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幼林將別人的系統取出過, 也幻想過自己失去系統後將會是什麽感覺，但想象永遠不如現實具體。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在疼痛, 整個靈魂出竅，身體為了自我保護完全切斷了思考的能力, 有一小段時間裏，她仿佛是失去了身體的靈魂在飄蕩一般。她眼睜睜看著高朗操控自己扯斷了和坐標之間的連接，也聽見坐標承認自己的真名是白帝, 當手握住那些絲線的時候, 她知道自己握住了一半的命運，還有一半在高朗手中。

只要這些線斷掉，她不僅可以擺脫白帝的控制，和高朗之間也徹底失去了制衡, 這是她願意看到的狀態。

只不過, 這都不是她的選擇，是被人硬塞在她的手中。

當這一切都被做完之後，高朗黑色的劍鋒沒有停止, 沖著她的眉心砍落下來，她的身體還沒有從僵直中恢覆, 只道這一次死定了。

又是李辰東，救了她。

她躺在山石上，耳中是兩個人纏鬥的聲音，半天上是黑色的通道爆裂開去，無數光點飛揚著落到北方的大地上，而太陽的光也開始變弱。她懷疑是自己的眼睛出現了問題, 可頭頂上的陰雲越來越多，溫度也越來越低——

一頭白色的巨鳥從雲中飛撲下來，一爪將她的身體抓起甩到背上，白蓮雙手接住她。

嚴幼林扭出一個難看的微笑，白蓮皺眉，“這是怎麽回事？”

她看向黑色蓮花的方向，用力擡起手。

“別折騰了，我帶你過去看。”白蓮看她半死不活的樣子，不耐煩道，“看清楚了後，原原本本將所有事情，一個字不漏的，都告訴我。”

她擡眼看這男人俊秀的側臉，嘆一口氣，這副本搞得她淒慘無比，不僅僅是最弱的存在，現在剛恢覆了後卻又失去了系統。但是，非常奇異地，她卻沒有任何害怕的感覺，仿佛這才是一直以來她所求的。

白鳥高高飛起，接近了黑色蓮花的邊緣，狂猛的氣流翻卷著，帶著蓬勃的能量。兩個小小的黑色飛行器躲躲藏藏在通道邊緣收集數據，見了兩人後，一溜煙兒跑掉了，幾乎是立刻，北方的落鳳城上，飛出來一匹奇駿的英招。

嚴幼林怔了一下，回想起和英招相處過的那些愉快的日子。

英招背上一個滿身黑甲的男子，背著一把重劍，與白蓮和巨鳥對峙著。

一刻鐘之前，通道完全打開，空中產生劇烈的爆|炸，數十道光芒從通道中沖出後落在北方的大陸上。黑方立刻感知到那些異客人的身份，並且在他們的身體中感受到了支配者的血脈，他的心中是有些歡喜，立刻驅使著自己的座下妖前來，為的就是防止白蓮將部分異客拉了過去。

目前的形式不明，當然是能夠掌握更多的牌面為好。

嚴幼林不管兩人如何恩怨，一雙已經完全金色的眼睛直瞪著通道的中央，見又有一波光點沖出來，喘息道，“大王，攔下來——”

她和高朗完全決裂，通道打開，所有的攜帶者都會被吸入這個副本中。可以想象，這裏最終將會演變成一團大亂戰，可她目前的狀態，能夠依靠的人，儼然只有趙東升和白小添，或者還有施樂言，而李辰東——

她側頭看遠處的山頭上，黑色的劍氣越發氣壯，白色的劍氣雖然勢弱，但並不見消減。

白蓮不知她想做什麽，但明顯和她想法一致，張口吐出高頻的音波，那英招立刻恐懼地跑開。白蓮張開手，妖氣噴出後化為數十道繩索，準確地抓住那些光點，狠狠地拽過來後，拋向了不遠處的望北城頭。

黑方從英招背上跳起來，巨劍斬出，想要砍斷那些妖氣，不料望北城飛出幾頭大妖，直接將他的攻擊接了過去。

白蓮被策應，趨著巨鳥更加接近通道，道，“這通道，通向何方？”

嚴幼林眼睛瞪著通道的盡頭，黑暗裏，一點點白色的幽光閃耀，她相信，以嚴道青的能力，肯定在那頭布置了殺陣。她若是敢沖進去，等著他的就只有一個死字，更不用說九先生這人立場不明。

她張口，想要說點什麽，一口血噴了出來，將白蓮的衣衫和鳥羽染得通紅。

白蓮低頭看她一眼，又收了一波光點後，等了許久，感覺不到什麽後，才折返回望北城。路過山頭的時候，發現朱雀用赤紅色的劍氣抵擋著黑白色劍氣對他的沖擊，一邊費力地拉著飛天不能動彈的身體往回走。他按下鳥頭，順帶著將兩人帶了回去。

只這一瞬間的功夫，高朗瞥見了臥在白蓮懷中的嚴幼林，劍鋒一轉，擋開李辰東的攻擊，飛身過來。白蓮皺眉，剛想要提起妖氣，不料全部的力量卻被壓制住了，身體幾乎不能動彈。他心驚，這人的劍氣好強。雖然他目前的狀態不到全盛時期的一半，但是能將他壓制到動彈不得的狀態的人，十個手指頭就能數得完。

朱雀短促地驚叫一聲，“白蓮，你快走！”

話音還沒落，白色的劍氣追過來，李辰東擋在鳥前，“高朗，你還不放過她？”

高朗梭一眼李辰東，再看一眼奄奄一息的嚴幼林，“她就算要死，也該死在我的手裏。辰東，你讓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白帝的真身已經要全部顯出來了，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你如何不客氣？”

高朗擡頭看看天上越來越近的巨大月亮，“好不容易才將白帝驅出幼林的身體，現在它的真身要現世了，你不僅不和我合作，還要阻礙我。辰東，你變了——”

李辰東心中氣悶，道，“高朗，你才變了。你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最初的追求，你到底是想要做什麽？既然已經將白帝逼了出來——”

高朗冷笑一聲，雙手用力，握住自己的力量具現出來的劍柄，用力砍劈在李辰東的劍鋒上。李辰東顧忌著不能讓劍氣傷了身後的人，收斂自己的力量，不料劍鋒脆弱，被黑色的劍氣直接砍斷，眼見著自己的頭籠罩在了黑氣之中。

嚴幼林眼看著李辰東要死，再也坐不住，不顧身體，掙紮著下去。白蓮可不想失去這麽好的一個母體，不管她是從哪裏來的，或者要做什麽，將她留在自己身邊總是沒有問題。他一把拉住她，不料，她回頭，雙目已經完全轉成了濃金色，看著他的樣子，令人不寒而栗。

她輕輕推開他，整個身體落下去，在半空裏，翻卷的妖氣沖入黑白二色之中，擋住了劈砍而來的黑色劍氣。可惜，她的動作還是不夠快，劍氣的邊緣橫掃過李辰東的身體，從他的胸口削過他的後腦勺，小半片身體不翼而飛。

嚴幼林整個人如遭雷擊，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整個山頭漸次爆裂開去，高朗被狂猛的風刮上了半天，不見蹤跡。

這是一個安靜而有序的世界，鋼鐵森林靜默著，森林之下卻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嚴幼林知道自己存在著，特別的自由無拘束，動念之間可上天入地，她的身體仿佛沒有重量一般，被風帶著飄到了半空。在這個世界裏，一切都是被安排得很好，她想要紅花綠樹，眼前便是紅花綠樹；她想要海天一線，便是海天一線。一個人呆得煩悶了，將身體藏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傾刻的功夫，高樓大廈拔地而起，人潮洶湧著，紅塵萬丈。

“我找了你好久——”有一個聲音在天空上回響。

她聽見了這個聲音，但是感覺有些煩悶，跑出了那個紅塵，將自己藏身在莽莽荒野的獸群裏。她起在馬背上，翻越了草原，抵達森林和海子的邊緣，她看見了萬年不化的雪山，也看見了山頂上淺藍色的雪蓮。

“請你不要再躲我了——”那個聲音又找了過來。

她丟開□□的野馬，將身體藏入了海底。海底萬米的世界，靜謐到了極點，沒有一點的光，但是她的眼睛卻看得見一個斑斕的世界。游魚緩慢地圍繞著她，親吻她的足底，她爬上了一個大型動物的背，趨使它將自己送到了這個星球的極點上。身體快速地上升，知道頭冒出冰水的海面，她看見了浩瀚的星空和飄蕩著的極光。

她的身體，和這個世界，融為了一體。

“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能找到你。”那個聲音陰魂不散。

嚴幼林起了頑皮的心，這個世界，此時此刻，你在這裏，那麽，我就將要去到那裏。她用手撕開空間，無數個世界環繞在她的周圍，蒙昧的原始星球，血腥殘暴的種族戰爭，封建王朝鬥爭，激情萬丈的航海大時代，全部供她挑選。她將自己化妝成部落裏大權旁落的母系最後繼承人，為了保存母國而被出賣的最後公主，一生被圈在宅院裏的大家閨秀，被賣到海船上奴隸。這個宇宙太過於博大了，她一層層深入其中，砸摸著酸甜苦辣的滋味，直到每一次生命的最後，那個討厭的聲音都會說——

我找到你了。

這個游戲太不好玩，於是她幹脆地忘記自己，忘記自己的身份和使命，徹徹底底地成為宇宙裏的一點塵埃。她游蕩著，從宇宙大爆炸開始，從星球之初慢慢演化，從人類一個偶然的進化出現，繁榮，誇張，遍布整個宇宙，最終滅亡。再一次開始，出生，生長，死亡，化為塵埃。

那個聲音越來越嚴厲，每一次的湮滅後，它都會將她揪出來，“不要再胡鬧了，快回來吧。”

“白帝，你擅自出現，毀了我的計劃。”嚴幼林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嚴厲且成熟。

白帝的聲音默了一會兒，道，“我已經撐不住了。”

“如果你不來，我馬上就能將禍根完全斬滅了。”她的眼中有星雲在盤旋，“從根子裏，徹底將它們全部一個不留地□□。你現在，是打草驚蛇了——”

嚴幼林徹底清醒，她睜開雙眼，看著懷中的李辰東。他的頭骨已經完全粉碎，露出了半個鮮紅色的腦；他的呼吸及其微弱，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弱。

她感覺到背上的累贅，扭頭看，卻見兩扇巨大的骨翅緩緩地上下搖動著。環視四周，是她熟悉的黑鐵色，不遠處，一個巨大的白色機體矗立著。

“白帝，他快死了，你來想想辦法——”久遠的記憶慢慢回來，嚴幼林幾乎是立刻想起了它的名字。

白色的機體轟然倒塌，她起身，拎著李辰東的身體走過去，用腳踹踹它，“別裝死了，快點起來。”

“剛才正準備和你神經接入斬殺破軍的時候，被硬□□。流體的神經系統遭受了重創，需要恢覆一下。”白帝的聲音斷斷續續，“你將他暫時放到維生倉裏去檢查一下身體吧。以及，你這是找到新的玩具了嗎？”

“玩具？”嚴幼林看著李辰東仿如石雕的面容，道，“不，因為他愛我。”

記憶已經失去了很久，雖然對這裏有熟悉的感覺，但是尋找一個具體的艙位所在，還是耗費了很長的時間。她抱著李辰東，穿過一條條寂靜的通道，路過無數靜默站立在通道兩旁的巨大的機體。那些機體都在安靜地運行著，雙眼裏閃耀著光芒，一串串的數據被機體後面的龐大設備傳輸出去。她看見了陣列的兵王，看見了司農，看見了直播系統，更看見整個機體已經坍塌了一半的天機。

她在天機面前站了一會兒，伸手，將手指插入了天機胸口的數據接口，很快，天機啟動了備用。

“天機，你好。”她道，“已經完成修覆了嗎？”

天機異色的雙瞳裏顯示出迷惘來，它盯著嚴幼林看了許久，緩緩地點頭。

嚴幼林笑了笑，“你果然已經崩潰了，是進化破壞了你的硬體。看來，要讓研究分部的腦介入，為你的進化配置更合適的身體。”她拎了拎手中的李辰東，“你看，他現在也成了這個樣子，我得讓他活過來，不能讓他死掉了啊。對了，你看到他，會有什麽特別的感受嗎？”

天機巨大的頭緩緩低下來，雙瞳認真地看著李辰東，雙手擡起來，做了一個拜托的姿態。

她擺擺手，繼續往更深處走，直到進入一個純白色的空間裏，從地板上升起一個艙室。她小心將滿身鮮血的李辰東放入其中，看著艙室□□出修覆機體的光芒，看著他的血肉一點點恢覆，心情松了許多。

這是一個低重力的空間，她身體感覺不是很適應，走到墻邊投口氣。外面是一片荒蕪的砂石地，更遠的邊緣一片弧形，巨大的地球在弧線之上。看得見下方蔚藍色的海洋，升騰的雲氣和陸地上各種偉大的建築物，而她所在的這一片巨大的鋼鐵都市，主宰了那個星球的全部。

修覆艙發出警報音，她轉回去看，卻見李辰東的傷口雖然停止了流血，表面開始結痂，但是失去的血肉卻沒有恢覆。

她趕緊調出數據，顯示他的細胞再生能力已經被破壞，沒有辦法恢覆機體。

嚴幼林看著艙內仿佛睡去的李辰東，抹了一把眼淚。

“有很多年，沒有看過你哭了。”白帝的聲音響起來，一個只有人高的由虛光組成的影子飄過來。

“現在，該怎麽辦？”嚴幼林的目光沒有離開李辰東。

“你是問他，還是問咱們面臨的狀況？”

“都是。”

白帝站到修覆艙旁邊，拉出光屏檢查數據，道，“果然不愧是破軍，覺醒了原力之後，破壞力直達DNA層面。李辰東的身體細胞幾乎全部被破壞了，除非咱們再進入副本拿到他留在飛天那裏的細胞，重新為他做一具新的身體。這中間的時間，將他大腦的全部數據上傳保留吧——”

“雖然你在短暫的瞬間體驗到了活著的滋味，但你依然不太明白生命是什麽。”嚴幼林眨眼，“將他的思維數據上傳之後，李辰東，還是原來的那個李辰東嗎？”

白帝看著嚴幼林，沒有說話。

嚴幼林低頭看自己的身體，道，“整個星球，維持我一個這樣狀態的永生，已經耗盡了能量。沒辦法再承擔多一個了——”

“他的身體最多能維持到什麽時候？”嚴幼林首要關心的還是李辰東的命，出於私心，她拒絕了白帝的提議。她喜歡人類溫暖的皮膚，潮濕的呼吸，她也喜歡肌膚相觸的感覺。即使李辰東的所有數據上傳，為他做出一副完全和人類一致的身體來，可還是不夠完美。她知道他是一個完全的人本主義者，若果擅自將他數據化了，她不能保證醒來後的他不會崩潰。

“直到劍氣將他身體裏的活性消耗殆盡，大約是二十四個小時。所以，要盡快做決定——”

“檢查他的血緣譜系，從相近的活體裏取細胞，給他培養一個新的身體呢？”嚴幼林自言自語，“二十四小時不夠呀，那直接用下面蜂巢內已經培育成的活體呢？不行，我們不能擅自剝奪一個活體的意識。”

白帝看她糾結，道，“將他的數據傳到我這裏保存吧，等他接受自己的狀態後，自行選擇。”

“你願意？”嚴幼林極其詫異，臉色都變了，“你這個挑剔的家夥，居然會和人共享自己的身體？”

白帝有點惱，不想和她對話，直接將雙手插入艙中，立刻有無數細若游絲的數據線，紮入李辰東全身接駁他的神經。

“每次看你們這種狀態，都覺得很有趣。”嚴幼林手撐著下巴，雙目註視著李辰東。大約是被插|入的疼痛讓他不舒服，他的睫毛在抖動著，眼睛半張開，毫無焦點。她上前一步，躬身去看著他，終於對上他的視線，他也終於看到了她。良久，他才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張開嘴巴，說出幾個字。

白帝的數據抽取速度很快，李辰東的話還沒說完，整個身體便失去了生氣，最後緩緩咽氣。

嚴幼林沒有聽清楚他的話，道，“他剛才說什麽了？”

“他說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暗潮翻湧，擊碎了星辰。

“我自己呆十分鐘，你去主控等著，稍後就來。”

白帝擁著胸口一團跳動的數據走開，她立刻將艙門打開，抱出了李辰東的身體。嚴幼林將他捂在自己懷裏，飛奔著跑出去，穿過通道，直接從樓梯間躍上去，足足有五分鐘後，抵達了一個高逾千米的塔。塔的正中央，一尊高約百米的巨大女相，她仰頭看一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相，走入了其中。

女相的最深處，是一個個由透明水晶封起來的小艙室，她抽開其中一個，將李辰東放進入，立刻有液體將他包裹起來，逐漸凝固成為千萬年都不會損壞的結晶體。

“李辰東，你放心，我會殺了高朗來祭你。”嚴幼林看著他半瞇縫著的眼睛，黑色的瞳孔裏還帶著一點的光芒，仿佛他還活著，在看著她，想要對她說什麽一般，“你的身體在這裏，永遠都會在。”

她看了幾秒鐘，轉身，將女相關閉，飛奔著跑了下去。

路過天機的時候，她側頭看它。它的雙瞳似乎已經恢覆了神采，大概是由於李辰東的身體死亡，它收回了自己的全部功能單位，所以開始有餘力為自己進行了修覆。

天機似乎感應到了嚴幼林的關註，擡眼看著她。

人機錯身而過，她想，如果有時間的話，一定要和天機談談。談談關於李辰東的事情，他喜歡什麽，討厭什麽，談談如果能夠再活一次的話，他希望是什麽樣的方式。而現在的她，能夠完全的滿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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