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了批評的李嘉玉開始擴大她的學習面。

學得越多，她就對自己越有認識。一旦接受了自己有弱項，承認不足，她就能跳出來認真審讀。她很擅長細節，在執行層面，她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而她也確實能把一件工作做得很好。但前提是，有人把工作交給她，給她設定好了範圍。她知道需要去挖掘什麽，就算是新的她不熟悉的，她也有個目標。

有目標，就知道該向哪個方向使勁。而能在一片雜亂的信息當中找到方向，確是需要眼界和高度。

李嘉玉總結自己，與大多數人一樣，屬於機遇型。就是大海撈針一般，忽然看到一件寶藏，然後沖上去拿下。她覺得段偉祺也是這樣的類型。只是他更隨心所欲一些，他挑自己喜歡的方向走，然後再撈。不管那個方向有沒有人煙，是不是熱點，他也不著急。不像自己，四面八方亂走。

餘進算是狩獵型。與許多投資人一樣，他們跟隨市場的血腥味前進，哪裏人多，證明那裏一定有寶。誰能搶到，那就是各憑本事。有時候運氣好，能拐在別人的前頭，有時候運氣差點，但也能分到一點殘餘。大多數的時候，卻也是看著別人滿載而歸的背影，結交一下英雄。

有時候李嘉玉這類機遇型就是站在場外，看著狩獵型們風風火火的殺伐，然後嘆一句：“原來是這樣。”

李嘉玉覺得，餘進這樣的老板，其實很清楚自己的特點，他這麽一個圓滑的人，很會盤算。劉茂也好，其他的高層也好，都是餘進那樣的風格，抓大放小，殺伐決斷，唯利是圖。這種特質放在商人身上也未嘗不是好事，所以創達這幾年業績亮眼，令人嘆服。

但現在經濟環境和投資環境已經不一樣了，“快、狠、準”雖是致勝法寶，但“快”、“狠”容易，“準”卻很難。

以前隨手一抓一把熱點，投個熱點就能賺錢，現在卻不一樣了。茫然四顧，硝煙群起。李嘉玉猜，餘進也終於覺得大家的方法必須改變。跟著別的獵人跑，有時不過成了幫忙制造熱度假像的人，除了吸引更多的人跟在屁股後面跑，別無所用。

真正的寶藏，其實已經被人撿走了。

餘進數次向李嘉玉似不經意打聽富昌的項目或是投資，嘆一句：“段總真是好眼光。”

李嘉玉心裏有數，便接一句：“我一定多向段總學習。”

餘進想要一個段偉祺二號在身邊，沒有比李嘉玉更適合的。原以為這只是個花瓶關系戶，不料卻是個實力派。雖做事風格大相徑庭，但潛力無限。

李嘉玉沒多久就發現了這一點。

因為有李嘉玉的關系，創達與富昌合作關系較以往緊密了些，餘進頻頻與段偉祺碰面，走得比段老爺子在世時還近乎。段偉祺也樂得抱住創達大腿，有這樣的實力夥伴，自然有利無害。

李嘉玉摸清了路數後，開始有意識的訓練眼界。每周資訊部的報告，到她這兒，她再提煉或是細化一遍。一開始很多無用功，但越磨越得心應手。她看著每一次她當面報告時餘進的表情和反應，默默做修正和提升。

她的組員也在高強度的訓練下，漸漸獨擋一面。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單獨去與投資部開會，都絲毫沒有怯場，言之有物，可展開有效討論。

終於，李嘉玉發現她的報告能讓餘進感興趣了，偶爾他眼睛一亮，分明有所啟發。再後來，她的報告被總裁辦專門發回資訊部，讓資訊部以此為標準提高。

年中時，由劉茂牽頭提交了一個大型綜合視頻網站的投資計劃，這網站很有名氣，營銷做得好，用戶粘度高，各項數據都非常漂亮，本次已是D輪融資，緊接著就是要美國上市。這是個體量20億美金的項目，同時也是熱度很高的項目，除了創達，還有別的資本公司一起參與。餘進非常重視。

劉茂做足了功課，親自接洽對方公司商談數月，資訊部和投資二部做分析和方案花了許多心力。餘進帶著劉茂和兩位高層以及李嘉玉與對方老板見了兩次面，又與其他資本公司開過會。

意向挺明確，投資意願強烈。

這項目在圈子裏就是香餑餑，那公司因為運營好，所以融資門檻高，條件還挺苛刻，不是哪家公司都能吃得下。但也因為如此，圈子也有不同的聲音，不看好的也大有人在。

總之這就是個話題項目，大家翹首以盼，都在等著看最後花落誰家，還有另一種說法就是，最後誰做了冤大頭。

眼看著時間緊迫，準備工作也做得差不多，餘進召集了幾位高層和相關人員一起開會討論，要做最後的決策。列席者中，李嘉玉是唯一女性。

劉茂帶頭發言，他對這項目太熟悉，說起來頭頭是道，分析有理有據，數據清清楚楚。項目公司的上市計劃已經列上日程，現在就是融資造船，奔向大好錢程的關鍵時候。這個投資雖然大，但是回報豐厚。

大家都對這項目看好，也有人沒說話，畢竟體量這麽大的投資，少說少錯，反正老板做決定。

餘進認真聽了每個人的發言。然後轉向了角落裏的李嘉玉。

“李嘉玉，我看到你有做功課。”

“是的，餘總。”李嘉玉答。她看到劉茂翻了個白眼，她裝沒看見，不理他。

餘進道：“那你說說。”

李嘉玉想了想措詞，認真道：“我認為，這項目風險巨大，應該謹慎考慮。”

所有人都一楞，然後劉茂很大聲的冷哼。餘進很冷靜，只道：“你繼續說。”

李嘉玉點點頭，沒有馬上開口。在這屋子裏，她的年紀最輕、資歷最淺、職位最低，剛才多位高管都說了許多，大家都疲了，她沒有機會再用長篇大論說服大家，只能挑最簡潔的說。

李嘉玉想了想，道：“第一，數據造假，三分之一的流量是用營銷買的。受國家稅務政策影響，營銷公司很快會受重創，連帶影響到所有網絡相關公司的數據情況。第二，盜版太多，違規內容太多，網站大部分流量來著這些內容。在現有的版權環境下，一旦嚴打，他們的內容必遭重創。而依相關部門這兩年的態度看，嚴打不遠了。到時，會有大量的內容下架。他們現在還有三個版權官司在打，賠償標的也非常高。累計上億。第三，未來收入可期，但眼前每年都靠燒錢。燒完了前幾輪融資，準備燒下一輪。未來前景很好，但能不能走到未來，還未可知。因為第四點，對方的馬總是個極富冒險精神的人，業務太依賴上述幾點風險手段，任何一方面出了問題，不能成功上市，那我們就無法順利退出。後頭再找接盤俠，也不容易了。”

大家面面相覷，李嘉玉說的這些，其實是把大環境裏默認OK的條件單拎出來強化了。這些別人不知道嗎？當然知道。但所有的同類型公司都差不多，其他公司都已經成功運作上市，賺得盆滿缽滿，太多的成功案例，都不需要查，背都能背出來。

李嘉玉看餘進沒說話，便繼續道：“我知道有很多同類型公司有著同樣的成功經驗，但是，時間不一樣了。今年的政策跟去年不一樣了，今年的經濟環境也不一樣了。時逢寒冬，是該謹慎些。我這裏有我們小組整理的最新情況分析，如果各位老總有興趣，可以看一看。”

餘進用下巴指了指墻面：“放投影上，你來說。”

這就是給她很大鼓勵了。李嘉玉精神一振，忙應了好。她拿了筆記本電腦，把投影接上。一屋子人等著她。

劉茂不耐煩地轉著筆：“李嘉玉，你硬是要從成熟方案裏挑點新料出來，當得起業界第一分析員了。”

這話諷刺意味深厚，李嘉玉卻只是笑，道：“餘總，劉總的意思，是該給我升職加薪了。”

大家聞言便笑。

餘進接話：“行呀，在創達，好好工作，升職加薪當然不成問題。”

“謝餘總，謝劉總。”李嘉玉賣乖。

眾人更是大笑。

氣氛忽然就放松了下來。李嘉玉調好電腦，調出報告，開始跟大家講。視頻網站行業大家都研究得很透，她沒再多言，她的報告裏大多數都是政府政策分析，包括近年文化產業政策，影視、視頻管理政策，稅改，自媒體運營等等，除了視頻網站本身沒講，其他配套行業和政策、法律法規她全講了一遍，最後甚至講了政治，外交現狀。

“同類型公司確實有成功上市的。那都是老牌公司，它們上市圈錢後，迅速調整，但其實還在虧損。而正因為他們的調整，有了內容短板，而讓馬總的網站發展勢頭如此迅猛。但因為老牌公司太多，市場規則因為它們而改變，馬總前進得太快，照著前輩的模式搭平臺很快，但深耕內容卻是需要時間的，他們現在做不到。今年正是風口上。制作、營銷全都會受影響，這些配套沒了，平臺方面又怎麽會好過。加上版權官司影響，政治因素，這輪投資，確實風險太大了。”

李嘉玉說完，舉了幾個案例，都不是大案子，但形式和邏輯是一樣的。

“沒什麽數據好分析的。”李嘉玉道：“就是看政策吃飯。”

會議室時久久沒人說話，之後餘進開始提問，李嘉玉一一答了。

最後餘進問：“別人還有問題嗎？”

沒人說有。

於是餘進道：“散會。”他板著臉，率先走了出去。

李嘉玉慢吞吞收拾她的電腦。劉茂盯她幾眼，也黑著臉出去了。

李嘉玉走的時候，肖兵與她一路，他誇她：“分析的角度挺好，挺有道理的。”

李嘉玉便笑：“謝肖總。多虧當初肖總教導有方。”

“你拉倒吧。”肖兵被她逗笑，又道：“可是投資這東西，哪有可能沒風險。有時就是看膽識看魄力。”

“對，幸好不是我的錢。”李嘉玉道，“反正老板讓說說看法，我就說說。老板最後投了賺了，我也沒錯，薪水能發出來，好事。如果老板沒投沒賠，我也算立了功，獎金發一點，我也高興。”

“嘿。”肖兵指指她，“你呀，狡猾這點學得最快。”

李嘉玉哈哈笑，心道難道我要跟你說我當自己是老板才想這麽多嗎？

李嘉玉回了辦公室，把會上情況跟組員們說了說，大家知道多日辛苦終於還是能在會上表達出來，都挺振奮。李嘉玉請大家下午茶，鼓勵獎勵了一番。

會議結束一小時後，李嘉玉給餘進發了封郵件，然後給餘進打電話：“餘總，我給你發了封郵件，你有空看看吧。”

餘進應了，掛了電話。

過了一會，餘進把李嘉玉叫過去了。

“這是你的投資建議？這APP做內容推薦和版權保護？”餘進敲敲電腦，問她。

“是的。餘總。”李嘉玉點頭，“社會進步的方向，政策支持，把住好內容的源頭，以後平臺方還不是任選嗎？有概念有新意，還站在需求點和法律正面上。是資源的鈕帶，拓展性非常強。”

餘進忽然笑起來，“行，行，李嘉玉。”

“謝餘總。”

“你去談吧。”餘進道。

“好的。”李嘉玉很開心。這是她調到總裁辦後，第一次獲準單獨去談項目。

兩天後，餘進宣傳退出那家視頻網站的D輪融資，業界紛紛打聽狀況。餘進沒多與人相談，只說公司內部討論決定。創達的退出對這公司的這輪融資產生了影響，但兩個月後，有新的資本公司加入。

三個月後，營銷公司遭到政策清算，死了一半，許多公司數據受到影響。同時國家政策收緊，把視頻制作要求資質和審核要求提高，對版權嚴審，那家公司一大批節目遭到下架。一年後，與境外版權公司的官司有了結果，該視頻網站敗訴。原本美國上市的計劃延後。

也就在那視頻網站數據斷崖式下滑時，創達與版權保護APP成功簽約，成為其最大股東，簽約後不到一周，國家版權保護新政出爐，創達正趕上了好時候，項目估值翻了四番。

那天李嘉玉向餘進推薦了兩個新方向：社區管理、健身。

餘進對她說：“去談吧。”

李嘉玉應了好。

餘進又說：“印個新名片，別總是頂個助理頭銜出去。”

李嘉玉便問他：“什麽頭銜好？”

“總監。投資四部，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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