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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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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摩珂忽然暴怒起來, “我不管你現在做什麽,馬上停止!如果你不願意做這個龍王, 你可以離開無寐海,西瀾和瑯音都已經不在了,這裏沒有你的牽掛,你走, 你趕緊走!”

“可是, 已經太遲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的時間不多了。”海琉光微微地笑著, 撫上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劇烈地疼痛著,那是淩遲之苦, 一刀又一刀,只要她呼吸尚在, 刑罰就不會停止,如蛆附骨,她熟悉這種感覺, 如同三百多年前一樣, 她背叛了血誓,終將受到天譴,這是她的選擇。

她柔聲說道,“我不能走,我已經決定了, 將為浮黎天帝血戰到死,至少從這點來說,我並未完全違背誓約,這個心意能讓我多活一些日子。”

巨大的悲哀壓垮了摩珂,他已經很老了,他的心也不如年輕時候那樣堅硬,他的腰甚至佝僂了起來:“我馬上去把藥師王帶到無寐海來,或許他能夠救你。”

海琉光按住自己的心口,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用的,你應該已經猜到了當年瑯音是怎麽死的,這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給我換一顆心。”

“這麽長久的時間了,或許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沒有人想過能夠改變什麽,這其實並不是你的責任,你為什麽要這麽傻?”摩珂的聲音顯得蒼老而哀傷。

“或許是因為我不夠堅強。”海琉光低低聲地道,“我承受過太多的苦和痛,我已經無法再堅持,我只是希望我所經歷的這一切,我們的血脈後裔不用再去經歷,他們可以由著自己的本心去愛、去恨、去做任何想要做的事情,我們本應是高傲的、無所畏懼的龍,我們的心不應該屈服於任何力量。”

她望著摩珂,她的目光柔軟,“只是很抱歉,摩珂,我找不到理由讓所有的人都離開,最後的戰鬥不可避免,或許,很多族人要陪著我一起去死,你們願意原諒我嗎?”

摩珂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望著她,他還記得她小時候嬌氣可愛的模樣,而如今她是龍族最強大的王,她的氣勢堅毅如山岳。

忽然間,一股強烈的感情充斥了摩珂的心,胸膛仿佛要裂開,他慢慢地跪倒在海琉光的面前,深深地俯下身,以虔誠的聲音回答道:“吾王,能夠與您共赴生死,這是吾等無上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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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剛剛拂曉,大般若殿上已經聚集了眾神王和浮黎族的諸位長老。西嶺高原傳來的消息還是令人有些驚惶的,除了當年浮黎天女接引來龍族之外,天界從來未曾出現過如此數量眾多的魔族,高階神族們在殿中交頭接耳議論著,天帝高坐上端,神情也有些凝重。

一位神王斟酌了片刻,進言道:“之前聽說蒼王已經率部趕過去了,不知何故路上耽擱了,看如今這形勢,蒼王或許力不從心,還是要盡快加派人馬過去為好。”

明羲華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你們覺得何人可以增援?”

“吾龍族部眾已厲兵秣馬,願為陛下分憂。”龍王清冷的聲音從殿門外傳來,她慢慢地步入大殿,逆著清晨的第一抹陽光,她的容色在半明半暗中,“只待陛下一聲令下,八十萬人馬即刻便可出發。”

荼長老環顧了一下四周,見無人出聲,他有些猶豫地道:“如今朱雀族叛逆蠢蠢欲動,自然要以妙善天都的安危為重,龍族如此大規模抽調兵力,無寐海空虛,誰來護衛天帝陛下,龍王是否需要再考慮一下?”

海琉光在大殿中央立定,她的身姿高挑挺拔,神情中帶著一種冷漠的倨傲:“諸位,你們了解魔族嗎?鮮活的神族是我們最好的血食,把你們吃下去,能夠獲得更多的力量,越是高階的神族,越有裨益,所以,你們派遣神族的士兵過去是要給他們送口糧嗎?”

殿上的諸神王不動聲色地默默後退,試圖離龍王遠一點。一位膽子大的神王磕磕巴巴地道:“可是,龍族這麽多年以來並沒有……呃,以神族為食。”

海琉光笑了起來,她的笑容是輕微的,帶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那是因為血誓的約束,當年的浮黎天女不允許我們這麽做,她的後代也繼承了她的意志,何況,龍族既然已經來到天界,也打算與你們長久共處,我們總要克制一下自己,免得你們過分畏懼。”

不,現在已經很畏懼了,那位神王膽戰心驚地想著,又偷偷地向後挪了幾步。

端坐於帝座之上的明羲華終於開口:“龍王和荼長老的想法都有各自的道理。”他望著海琉光,溫和地道,“不過,龍王,我還是希望你留在妙善天都,我需要你。”

“我自然不會離開,此間尚有十萬龍族精銳將士和數百萬天帝軍,我能夠率領他們為陛下而戰。何況,妙善天都有天女之眼的結界,天帝陛下只要轉念之間就能開啟它,何懼朱雀族?”

海琉光直面明羲華的視線,她的目光幽深,大海湛藍的波色在其中變幻明滅,令他的心思繚亂,“若陛下還不放心,從今日起,我會日夜在你的身畔,寸步不離,只要我活著,就不會允許任何人冒犯到您。”

這真是個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明羲華的心跳急促了起來。

歷代浮黎族長在得到天女之眼意志的認可後,能夠憑借心念隨時將天女之眼的空間漩渦轉化為結界,那是世界上最強的守護,無人可以突破的空間規則,不過這三萬多年來它從來沒有使用過,幾乎快要被人遺忘了,畢竟,在龍族的拱衛下,又有誰膽敢挑戰妙善天都呢?

荼長老聞言,想起了這個結界,心中稍定:“龍王能親自鎮守,那自然令人放心。”

海琉光冷靜地道:“重明天都妄自尊大,又有巫族、高山族等附逆,荼長老當知,現下天界有許多神族心思動搖,正在觀望之中。若西部的魔族之亂擴散開來,只怕整個天界將要陷入一片動蕩,反之,若龍族能快速平息西部局面,那天界眾多的神族和人族都會感激天帝陛下的恩澤,民心所向,至少在這一點上勝過了朱雀。”

周圍的神王們聞言,互相看了看,也有默默點頭的。

“不過,荼長老方才的顧慮也是我心中所想。”海琉光目無表情地道,“如今守衛的軍隊大都為盤古、鈞天等部,若論實力,是比不上我龍族,因此,我會縮緊防線,撤離外圍區域的守備,所有的兵力集結在天都周邊,防止外敵來犯。我已經命令蒼王率部轉回,屆時再重新布防,在他到達之前,還是希望諸位盡量留在城中,輕易不要出去。”

荼長老頷首道:“龍王提醒的是,天帝陛下可以約束吾浮黎眾族人,這些日子全部留在妙善天都,免得多生事端。”

底下不知哪一族的神王插了一句:“我看不如即刻開啟天女之眼結界,關閉妙善天都,巫族向來擅長幻術,就怕他們變幻了模樣,混入天都圖謀不軌。”

結界一旦張開,除非得到天帝意識的允許,任何人都無法進入妙善天都。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附和。

“好了,你們先退下吧。”明羲華出言道,“我與龍王再商議。”

諸臣告退而去,邊走還邊議論著。

待眾人散盡,明羲華從帝座上下來,走到海琉光的身邊:“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麽對西嶺高原的事態如此重視?西嶺雖然富庶,卻非要害之地,那裏的神族大多力量弱小,縱然是讓魔族全部吃光了,也沒什麽要緊的,你大可以讓阿迦葉撤離回來,不用管它,所謂民心,只有最後勝利的強者才有資格說這個,我是不在乎的。”

“因為墨檀在那裏。”海琉光坦然道,“那是她的故鄉,我要為她守住。”

明羲華怔了一下,挑了挑眉毛:“龍王殿下對側妃還是一往情深,真叫人羨慕。”

“從我少年時期,墨檀就一直陪伴著我,她見證了我的一切。瑯音死了、白芷死了,我的心也在慢慢死去,唯有墨檀,她的存在,能證明我當初的那一段過往。”

海琉光微微地仰起臉,她的聲音恍如嘆息,“連我自己都快要忘卻了,這世上,還有她能夠替我記得,我也曾經那樣地愛過、以及傷痛過。所以,她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

明羲華沈默良久,低低聲地道,“我嫉妒她,我恨不得她死。”

“她已經離開,我這一生,再不會與她相見。就這一次,請你縱容我,好嗎?陛下。”海琉光的聲音輕輕的,宛如流水漫過山澗。

明羲華的呼吸漸漸地重了起來,他癡迷地凝視著她:“那麽,作為交換,你來我的身邊,是嗎?”

“是的,在你身邊……”

“日日夜夜,朝夕不離?”明羲華喃喃地問她。

“是的……”

“如是,我應允你,我的龍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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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很深了,天帝的寢宮中燭火未熄。

明羲華在那裏站了很久,望著門外的海琉光。

海琉光倚著門,席地而坐,懷中抱著她的龍王劍,她仰望星空,星光落在她的眉眼間,淡漠而繾綣。

明羲華忍不住擡頭,從落地的長窗望了出去。天帝的寢宮位於妙善天都的至高之處,從這裏可以清楚地望見大海與天空。

天女之眼的空間漩渦擴散開來,一層綺麗的光芒籠罩著整個妙善天都,或濃或淡的紫色融化在一起,不停地流淌變幻,似浮雲來去。綺光之上、夜幕之下,銀河浩渺,延伸到海與天的盡頭,仿佛無數星辰從海中誕生、從天上墜落,如是輪回。

“你在看星星嗎?”明羲華問道。

“嗯,星星很漂亮呢,在海底是看不到這個景致的。” 夜色靜謐,海琉光的聲音也顯得清淺寧和。

明羲華的神情專註而溫柔:“你若喜歡,我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你。”

海琉光回眸看了他一眼:“你太狂妄了,有些事情,即使你是天帝,也不可能做到的。”她這麽說著,神色卻是慵懶的。

明羲華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海琉光的身上:“你說得對,一旦遇到和你有關的事情,我總是會變得不可理喻。”

“你別喜歡我。”海琉光淡淡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

“不,我知道。”明羲華溫和地打斷了她的話,“或許所有的魔族人都是如你這般,心腸硬如鐵石,冷酷無情,這麽多年了,我愛慕著你,而你始終視我如塵埃,我沒有什麽不知道的。”他微微地笑了起來,“那又如何呢,你終究是屬於我的,你這一生都不能離開我,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海琉光把目光收了回來,重新仰望星空,輕笑了一聲:“如此說來,其實我並不虧欠你什麽,是嗎?”

明羲華走過來,遞給海琉光一個晶瑩剔透的玉瓶:“瓊酥酒,你放心,不會醉的。”

海琉光擡手接了過來,飲了一口,那酒的味道香醇甜美,帶著一點點辛辣,讓人微醺。

明羲華輕聲道:“無論你心裏想什麽,別說出來,我可以告訴自己,此間唯有你我,如此就極好。”

海琉光沈默著,慢慢地飲盡了瓶中瓊酥酒,是的,不會醉,心思清明,但這般望去,眼中的星光是朦朧的,不盡長夜亦是溫柔。她閉上了眼睛:“夜深了,你去睡吧,我想一個人在這裏。”

明羲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應允道:“依你所言,龍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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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鏡的幻象中,那一夜的月光蒼涼,海琉光和明羲距離得那麽近,她幾乎靠在他的懷中,她在對他說:“我不會背叛你,永遠不會,縱然是死,最後我也會和你死在一起,相信我,我的心一直都是這麽想的。”

朱羽照夜立在水鏡之前,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那是巫王的法器,溝通天界的任何角落,無物不可照見。

白諸所說過的話似乎又回響在朱羽照夜的耳邊:“從妙善天都傳來的消息,龍王親自守護在明羲華身邊,與他朝夕不離,你若想殺了明羲華,就必須先打敗龍王,你做得到嗎?”

“我做到嗎?”朱羽照夜緩緩地擡起手,想要撫摸鏡中的她,那是遙遠的鏡像,不可觸及。他喃喃地道,“我當然做得到,琉光、海琉光,你只能從屬於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火光從朱羽照夜的指尖升騰而出,鏡子中的景象被燃燒了起來,慢慢化成煙灰。他望著她的眉眼在火焰中一點一點地消失,心有執念,不自覺地喚出了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琉光……”

愛她、也恨她,都是至深。

水鏡循應著朱羽照夜的感召,漸漸地流轉變幻,無數光影在其中明滅不停,良久之後,倏然靜止,鏡面覆又澄澈平靜,海琉光的面容出現其中,猝不及防,她與他對視。

這不是幻象。朱羽照夜心中似有火焰翻騰而起,洶湧而澎湃,在那一瞬間幾乎要將他焚滅,然而,他只是沈默著、凝視著。那麽遠、這麽近。

海琉光面前亦有一面水鏡,龍族天生擅於縱水,水波在她手中憑空繚繞,與白諸的水鏡遙相呼應。海琉光似乎也怔了一下,而後微微一笑,她的聲音很輕,如在無人處的私語,卻是生疏的冷漠:“我還以為是巫王,怎麽是你?”

“你在哪裏?”朱羽照夜攥緊了手心。

“妙善天都。”海琉光淡然回道。

“你在明羲華的身邊嗎?”

“身為龍王,守衛天帝是我的使命所在。”

朱羽照夜的手一把抓去,鏡面破開,他仍然抓不住她。火焰灼燒著他的心,炙熱難耐,他的眼眸染上了一層赤紅:“海琉光,若你下次落到我的手中,我絕不會饒恕你,我會把你的手腳都斬斷,讓你再也不能離開我。”

海琉光的臉在鏡中破裂,她的神情令人無法捉摸,她分明看了他一眼,那一抹眼波是迷離的月光,令他想起了她曾經的溫柔繾綣,然而她的言語卻是那麽冷硬,帶著若有若無的輕蔑:“我很懷疑,你是否有這樣的實力,只有比我更強的人才能令我折服,不要再試圖玩弄那些愚蠢的把戲了,你來,堂堂正正與我決一勝負,證明你的資格。”

朱羽照夜一動不動地盯著海琉光,他用低沈的聲音慢慢地道:“我會證明給你,海琉光,你終究要向我低頭。”

海琉光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她微微仰起臉,那樣的姿勢,仿佛是一個臨別的吻,隔著海與天空的距離,她的音色竟如此輕柔曼妙,那是來自深淵的誘惑:“我在妙善天都等你,照夜,別讓我失望。”

海琉光衣袖輕拂,凜冽的寒氣從另一面穿透而來,水鏡兀然凍結成冰晶,而後“錚”地一聲脆響,崩裂成無數碎片,四下飛濺。

冰的碎片擦過朱羽照夜的肌膚,那卻是火辣辣的感覺。他難耐地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覆又睜開,目光堅硬如鐵石。他轉身,推門走出了空曠的大殿。

殿外,重明天都的臣屬們靜靜地守候著,見朱雀王出來,都恭敬地垂首。

“白諸。”朱羽照夜把手伸出去,“拿來。”

白諸取出了一顆紫色的眼珠狀的物體,那珠子滴溜亂轉著,一直試圖破空飛去,但卻被一層銀白色的霧光所籠罩,始終不能脫離。

迦樓羅上來,告罪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在朱羽照夜的手心割開了一道口子,血液慢慢地滲透了出來。

白諸的手指變得幾乎透明,指尖有銀白光芒流轉變幻,他拈住那眼珠,置於朱羽照夜的手心,銀光大盛,層層疊疊地覆蓋上去,硬生生地壓著眼珠向那道傷痕處擠進去,朱羽照夜的血沾染了上來,眼珠漸漸地黯淡起來,一點一點地融入朱羽照夜的手中,直至消失不見。

朱羽照夜縮回手,那道傷痕已經開始有了愈合的跡象,裂口之下隱約透出紫色的印記。他冷冷地道:“簡直令人作嘔。”

白諸躬身:“此乃權宜之計,請您暫且忍耐一下。妙善天都的如今已經開啟了天女之眼的結界,只有這個東西,才能令您進入其中。”

朱羽照夜的目光緩緩地掃過眾人:“諸位,是否已經準備好了?”

朱雀族的長老、玄武族的新即位的王者、以及歸附而來的高山、牧雲、羅候、韋馱天等諸部神王齊聲應是。

迦樓羅上前一步,肅容道:“蒼王與吾約定,蒼族會在既定的時間趕到妙善天都,但不會介入此戰,屆時,若浮黎戰敗,他自將歸順朱雀。”

“若我戰敗,他就會揮戈相向,是嗎?”朱羽照夜冰冷地道,“無妨,天界多是如蒼王般觀望之輩,那就讓他們等著看一看吧。”

白諸站在朱羽照夜的身側,他的聲音平靜和緩,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吾以巫王之名求告天地,得神明昭示,舊世將傾,鳳凰烈火臨於諸天之上,天命重歸於朱雀之主,新世即將破曉而出。”

眾人皆肅容躬身,拱手致意天地。

重明天都之下的玄武神獸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在低沈的長鳴聲中飛起。重明天都向著高高的天幕升上去,烈日當空,陽光包裹著整個重明天都,濃郁得如同實質的金子,耀眼而沈重的輝煌。

朱羽照夜仰望天空,他立於高階之上,身形英武挺拔,朱發金眸在陽光之下宛如要燃燒起來。他的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巫王,你的話語一向總是很讓人心動。”

白諸的頭發已經褪成了慘淡的枯白,他眼中的灰色影子停止了流動,一片死沈,而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平靜:“雖然我經常對你撒謊,但這次卻是真的,我窺探了太多天意,天不容我,我很快就要死了,照夜,這次的決戰,是我最後能幫你的地方了,以後,我也沒有機會再騙你了。”

朱羽照夜的眼睛轉向白諸,默然良久,卻終究什麽都沒有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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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時分,海琉光站在高高的天都城樓之巔,眺望遠方。

大海壯闊,蒼穹遼遠,海與天的中央有一抹金色的陽光破開了這凝固的藍色,從那世界的盡頭露出,旭日將升。飛鳥越不過這海天,不見了蹤跡,天空中沒有一絲雲,連風都停止了,妙善天都的陰影映照在海面上,邊緣一點一點地變得模糊起來。

海琉光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卻在空氣中感受了一股異樣的波動,她的臉色慢慢地變了:“傳令全城上下,準備迎戰。”

龍王的聲音凜冽而寒冷,如同淬了冰的劍鋒,從高處傳下。

戰鼓如驚雷,轟然響起,天地都為之震撼。龍族的戰士伺奉著龍王穿上了玄黑的鎧甲,在急促雄壯的鼓聲中,龍王的舉止高傲而從容,她的眉目清冷,仿佛這一切於她不過是雲煙,過眼而已。

戰馬嘶鳴,天帝軍的士兵奉命集結,列陣而出,戰旗與長戈遮蔽了天日。

太陽終於從海中升起,光輝照耀這天地。天空中,重明天都褪去了巫族幻術的掩飾,龐大的輪廓躍然而出,古老而恢宏的城池,踞於天空,是太陽所在。

鋪天蓋地的戰士從重明天都湧出,威武的玄武獸、華貴的朱雀鳥密密麻麻列於陣前,那是高階的神族化出了力量最強的戰鬥原形,他們是這天地間最古老的種族,臨於戰場,發出了震天吼叫。

海浪迸湧,風雲變色,無數猙獰的巨龍從海中騰起,直撲上空。

兇猛的魔獸和神獸在天空中撞擊到一起,颶風驟然卷起,血與火迸現。

明羲華匆匆登上城樓。

海琉光裝束已畢,堅硬的鎧甲包裹之下,她的身形挺拔,凜然不可逼視。戰士們退開了一條道,前方是戰場。

“琉光!”明羲華只來得及叫了她一聲。

臨去時,海琉光回首一瞥,她的眼睛是這陽光下的海,美麗及至的湛藍,染著血色,她說:“如我所言,以死踐約。”

“不!琉光,回來!”明羲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厲聲呼喊,而她已經不顧而去。

強悍絕倫的氣勢從天空的中央爆裂開,橫掃戰場,王者出戰。

寒冷的冰與炙熱的火,兩股劍氣猛地絞殺在一起,氣流旋轉如利刃,把周圍的一切都絞成了齏粉。

在萬丈高空之巔,他與她再次相逢。她的美麗甚過灼灼烈日,淩駕於鏗鏘的血與火之上,宛如天上神邸,高不可及。朱羽照夜的心被火焰所燃燒,燙到發痛。

海琉光的面上無喜無悲,藍色的劍鋒劈開天幕、破開火海,毫不留情地壓向朱羽照夜。

重明離火劍悍然迎上,肆虐噴湧的火焰形成了巨大的鳳凰形態,火紅的翅膀展開,太陽覆蓋於火焰之下,日光為之失色。尖銳的鳥鳴聲與劍鳴聲融為一體,貫穿了天空與海洋。

高空中的兩座城池搖晃著,依然巍峨聳立,如同跨越亙古的龐然巨獸,在戰火中無聲對峙。

劍刃加諸於身,劃開鮮血淋漓的傷痕,無痛無覺,只有戰意澎湃,如烈火焚身。朱羽照夜與海琉光在劍氣縱橫中交錯而過,他望了她一眼,卻見她回眸,目光如海,那一眼,望不穿時光。

大海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洶湧的海水匯集著奔騰而起,巨浪滔天,扶搖直上雲空,宛如藍色的龍在飛翔。海琉光踏浪回旋,她立於龍首之上,氣勢破開了千軍萬馬,直逼朱羽照夜,無人可以抵擋。

朱紅烈火騰空,把海水染成赤金,那熾烈的溫度幾乎要把天與地都融化,朱羽照夜劍鋒如如烈日,帶著這世間最耀眼的光芒,呼嘯而來,風火如霹靂驚天,萬物為之披靡。

無數戰士在烈火中吶喊、廝殺。戰鼓沒有停歇,一下又一下的鼓聲從遠處傳來,沈重而雄壯。原本堡壘分明的兩軍在戰鬥中交纏在一起,大型的法陣被撕裂,純粹力量的搏殺,爪牙撕開□□、刀劍切穿胸膛,鮮血迸濺,斷裂的肢體帶著血從空中拋灑而下。

大海和天空都蕭瑟了,生與死的邊界崩塌,時間與空間距離消失,直至黃昏。

海與天是永恒不變的浩瀚,沒有起點、沒有盡處,被血與火渲染成了朱紅,是艷麗至極的色調,斜陽經不住殺戮,向海面沈下,天幕如赤、海水如赤,諸神的黃昏,是白晝與黑夜的交替點。

鳳凰的火焰熊熊燃燒著,在黃昏中愈加濃烈,朱羽照夜倏然打開了背後的羽翼,火光從羽毛間迸發而出,將他整個人包圍,他在烈火中凝聚劍勢,火焰洶湧。

海浪以排山倒海之勢再次騰起,大海覆蓋了天空,偌大天地原本就沒有界限,力量所及、心念所至,足以顛覆山海。海琉光挾著大海的澎湃激流,向朱羽照夜奔騰而去。

朱羽照夜一聲長嘯,身形與火焰融為一體,如雷霆劃破天幕,斜陽踏在他的腳下,劍鋒所指,銳利而磅礴的力量噴薄而出,撲向海琉光。

冰與火的較量,這是兩股勢均力敵的力量,他是世間唯一能與她匹敵的存在。就在劍氣將要相接的一剎那,海浪猛然倒卷退去,冰雪消融四散,火焰的劍鋒已經到了眼前。

海琉光忽然微笑了起來,張開雙臂,用胸膛迎了上去。

重明離火劍穿透了她的心口。她的血濺到朱羽照夜的臉上,是滾燙的。

這世間,最強大的力量是時間,因為無論如何都不能挽回,世界停止在這一刻,這天與這地都不覆存在。朱羽照夜凝固住了,他茫然地望著她,頭腦一片空白。

海琉光反手,將劍從自己的胸口抽出,她的聲音仿佛來自天際,溫柔而空靈:“還給你,照夜。”

而後,她從高空墜下,是雕零的花、是隕落的月光,從天空到海劃過蒼涼的痕跡。

朱羽照夜突然被驚醒一般,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發了瘋似地沖下去,想要追上她,不讓她離開。

穿過了重重火光與血色,天女之眼的光幕在身下破開,海琉光墜落在妙善天都的邊緣,九曜宮臺之上,朱羽照夜在她落地之前抓住了她,他狂亂地抱住她,她的身體是柔軟的。兩個人的落勢砸碎了九曜宮臺的琉璃頂,如同巨大花瓣的宮臺應聲破碎。

朱羽照夜跪倒在地上,他想要觸摸她,但是他的手一直在發抖,竟然無法聽從使喚,只能抱著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抱著,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責問她,那麽憤怒、那麽痛:“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懲罰我?琉光……海琉光,你告訴我、告訴我啊!”

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臉上流下,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唇上,苦澀而血腥,她分不清楚,這是他的眼淚、還是她的血,她想要替他擦去,然而,她已經沒有力氣擡起手來。

她躺在他的懷抱中,溫暖而寬闊的懷抱,如同記憶中一般,從來沒有改變過。

她輕輕地對他道:“這是我欠燃犀的,我一直都在想,把命還給你。照夜,你要成為新的天帝,駕臨於這天界諸神之上,這是他的心願,我來替他實現,對不起,一直都在欺騙你,別怪我,好嗎?”

“不!不!求你了,別走!”朱羽照夜驚惶失措,嘶聲吶喊,“你要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我願意付出所有的一切,我什麽都不要,我只求你,別離開我!”

海琉光的心臟破碎,她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痛苦,風從遠方吹來,帶著大海的味道,那是她的故裏,頭頂蒼穹,身下碧海,萬古奔流不歇,她誕生於斯、終將長眠於斯,宿命的終結。

她的氣息微弱,若羽毛拂過,令他的心顫抖:“去吧,殺盡浮黎族所有的人,斷絕他們的血脈,為我解除血誓,這是我最後的請求,照夜,你能夠答應我嗎?”

她望著他,她的眼中流淌著藍色的月光,美麗得令他心碎,她一直都知道,他無法拒絕她任何要求。

血從喉嚨口湧上來,幾乎令朱羽照夜哽咽住了,他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咬牙道:“好,我答應你。”

她微微地笑著,如同開在春天裏白色的花,在和煦的陽光下搖曳,她的目光溫柔,令他想起了曾經有過的旖旎纏綿、她的擁抱和她的吻,如同夢中。

“琉光,你愛過我嗎?”朱羽照夜慢慢地俯下身,神情恍惚地吻她的嘴唇,如同囈語,那麽小的聲音,唯恐驚醒了心中的夢,“哪怕一絲一毫,你曾經……愛過我嗎?”

她的眼神漸漸渙散,她望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臉上沾染著血和淚,那麽俊美、那麽高貴,那是深藏在她心底的影子,從來不曾褪色。她喃喃地對他說:“我愛你,始終沒有改變過……”

他狂喜,幾乎不能相信。

然而,那一刻,她叫出口的,卻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燃犀。”

他的心霎那間凍結住了。

她在他的懷中停止了呼吸。

下一瞬間,火焰沖天而起,轟然的響聲震撼了天空和大海,鳳凰天火如怒濤、如驚浪,席卷過整個妙善天都,火焰咆哮著摧毀一切,華麗的宮殿、雄偉的城樓、巍峨的白塔,所有的輝煌都在恐怖的高溫中分崩離析。

天空和海洋沸騰著,如同火中的巖漿,融化了,流淌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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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第二日的黎明,太陽如常升起,昨日的血腥仿佛還有殘留,海水是紅色的,而天空是蒼白的。

曾經宏偉的妙善天都傾倒在海中,正慢慢地沈下去。白塔的頂端已經折斷,那是頹廢的舊墟,即將被淹沒。

從戰場上殘存下來的巨龍們盤旋在天空中,冥冥中似有感召,噬心血誓煙消雲散,然而,最強的龍王隕落,龍族十萬部眾戰死,巨龍們發出低沈的吼聲,茫然而悲哀,久久回蕩在海面上。

朱羽照夜懸浮在海天之間,太陽從他的腳底下一點一點升起來,他的懷中抱著海琉光,她的身軀已經冰冷,而他還是那麽小心翼翼,她是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用盡一生去追尋的夢,求而不得。

“琉光,你看,這就是你想要的,你滿意了嗎?”他輕輕地道。

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映出美麗而脆弱的影子,她安靜得仿佛沈睡。

他低下頭,對她說:“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什麽樣子的,為什麽會這麽殘忍,琉光,你知道嗎?”他的聲音溫柔而輕緩,是情人纏綿的絮語,“我恨你,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恨你至死!”

她終究不能聽見,也不能再回答他。

長風未歇,天空中有孤單的飛鳥掠過,從此方到彼方,沒有歸處。在海與天的盡頭,他長長久久地擁抱著她,不再放手,直到時間腐朽、直到這個世界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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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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