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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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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的花海靜美卻又熱鬧,層層疊疊的花間,總是有著故意摔傷來求萬花醫治的人。

葉七銘性子素來和軟沈默,對這樣的人往往是默默醫治好之後便抽身離去。不多做停留。直到那次看到趴在花間痛苦抽氣的一個人——

葉七銘本來以為那人只是微微的輕傷,只是俯身去查看時才發現。

這家夥居然是,摔斷腿了。

演戲演得太敬業了吧……葉七銘頭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條黑線。

還穿的是和花海的紫色相近的深藍色衣服,生怕別人找到他麽?

“這位兄臺還能自己走麽?”葉七銘嘆了口氣,俯下身把地上那人駕到了自己肩上。“兄臺的傷有些嚴重啊。”

那是葉七銘和唐九的初見,簡簡單單,實在太過普通。但是,卻能被葉七銘在心中反覆回憶了無數次,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

當然,那是以後的事了。

“我真不是故意摔在那裏的。”熟了之後,唐九這麽跟葉七銘說。“我就是想去花海看看嘛,我最喜歡到處看風景了。但是一時沒控制好就摔傷了嘛,又不能怪我,都是你們花海借力點太少了啊……”

這般聽著唐九絮絮叨叨的抱怨,葉七銘也只是輕輕一笑。

唐九生來就是張揚脫跳的性子,最喜歡的事就是在各地欣賞美景順帶品嘗各地美食。其實……就是一個愛熱鬧的吃貨罷了。

於是被葉七銘醫治好之後,唐九也沒有離開,而是厚著臉皮在葉七銘那裏蹭住。

“餵餵,我從唐家堡跑來也不容易的吧!好歹留我住幾天不是?”唐九絲毫沒有受人恩惠的自覺,熟絡得好似是在自己家裏一樣。

葉七銘沈默,他素來不懂得拒絕。更何況,他也並不討厭這個看起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花海的日子因為有了他而不同了起來。

他是個喜歡到處轉的人,不會陪自己呆在家中,傷才好便到處亂轉——還是多虧葉七銘在他沒有完全好之前按著他。

“一直呆在屋子裏很無聊的啊!”唐九盯著腿上的繃帶夾板滿臉委屈地說:“我又不是你這朵呆花,怎麽可能一直待在屋子裏發黴啊!不然你陪我聊聊天吧!”

“我……啊?”

葉七銘並不健談,遇見了唐九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和一個人說那麽長時間的話。雖然,大多都是唐九在說而自己在聽。

外面的世界在唐九的口中一一展現在葉七銘的面前,幾乎沒有離開過萬花谷的葉七銘靜靜地聽著,偶爾回應幾句。他雖不善於說話,但對唐九來說卻是個很不錯的傾聽者。在遇見唐九之前,他從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和一個人在小室裏可以品茗聊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個下午。

然而唐九傷好之後不再拉著他聊天時他卻有點不習慣,有一天打坐修煉心法完畢時他擡頭看著斜陽穿過窗子在墻上留下的淡淡暗影,突然覺得,這幾天太過安靜了。

“還真是閑不住的人啊……”他淡淡笑著嘆了一聲。

“喏!”正在這時唐九跳了進來,伸手遞給葉七銘一個包裹。葉七銘疑惑地接過,伸手打開,居然是幾株千年靈芝。

“嘛~前幾天拉著你聊天耽誤你采藥修行了呢!算作補償好了~”唐九笑得一臉燦爛。“不用謝我咯,出去玩的時候只是順手而已~”

“從床上才爬起來多少天你就……”葉七銘氣急反笑,“就這麽想摔斷腿麽?”

“我可是唐門弟子!你們萬花能采到的藥,我怎麽可能采不到?”

“所以你覺得……誰都和你一樣笨麽……”葉七銘的心裏湧出了深深的無力感。“你以為我們養鳥,是為了什麽?”

“……”

後來唐九說要走,葉七銘吃了一驚

不過想想也是……這樣的人肯在腿好之後陪這般沈默而又無趣的人一個多月的時間,已經算是極限了吧……

“餵餵你好歹挽留我一下啊?”唐九看葉七銘似乎毫不在意的臉色不由沮喪,然後又嘻嘻地湊了過去:“我要去天策府轉了~別太想我喲~”

“哦。”依舊是一路聽著唐九大侃,葉七銘把唐九送出了花海,仔細想想似乎沒有什麽繼續跟著的理由,便在花海的邊緣站住。“你小心點。”

紫色的花在葉七銘的身後悠悠擺動,清秀的萬花逆著光的臉讓唐九的心跳突然停了幾拍。穩了穩呼吸,唐九的臉上又掛上了笑:“逛完長安,我便來找你。”

逛著長安的唐九開始倒是時不時寫封信或者寄點東西過來,葉七銘靜靜地看著,然後在桌邊慎重地選著用詞,改了又改,回過去一封信件。只是沒多長時間,二人間的通信便斷掉了。

安史之亂的烽火燒起後,唐九給葉七銘的最後一封信上寫到:“我參軍了,戰場上我會小心,勿念。”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葉七銘接到信的時候,已經不知道唐九身在何處。

“都來不及聽聲道別嗎?”葉七銘默默地把信塞進信封,小心地放入那個盛著唐九的信的匣子。



國難當頭,每個人都沒法置身事外。

再恬靜再與世無爭的地方,此刻也不由得被激起滿腔熱血。

就連平時舞步蹁躚,看似柔弱的七秀女子也已經砸了七秀坊的滿室錦華,昭示了自己決心,平日與世無爭的萬花谷也要行動了。

當谷主要選一批人前赴戰場時,素來沈默溫和的他,幾乎是立即站了出來。

跟著他紛紛站出的師兄弟他的肩讚他看似沈默溫文,關鍵時刻卻是毫不含糊。他心底卻是慚愧的。

自己當不起這般的讚嘆,他心想。

站出的那一刻,他的腦海幾乎全然被一個身影填滿。

那個有些冒失的唐門弟子,如果上了戰場,豈不是便有機會碰見他了?

然而上了戰場他更加明白,遇見唐九的可能簡直太少。

戰爭太殘酷,那個千鈞一發之際擋在自己身前的少林弟子,那個舞著重劍沖入敵營終於燒了敵軍糧草的西湖二少,還有那個一直苦練劍術卻在最後關頭用心弦鼓保護了軍娘的七秀少女……每一次面對鮮血葉七銘的心便會鈍痛一分,然而心中揮之不去卻又每每被強心壓下恐懼感越來越強烈。那次他主動要求趕去唐九提過的曹將軍的軍隊裏醫治傷員時,望著一個擡著身著深藍衣服的死者走出帳篷的擔架幾乎定在原地,幾乎邁不出步去。

“那是我師兄,”身邊不遠處有人嘆息著說:“他已經和天策府的一位姑娘訂婚……嫂夫人前不久戰死沙場,我們一直不敢說,覺得瞞他一刻是一刻……也好,他們二人,可以團聚了……”

那熟悉的聲音帶著沙啞,葉七銘僵住,慢慢轉頭,身後左手臂纏滿紗布的故人對他微微一笑,笑容不再如當年那般飛揚,而是帶著沈重與黯然。

葉七銘本有無數話要說,唐九更總是一副話癆的樣子。但那一刻,兩人沈默無言,只是對視著。下一刻,葉七銘已經用難以想象的速度繞開了傷員和擔架,緊緊抱住了唐九,用力之大,似乎是擔心唐九會突然消失。



“晚上我還要出戰。”唐九的語氣盡量輕松,“我本來在檢查我的千機匣,聽說又新來幾位萬花門下的大夫就跑來看了一眼,沒想到真就撞見了你。”

“你還有傷。”葉七銘握住唐九雙肩,望進他的眼,語氣不像是勸阻不是責備,更像一聲溫柔的嘆息:“我同你去,好有個照應。”

“大夫就好好留在營地好麽?”唐九皺眉,甩開葉七銘,向他手中塞進一個涼涼的東西。“我還要快點準備一下去,你好好在這裏呆著,”後退一步,直直望進葉七銘眼中:“回來我還有話同你說。”

葉七銘低頭,手中是一塊黑玉雕成的玉佩。他想起許久前接到過唐九的信:“看到一塊玉佩,想要親手送你。”

出發時唐九訝然看到葉七銘也在隊伍之中,表情是一貫的淡然溫和。

“我自己去求將軍的,”葉七銘淡淡解釋,“你們需要一個醫生隨軍。”

唐九沈默,一向不大說話的葉七銘主動去找將軍,到底是花了多少的勇氣?

於是之後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葉七銘那一刻的勇敢。這一支輕功卓越擔任誘餌引出敵人的隊伍,遭到了與想象中同樣殘酷慘烈的伏擊。他不怕死,然而隊伍停下他看到一支箭從葉七銘的胸前穿出時,他的眼中彌漫起了血色。

“帶他走。”撤退時唐九忍著腿上的疼痛把葉七銘放上同伴的肩,“帶他走,我殿後。”

“師弟……”“唐兄……”同伴看著唐七腿上的傷口,張口欲言卻又緊緊抿住嘴唇,把所有的話咽下,最終艱難吐出一句:“你……一定要回來。”

“好~”唐九此時卻又笑了起來,“你們放心,一定要把這個呆萬花好好帶回去啊!”

挺對不起葉七銘的勇敢的呀……唐九舉起千機匣。那人醒來後會怎樣呢?可惜有一句話沒有親口說出來。不過——也好吧。□□的箭尖劃破空氣時有輕微的嘯聲。希望……日後的萬花谷,能恢覆往日的寧靜——

寧靜淡雅得好似初見時那人的笑。這寧靜,是自己拼了命,也要守護的東西。



葉七銘受傷太重,過了半月才悠悠醒來。

知道唐九並未回來時他沈默了一天。早已習慣他的沈默的師兄弟並未想太多——也或許是實在沒有安慰他的時間,只好硬了心腸,當做自己不知道葉七銘把臉埋在被單上是為了掩飾一瞬間紅了的眼睛。

而後依然是戰爭,葉七銘依然是大夫,有時候也會隨軍一起在沙場上征戰殺敵。

再然後,安史之亂結束。戰亂暫平。山河荒涼不再是曾經的繁華模樣,卻也還能讓葉七銘好好地在回到萬花之前,進行一次很長很長的散心。

他慢慢地走著,過去的場景在腦中一幕幕回放。仿佛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還在他身邊,帶自己來看他說過的,一幕幕風景。

他從花海出發,一路走去。

論劍峰上雪映日,桃花村畔流水過,登山道險路千重,十八澗中碎玉濺,映月湖心波光蕩,洞庭湖畔浪浩湯,五毒祭祀奇獸走,天策後院荒草長。最後他站在問道坡上。從花海走出時他一頭長發黑亮飄逸,而現在一頭長發已經摻了灰白。

問道坡藍色的花讓他想起那人當年深藍色的衣袂,在這裏,偶爾有幾個唐門弟子用輕功追逐而過,一如他當年那樣灑下明亮的笑聲。雖然休養生息了數年,但畢竟是經歷過戰火的地方,沒有見到昔日唐九口中奔馳的馬群,道觀門前的大樹也不如他口中的繁盛。正是一年飄絮時,雪白的飛絮纏在他的發上,粘在了他的衣間。他身著一身破軍套裝,此時,衣上發間皆是黑色的底色粘上了點點的白,如同祭祀。他突然奇怪自己為何未在亂軍之中死去。

他在問道坡流連半晌,然後一路拾階而上。他從未來過唐門,然而眼前卻浮現出那少年神采飛揚的樣子。擡頭看著牌匾,似乎便是那少年在耳邊笑嘻嘻地說:“看,這就是我唐家堡!好看吧!”

在唐家堡的客房睡下,他做了三個夢。

第一個夢裏,那人臥在花海中,痛得抽搐著臉卻撐著對他露齒一笑,笑得不好看,雙眸中卻含著燦爛的陽光。

第二個夢裏,大唐仍是曾經繁盛的樣子。他同他在慢慢走著,步履不緩不急,走過流雲瀑布,走過稻香村,拜訪過蘭亭書院,走過春,走過夏,走過秋,走過冬,而後又是一年春至,冰消雪融蝶蹁躚。最後他帶他並肩坐在幽冥淵上,看著夕陽的光漸漸變暗,最終沈入懸崖那邊,而後,在黑暗中彼此握緊了手,聽著瀑布的水聲和彼此的心跳。

第三個夢裏,他在萬花谷自己的房中,慢慢搗著藥材。墻上掛著他從長安為自己帶來的白玉長笛,桌上是他磨過墨的硯臺,小屜中還有他為自己采來的靈芝。自己慢慢磨著消除淤青的藥材,似是在等誰推門而入……藥香花香和著熏香慢慢升騰,熏染出一室溫和的暖香。

然後他於滿室陽光中慢慢醒來,睜眼盯著房頂,在心裏想,是該回花海的時候了。

那一幕幕風景自己都慢慢走過,都是他愛著的地方,大多是他踩過的地方。他曾許諾帶自己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未完的承諾,他自己代他完成。完成了,他便回到花海,回到那個他們初見的地方。

這麽想著,他突然又覺得,還好自己尚未在戰亂中死去,還可以這般想著他,夢見他。



“你終於回來了。”

走進自己多年未回的小室,桌後一人微微擡起頭。

“我獲救了……只是中毒後昏迷的時間太長。後來我去找你,有見過你的人說你後來恢覆了,但他們不知道你去了哪裏。戰亂平定後我一直在萬花谷等你,卻不知道你居然回來得這樣晚。”

“不過還好,還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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