一看,那馬不知是生了愧疚呢還是在看好戲,居然打著轉兒望著這邊,沒走。

“好哇!”少年大喝,虎虎生風追上去,有如行雲流水般跨坐其上:“哈哈哈哈!”

紅馬再驚,不想這個人仍不放過自己,再度狂奔起來,一會兒人馬皆不見了。

“別是個小瘋子吧?”這下連阿瓊也禁不住問。

“讓道!”

“讓道!”

“喲,今天雍門可真夠熱鬧的,這又是誰來了?”兩人再次退到一旁。

這回出現的是正規軍士,前為騎兵,後為步卒,擎著軍旗。

“安?”起羽念旗上大字。

阿瓊詫異的看她一眼。

“是成德節度使安重榮!”人們交頭接耳。

安重榮?哦,那個留下一句“天子唯兵強馬壯能當之耳”而赫赫有名的安鐵胡。

“他是進京述職嗎?”

“我聽說呀,安鐵胡這人雖是個胡子,可他比咱們漢人還討厭契丹人!成德是邊陲重鎮,什麽族的都有,咱們聖上千叮嚀萬囑咐,得罪誰都不打緊,就是萬萬別得罪了咱們的契丹老子——但契丹兵實在可惡哇,不但常常欺負咱小老百姓,那還順道是偷雞摸狗甚至奸淫擄掠呀,安鐵胡可不給他們面子,該關的關,該宰的宰,我看哪,莫不是老子責怪兒子,兒子現在找他來出氣了!”

“但好像不是說,安鐵胡這人很殘暴麽?”

“對呀對呀——哎,你們看,這安鐵胡的眼睛怎麽啦?”

高頭大馬的背上,穩然坐著個胡人——安重榮是典型的外族,身量不高,但看得出很強壯有力,兩撇翹彎的胡子朝天,一雙虬眉,至於他那眼睛——嗯,罩上了一塊黑布。

“這是怎麽回事?”

“啊,蒙著眼睛也能把馬騎這麽好!”起羽羨慕道。哪像她,為了在小牝馬上坐穩都在家裏練了數天,還招來母親大人責斥無數,以及昭壽竊笑數升。

“公子,咱們別擠這兒了,先去蕃市吧!”人群擁擠,阿瓊生怕主子有什麽閃失。

“公子,奴婢扶著你!”阿瑤雖然也喜歡看熱鬧,但她突然想起了大小姐的右腿,馬上什麽心都沒了。

“幹什麽幹什麽,你們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不用扶!我上馬就行,看得高點兒。”

兩婢覺得馬上好歹穩妥些,點頭同意。

隊伍突然停了下來。

“誰敢擋我們安爺的路?”

原來那邊要進城,這邊數名彪壯大漢懷抱金刀卻要出城,個個左衽短紮,高腰筒靴,當先一人整個腦袋剃得光光,兩耳邊各一縷頭發垂落。

“是契丹人!”

“呔,我、我是契丹使,速速讓道!”那人操著生硬的漢話喊道。

“喲喝,契丹使,莫非是契丹一坨屎?”安重榮聽了屬下稟報,掏掏耳朵,哈哈大笑。

契丹使怒:“你、你是個什麽人!”

“你爺爺!”

圍觀者大樂,契丹使臉色漲紅,嗚哩呱啦對著守城士兵一頓契丹好罵,可憐那士兵聽不懂,只一個勁哈腰駝背是是是。

唰!契丹使猛然抽出刀來,一刀,竟捅進士兵腹部。

士兵嚎叫。

契丹使將刀在他腹內轉了幾轉,覆抽出。

很……殘忍。起羽屏住呼吸。

現場再沒有笑聲。

那士兵躺倒地上,捂住肚子,花花的腸子隨著鮮血一道流出來,他手腳掙紮了幾下,不動了。

“小姐,我們走吧。”阿瓊低低道,阿瑤已經兩眼翻白說不出話了。

安重榮看不見當前狀況,聽完屬下描述,道:“奴才的下場。”

契丹使一步步朝他們走過來,“站住!”士兵們攔住他。

持金刀的契丹漢子們也一擁而上,雙方劍拔弩張。

“兩軍對壘,契丹不殺無名之輩,我叫伊哷,你叫甚麽,報上名來。”

“安鐵胡。”

“你是胡人?”

“跟你不是一路貨。”

也不知伊哷聽沒聽懂對方話裏的不屑:“你的眼睛有傷,你讓路,我可以不與你計較。”

“這是晉的地盤,晉的城門,要讓,也是你讓。”

“晉朝皇帝是我們皇帝的兒子,這裏就是我們的地、地盤。”

“去你娘的!兄弟們!”

“在!”

“把城門給我堵結實了,一條契丹狗也別放過!”

“是!”

“爺,安大爺,安爺爺,”守城的另一名士兵來不及為同伴悲傷,哭喪著臉奔到他前面:“大爺您不能這麽做呀,小的一個腦袋不夠砍哪!”

“讓開,否則不等他人,大爺先砍了你再說!”

“大爺——”

伊哷道:“我看你倒有種,有本事,咱們單幹。”

“可安鐵胡的眼睛不是——”人們道。

“哎唷!”阿瑤被人撞了一下。

“啊這位姐姐,對不住對不住。”

“是你?”起羽聞聲側頭,發現是剛才馴馬的少年。她瞅一眼跟在他後面的紅馬:“收服它了?”

“你是——”

真是自作多情。

“哦,剛才那個小姑娘!”少年一拍腦袋:“嘿嘿,被撞糊塗了。”

“我看也是。”

“嘎?”

“你看他們兩個誰打得贏。”起羽馬鞭一揚。

少年躍身上馬,手搭涼棚:“姓安的。”

“哦,為什麽?”

“難道你希望契丹人勝?”

“但安鐵胡蒙著眼,我看很難。”

“難說。”

兩個人比的是箭。又不同於一般的射箭,按的是胡人的規矩,叫對藝,據說是一種很早以前就傳下的鬥狠方法。兩人背對背轉身,拉馬,隔開數十丈,直至對方成為一個小圓點。

“沖——突!”

唰唰唰,對開三箭。

兩人同時倒地。雙方的人各自湧上去查看,一個傷了手,一個傷了腿,正拉開架勢要為主子報仇,兩人同時喊:“住手!”

“他娘的,什麽叫對藝懂不懂?別說老子不過腿破個洞,就是把命丟了,也無話可說!這是對藝的規矩,楞著幹什麽,給老子丟人現眼,回來!”

那邊伊哷也用契丹語大罵屬下,最終結果是,該出城的出城,該進城的也還是進城。

“哼,這次且饒了他,要不是老子我的眼睛——哎喲!”

“將軍,將軍!”屬下連忙再度圍上。

安鐵胡一把把大腿上的箭拔了出來,屬下倒吸一口氣:“箭上有倒刺!”

“不宜妄動啊將軍,我們馬上去找大夫!”

安鐵胡覺得自己真是晦氣,這才上京,昨日眼睛突然瞎了,今天又血流如註。他道:“找個最有名的來!”

不多會兒,屬下回來了:“將軍,那個大夫他不肯來!”

“什麽!你他娘的找的什麽大夫!”

“說是城中最有名的,叫王樸王文伯。”

“你怎麽混的飯吃,兩根繩子一綁,還怕他不來?”

“稟將軍,小的本也這麽想,可是那醫館看病眾人對我說,王大夫治病如神,還給宮裏頭人醫過的,要是用強,只怕惱了他,更是不願救治了。”

“喲喝,倒碰著個會擺譜的了?你倒說說,他怎麽才肯來。”

“那大夫聽我說了您的情況,便說、便說——”

“婆婆媽媽作甚!”

“他說需全副儀仗去請他,他才能來。”

“口氣不小,他能確保醫得好我眼睛麽,要是醫不好,小心他的命!”

說歸說,到底還是遣了排仗去。

又一會兒。

“將軍,將軍!”

“人來了嗎?”

“沒,沒有……”

“唔?”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那大夫又發話,說他還是不來——啊啊啊,將軍饒命,將軍饒命!”

安鐵胡一腳踩在他背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左右莫不股栗。

“這一次他又要老子如何請?”

“他他他、他說,天寒地凍,不喜出門,還是將軍親親親自上門而後可。”

“哈、哈、哈!好,不愧是京師,是個人都想欺侮到我安鐵胡頭上!”他咆哮起來:“給老子告訴他,王八都是一只鼻子兩只眼,他算哪根蔥?不過區區一個大夫——咦?唔?”

他伸手揭下眼罩。

“將軍?”

“……我,我看見了,老子看見啦!哈哈,你起來。”他松開腿。

“將軍,您真的……真的……”屬下忙爬起。

“這是怎麽回事?”

人群散開,出來一個寬袍廣袖之人:“心內藏神,在志為喜。喜樂無極者神蕩散而不藏,將軍過喜神散,目故失明。經雲:暴喜傷陽,暴怒傷陰,陽傷則陰愈盛,惟怒則陽氣逆上,故必得大怒方可抑陰而伸陽。”

屬下叫道:“就是他,就是他!”

“什麽就是他,他是誰?”

“那個神醫!”

安鐵胡瞇瞇眼:“你就是那個姓王的?”

“是。”

“……你故意使我發怒?”

“是。”

“你好大膽子!”

“是。”

“你你你你你——”

“將軍,算了,照他這樣說,竟是治您眼睛的法子哩!”

“是呀,要不也順便看看您的腿——”

“這點小傷,老子還不勞他大駕!走!”

士兵們前呼後擁的上馬,百姓們紛紛圍到王樸身邊:“王大夫!”

“神醫,這是俺們家新鮮下的雞蛋,您拿著!”

“先生,剛摘的一籃水果……”

“符大小姐,是你?”

好不容易從熱情的人群中擠出,居然碰到熟人。

“嘿嘿。”

那個不準她吃肉的王大夫,原來這麽有名,可一見到他,她就滿嘴溢起黃芪金蟬的苦,巴不得是趕緊溜掉。

“阿瓊阿瑤!”還行什麽禮,能跑多快跑多快是正經。

“大小姐請留步。”

“餵,他叫你吶。”

“沒聽見。”

“嘎?”

“大小姐的腳並沒有好,”王樸不疾不徐道,“如果再這樣下去,永遠沒有好的希望。”

起羽道:“自有別的大夫給我治。”

“他們治不好。”

你以為你天下第一啊,起羽張口欲譏,但一對著王樸的眼,不知怎麽氣勢就滾滾而下偃旗息鼓了。

“反正不關你事。”

“文伯手下,自認沒有治不好的病人,大小姐,我與你一起上貴府。”

什麽!那豈不要糟,本來一出牢娘便找的是他,豈知怎麽找也找不著人,還以為是避難出洛陽了,無奈才找別的大夫。現在這個人重新出現,那她以後想偷偷倒藥就愈發困難……“不要!”

王樸不以為忤:“大小姐,請。”

他示意阿瓊阿瑤先行。

“不,我不要你治!”

“餵,你的腳有病嗎?這大夫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瞧他一下子就把安鐵胡的眼睛治好了,你是不是怕痛?”少年插道。

“那當然。”

“可是長痛不如短痛啊,萬一沒治好,你以後說不定會痛一輩子的。”

起羽咬牙切齒:“你這是咒我還是怎地?”

少年笑嘻嘻:“我連你名字都不曉得,要咒也沒法子。”

起羽道:“有本事報上名來,等我咒你。”

少年哈哈笑道:“好,等你腳好了可以來找我,我叫趙匡胤。”

起羽一激靈:“你叫啥?”

作者有話要說:

☆、8、初見光遠

冬日的早晨,起床一看,驚喜外面皚皚一片。阿瓊在隔間生爐子,阿瑤服侍她梳洗完畢去準備早膳,起羽百無聊賴,靈機一動,悄悄出了門。

雪下得不厚,讓她掃興的是各院落都被早起的家丁們打掃得幹幹凈凈了,讓她只能仰望著屋頂那一點點可憐的積雪感嘆。沿路看到新開的梅花,亭亭玉立,淡雅宜人。她眼睛瞬亮,直接奔向梅園。

一叢叢、一簇簇的褐色枝幹上,新托出萬千粉紅花萼,有的枝椏上還堆了一些殘雪,更覺晶瑩素凈,幽香雅致。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此情此景,讓她由衷地念出這句忘了從哪裏看來的詩句,又想待開得多了,可摘些回去泡梅花茶。

“那邊的小丫頭,過來!”

誰?在府裏竟有人敢用“丫頭”叫她?

她施施然回頭,盡路花叢中,一人頭束紫金冠、腰圍銀織帶、倍兒神氣地朝她招手。

她慢吞吞挪動。

那人不耐煩了,徑直上前:“知不知道你家老爺書房怎麽走?”

見她不明白似的,又道:“就是你們家符老爺經常出現的地方,給我帶路。”

起羽繞過他繼續走,旋而被拉住後襟:“餵,我說話你聽見沒有——啊,除了是個跛子,難道還是個聾子!”

說我是個跛子!起羽扭頭白他一眼:“你才又跛又聾,放開!”

那家夥被她唬一跳,馬上松手,起羽哼了一聲,拉拉衣服就走。

那家夥反應過來:“你既不聾,我問話你怎麽不答呀!”

“誰規定你問我就要答了?再說了,你不是府中之人吧,我沒喊家丁已經不錯了。”

“嘿,你知道我是誰,叫人來捉我?”那家夥一副蔑笑的表情。

“知道。”

“阿?”

無視他張大的嘴已經可以塞進一枚鴨蛋,起羽道:“所以我才沒喊人。”

年輕人此刻真正來了興趣,他不相信眼前這個小毛丫頭真認得自己,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居高臨下俯視她,“好罷,那你說我叫什麽名字。”

起羽一笑:“你又曉得我叫什麽麽?”

“你?”

“是呀,我報得出來你的名號,你卻報不出我的,多沒意思。”

“等等等等,”年輕人急了,“你怎麽知道我不曉得你名字,你先報我的,我再報你的。”

“說話算話?”

“當然!”

起羽嗤之以鼻,“我才不信哩,我看你壓根兒就不知道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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